第105章

傍晚,華裳帶着披着兜帽披風的季無豔摸到了馬棚裏。

她輕輕吹了一聲口哨,馬棚裏的兩匹馬同時擡起頭,朝她的方向看來。

季無豔的腳步頓了一下,視線瞥一眼“鳳凰”,臉就紅一分。

華裳拍了拍兩匹馬,還在兩匹馬的脖子上親了一口。

“可愛的鳳凰,想我了嗎?嗯?”她環住白馬的脖頸,貼着它鬃毛蹭了蹭。

季無豔整個人都要不好了,他咳嗽了幾聲,捏着兜帽使勁兒往下按了按。

華裳轉過頭,卻只見到黑峻峻的帽子。

她搖了搖手,不知道陛下能不能看到他。

“那個……陛下請小心,帽子擋的太嚴實了,您別摔倒了。”

季無豔悶聲:“嗯。”

好奇怪啊。

華裳好奇地打量他,随即抛在了腦後,她笑盈盈道:“陛下選哪匹?梧桐性子像我,不太好駕馭,還是鳳凰更好一些。”

說罷,她就準備把鳳凰牽出去。

“朕、朕騎梧桐,你騎鳳凰……兒……”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陛下真奇怪。

華裳不解,還是點頭道:“好,那陛下不要離開臣太遠,臣怕梧桐犯倔。”

季無豔小聲問:“那鳳凰兒很聽你的話?”

“鳳凰兒太可愛了,唉,要是早些在臣的手中就好了……”華裳突然反應過來,“啊,當然,臣不是在抱怨。”

季無豔抿緊唇,指尖玩弄着兜帽道:“還不是怪你……”

“怪臣?”

他反感道:“別再朕……我的面前稱呼臣了,咱們兩個像朋友一樣稱呼吧。”

華裳心道,今兒個都拒絕了陛下一次,最好還是不要再惹陛下不開心了。

她爽朗一笑,“好啊,那我就失禮了。”

季無豔擡起頭,兜帽遮住他的上半張臉,只留下挺直的鼻梁和唇角上翹的唇,一笑時,唇上似乎開出一朵風流妩媚的海棠花。

華裳嗓子一癢,好想咳嗽幾聲,她連忙撇過頭,将自己的臉埋進鳳凰的脖子上。

梧桐不滿華裳如此寵愛鳳凰,發出一聲鼻音,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她的後脖頸。

華裳脖子一縮,忍不住笑出了聲。

“別!梧桐別這樣!”

季無豔捂住了鼻子。

“阿裳……”他語音沙啞地喚她。

華裳回過頭來,露出明朗的笑容,“陛下,我馬上就過來。”

“嗯,我不急。”他的嗓音更沙啞了,“你什麽時候騎鳳凰兒?”

華裳歪歪頭,笑道:“既然已經是我的了,自然想什麽時候騎就什麽時候騎。”

季無豔臉似火燒,他捏着兜帽遮住臉,不住點頭,“是,是你的,你想什麽時候騎就什麽時候騎。”

她把兩匹馬牽了出來,将梧桐的缰繩遞給季無豔。

季無豔僵硬地接了過來。

華裳以為他是被自己方才的那番話吓到了,便笑道:“陛下,放心,梧桐是值得信賴的。”

季無豔小聲道:“小芙蓉也只得信賴。”

華裳一愣,摸了摸鼻子,咳嗽幾聲,又避開了他的視線。

季無豔翻身上馬,動作利落流暢,可見往日也常在宮內騎馬。

華裳一想到陛下貴為一國之主,卻只能在宮內騎馬,就忍不住為他心疼。

她翻身躍上馬背。

季無豔突然問:“你喜歡鳳凰兒嗎?”

華裳爽朗道:“當然喜歡!”

是太陽太大了嗎?

季無豔望着天邊橘紅色的夕陽,感覺自己快化在馬背上了。

華裳口中打了個呼哨,騎着鳳凰當先沖了出去。

梧桐聽到聲音,根本不用季無豔操縱缰繩,就跟着華裳跑了出去。

穿過邊城大街,經過邊城城門。

華裳朝守城門的将士揮了揮手,“王伯,今兒個還是你守城門啊?”

王伯笑眯眯地捋了一把胡子:“是的,我也快解甲歸田了,趁着還在軍營裏,能多做一些,就多做一些。”

“将軍這麽晚了還要離城?這是晚上不回城了嗎?”王伯身旁一個士兵突然問道。

王伯拍了他一下,“去去去。”

華裳笑了笑。

王伯也笑了起來,“小的知道,将軍最喜歡去草原上玩了,以前是跟孟軍師和李娴壯士一起,這次……”

他看了用兜帽遮住臉的季無豔一眼,笑眯眯道:“這次将軍又有新人了啊。”

華裳:“……”

是她的錯覺嗎?她怎麽覺得這話說的怪怪的。

華裳咳嗽了一聲,“算,算是吧。”

王伯:“那肯定又是個厲害的人物,将軍就是那伯樂,專門會挑千裏馬。”

華裳笑了起來。

王伯與她閑聊幾句後,便讓開路,任由華裳和季無豔出門去。

華裳轉頭對與她并駕齊驅的季無豔道:“他參軍好多年了,也不容易,想當年……”

她講了好多話,他都沒有應一聲。

華裳打量他,問:“陛下,您在生氣?”

季無豔按着兜帽,硬邦邦道:“沒有。”

華裳:“哦。”

兩人并肩走了一會兒。

夕陽在天際塗抹出一片瑰麗的色澤,明豔的顏色順着天邊滴滴答答流下來,滴落的顏色如此灼熱,似把一片草原都點燃了。

華裳信馬由缰,嘴裏輕聲哼着歌。

季無豔轉過頭,認真道:“你不哄哄我嗎?”

“哈?”華裳還沒反應過來。

他把缰繩勒到自己的手上,勒了一圈又一圈。

他低下頭,“我說沒生氣就真沒生氣嗎?”

華裳:“……”

天底下還有比你更口是心非的男人嗎?

她暗自憋笑,“哦,對不起,我不太會安慰人。”

季無豔觑她。

華裳好奇問:“陛下因何不快?”

季無豔:“我常在奏折中把宮中的美景、身邊發生的趣事講給你聽,你為何從未将這方地方說給我聽過?”

華裳:“……”

你是認真的?

季無豔的目光無疑證明了他認真的态度。

華裳:“可是,這裏只是邊城,長安的貴人們不是都認為這裏是鄉下未開化的地方嗎?”

季無豔:“你該知道的,對于我來說,你在地方永遠是最好的地方。”

“唔……”

他的話實在太熱情了……

華裳摸了摸嗓子,感覺這番話順着自己喉嚨滑了下來,燙的嗓子都在發緊發燙。

華裳忍不住搖了搖頭。

她是又要拒絕自己嗎?

季無豔的心像是麻繩一樣擰了好幾個結,他看着自己的手背,那裏被缰繩勒出好幾道紅痕,那些紅痕一直蔓延到心底,成了又酥又麻的傷口。

他舔了一下發幹的唇,看着向遠方無限延伸的草原。

“當初你就很喜歡這匹白馬吧?”

華裳扭頭看他。

季無豔騎姿端正,風掀開他的兜帽,露出豔麗無雙的容貌。

“我曾想将這匹馬送給你,後來,我卻改變了主意。”

華裳:“……為什麽?”

季無豔轉過臉,薄豔夕陽在他的側臉塗上妩媚的胭脂,他低聲道:“因為你給馬起的這個名字。”

“鳳凰?”

“我的小名便是鳳凰兒。”

華裳:“……”

他轉過臉,耳尖通紅,“你總嚷嚷着騎鳳凰,上鳳凰,愛鳳凰,非鳳凰不可的……朕那時還太易害羞,一時羞惱,便将這馬賜給了王太師,好在他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麽事情該做,什麽事情不該做。”

呀!

您幹嘛把這件事說出來啊!就讓它爛在肚子裏不好嘛!

華裳像是喝了假酒,整個人暈暈乎乎,臉頰更是燒紅了,她狠狠揪了一把缰繩,卻因為心神俱動,手底下出了偏差,沒揪到缰繩,反倒揪到鳳凰的鬃毛。

鳳凰吃痛,長鳴一聲就沖了出去。

“哎!”

黑衣白馬冠軍侯踏着滾滾紅塵奔向了遠方。

季無豔被灰塵嗆了一臉,擡起頭。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遠方。

“朕……朕的話就這麽讓你不可接受嗎?”

以至于你要一溜煙兒跑的不見蹤影?

季無豔抿緊唇,把花瓣似的唇抿的毫無血色。

要放棄?

不行!

他什麽都能放棄,唯獨喜歡了十幾年的人放不了,棄不下!

季無豔雙腿夾緊黑馬梧桐,猛地甩動缰繩,“梧桐去,追上你的主人,朕就賜你禦馬之名,再給你許配一樁好婚事!”

梧桐似乎聽懂了他的賄賂,呲着嘴長鳴一聲,蹄子刨了刨地面也追了過去。

風刮過耳畔,煙塵向後,晚霞甩長空,一黑一白神駒載着兩人不斷奔向遠處。

華裳好不容易才安撫住受驚的鳳凰,身後卻傳來了馬蹄聲。

華裳迅速回頭。

黑馬梧桐身上,季無豔朝她微微一笑,張開雙臂。

風揚起他雪白的衣袖,如同一只孤鴻。

他身子一傾,直接從馬上撲來。

華裳瞪大眼睛,右手抽出腰間的金刀,插向他腋下,又一回轉,直接将他帶到了自己的馬背上。

季無豔伸手攬住她的腰肢。

華裳剛要開口訓斥他,他卻朝她笑了一下。

華裳:“……”

怎麽會有人能對這麽好看的一張臉生氣啊!

長得好看的人果然可以為所欲為!

她無奈道:“陛下為何如此?”

季無豔的目光搜刮着她臉上每一絲神情,他小心問:“你生氣了嗎?”

“哎?”華裳一臉莫名其妙,“我怎麽會為了這些小事生氣,再說了,這件事本就是我……”

她撓了撓臉頰,“我并無騎龍之意,陛下可千萬莫要誤會了。”

騎龍……

季無豔猛地捂住了臉。

華裳:“……”

你還能好好聽我說話了嗎?

季無豔輕咳一聲,聲音低沉,“其實……”

“嗯?”

“朕許你攀龍附鳳,你想騎龍便騎龍,你想騎鳳凰便……騎鳳凰。”

他撩開眼睫,朝她望去,卻見她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季無豔抿了一下唇,低聲道:“都可以,朕都許你。”

華裳茫然地伸出手,灼熱的掌心貼上他的臉頰。

他的心一顫,嘴角忍不住想往上勾。

她一捏。

“嘶……”季無豔捂着被她揪腫的臉頰,無辜地望着她。

華裳看着自己的手,似是不信自己竟然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行徑。

“陛、陛下!”

季無豔見她退縮了,立刻握住她的手。

他努力揚起唇角:“無妨,我不痛,你如今可是信了我?”

華裳眼珠子轉了幾圈:“唔……”

季無豔握緊她的手,他緊張兮兮地盯着她,只等她一個答案。

“我現在知道你的理想了,也看到你所喜愛的風景了,我只想知道,若是抛下這一切思量,你僅僅只是考慮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阿裳,你會愛上我嗎?”

“不是愛上大周的皇帝,而是愛上季無豔這個人?”

他神情如此鄭重,話語如此誠懇,就連尾指發顫的弧度都搔進了她的心底,華裳少不得拿出鄭重其事的态度。

她開口:“咱們下馬說。”

他:“好,好,來我扶你。”

他下了馬後,仰着頭,朝她伸出手。

華裳低頭看他,他的眼睛裏倒映着晚霞和她,就好像她正在他的眼中燃燒。

她的手指勾了勾,慢慢放進他的掌心。

他的手指一根根收攏,壓在她蜜色的手指上,他的手指包含着她的蜜。

他溫柔地拉她下馬。

華裳一落地就站穩了,他卻猛地撲了過來,抱住了她。

季無豔:“你還好嗎?是不是沒站穩?”

華裳:“……”

真沒見過這麽賊喊捉賊的,究竟誰沒站穩啊。

華裳簡直哭笑不得。

“你如果非要這麽說的話。”華裳伸出手,輕輕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

季無豔睜大眼睛,他伸手摸了摸被她彈過的地方,看着她在夕陽餘晖下妩媚至極的面龐。

趁他走神,華裳腳下一絆。

季無豔連叫都沒有叫一聲,就仰面躺在了地上。

華裳拍了拍鳳凰,示意他自己去逛逛。

她一掀衣擺,在他身旁躺了下來。

華裳躺在松軟的草原上,仰望着仿佛伸手就能夠到的晚霞天,笑道:“陛下……”

“你可以喚我鳳凰,也可以叫我無豔。”季無豔打斷她。

華裳的嘴張了張。

季無豔一臉期待地凝視着她。

華裳想來想去,還是無法喚出,她幹脆道:“豔郎。”

“……”

華裳扭過頭,就見季無豔雙手捂住臉,腳用力在地上蹬了蹬。

他放下手,臉紅的如同抹了過量的胭脂。

“你……你……”他似乎連喘息都是滾燙的。

“你怎麽能如此撩我!”他頂着緋紅的臉,眼中汪着春水。

“嘿,豔郎你這是賊喊捉……”

她的尾音消失在他豔色唇舌間。

他睫毛顫顫,含着她的唇瓣輕輕抿,慢慢扯。

“啵”的一聲松開。

他低垂眉眼:“都是阿裳你的話讓我忍耐不住。”

“那也要忍,不然,我會揍你。”她故意惡聲惡氣。

季無豔擡頭,眼睛水潤柔軟,就像是出生的小鹿,看着讓人心都軟了。

華裳蹭了蹭嘴巴,“咳,如果你只是季無豔,那咱們可以試試,但是,陛下,不行。”

他輕聲道:“我明白了,你容我思量。”

華裳看着他瑰麗秾豔的面容,緩緩點了點頭。

離遠一些啊,你天天像一塊紅豆沙餅一樣在我面前晃來晃去,還散發出香甜的味道,我擔心我忍不住啊。

唉,食色,性也,古人誠不欺我。

兩人并排看着,落日散盡最後一絲餘熱,最後沉進地平線下,一輪明月又在與之相對的方向慢慢升起。

星空,明月,美人。

季無豔慢慢轉過頭,出身地凝視着她的側臉。

她閉着眼睛,眼睫在清風中上下輕微拂動。

他悄悄伸出手,慢慢地,一寸又一寸地,隔空撫摸她的輪廓。

他忍不住想起曾看過的一出劇,其中一句道盡他的心思——

三十三天觑了,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

是啊,他的相思怎熬?

華裳睜開了眼睛。

季無豔屏住了呼吸。

華裳輕聲道:“豔郎,你看。”

“看什麽?”

“螢火蟲出來了。”

他的動作從始至終沒有變過,低聲道:“我什麽都沒有看見。”

華裳無奈地轉過頭,望向他,“你一直看着我,自然看不到此地風景。”

“我一直以為你才是此地最美的風景。”

他話語聲剛落,兩人中間的草地突然飛起許多小小的熒光,那些熒光一直在往天上飛,就好像升起的星子,可是,反過來看,又像是他們兩個躺在天空上,星子由兩人中間不斷向凡間墜落。

“古有喜鵲前來為牛郎織女搭鵲橋,今朝就有螢火蟲替你我牽線。”

華裳垂下眼。

他的手慢慢穿過無數螢火,朝她的臉探來,指尖輕勾她的睫毛。

她突然看向他。

他收回手,把指尖含在嘴裏,沖着她笑,笑容裏灑滿了糖。

她的嗓子突然被甜齁了。

季無豔無措地放下手,小聲道:“我還以為你的睫毛上撒了糖,要不然怎麽會亮晶晶的?”

華裳低聲抱怨:“你的嘴上才是撒了糖。”

他慢慢挪動過來,将螢火從兩人中間擠開,他湊過自己的臉,羞澀地點了點自己的唇角。

“阿裳要不要嘗一嘗?看看是不是真的撒了糖?”

她盯着他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唇,忍不住吞咽。

像是中了蠱,她低頭品嘗。

相思之苦,苦入肺腑;可相思得償的甜,也甜入心扉。

季無豔小聲問:“若我不是皇帝,你還會待我一如既往嗎?你效忠的是我,還是大周的帝王。”

他眼角微紅,神情期待又隐忍。

他的美色令她目眩神迷。

“難道我沒有對陛下說過嗎?”

季無豔驚訝:“什麽?”

華裳翹起嘴角,笑容懶散又陽光,“我說過,我護你一生,你為君,我便為臣;你為寇,我便落草,我的誓言從來不會因為你的身份背景而改變。”

原來……原來!

季無豔瞪大眼睛,若不是此刻正躺在地上他簡直要暈過去了,不,即便現在躺在地上,他也忍不住天旋地轉。

原來她的意思是這個……

原來她一直是在意他的嗎?

季無豔忍不住露出傻笑,“阿裳……阿裳……”

華裳看着美豔絕倫的帝王樂得像個二傻子,只得附和他:“啊,我在。”

他搖晃着她的手笑得更加開心了。

“阿裳,我也是,我也是啊。我曾對自己說過,我是世人的皇帝,但我只是你一個人的季無豔,我、我可以的……我為了你,無所不能,你等着,長安的事了結後,你的理想生活就能實現了。”

華裳一點點扯出了自己的手,對他的話始終不太相信。

她敷衍地應了一聲。

季無豔看着自己的空蕩蕩的手,一點點握緊。

“路上,我也要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個秘密事關你身邊諸人的改變,也關乎我的性命,還有我為什麽必須不能出長安。”

他偷偷伸出手,攥住了她的衣角,将衣角貼上自己的臉頰。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長安一個事件,估計就到了快完結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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