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映在草原上,一棟孤零零的帳篷晃動了幾下,鑽出一個黑色的人影。
華裳雙手叉在一起,用力向上伸展,伸了一個懶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青草和露水的清香一齊湧進了肺腑。
突然,她停住了動作,慢慢扭過頭,耳朵動了動。
她抽出腰間金刀,投擲出去。
長刀破空,劃出一道驚豔的弧度,穩穩地穿過一只兔子,插在了地上。
華裳吹口哨,“呀,今早的運氣可真不錯。”
她跑過去,拾起長刀,對着戳中的兔子彎彎唇,“抱歉了。”
季無豔是被一陣香氣驚醒的。
他睜開眼,看着逼仄的帳篷,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在哪裏。
他抱住身上的毯子,低下頭,将腦袋埋進毯子裏,用力吸了一口。
那裏果然留有她溫柔的香氣。
他忍不住将毯子抱得更緊了。
肚子卻在此時“咕嚕”叫喚了一聲。
季無豔面色尴尬,不得不爬了起來,卻一下子戳到了棚頂。
“唔……”他抱着腦袋,哈着腰,小心翼翼移動出去。
他鑽出帳子,看到華裳正在烤一只兔子,那兔子烤的金黃冒油。
“滋滋啦啦”的聲響伴随着濃郁的香氣直往他鼻子裏面鑽。
“阿嚏——”
華裳回眸一笑,“陛下,早。”
季無豔面色一紅,“早、早……早!”
他走過去,低頭看她正烤着的兔子。
季無豔正經道:“早上吃如此油膩的食物不利于養生。”
華裳:“……哦。”
她眉眼含笑望了他一眼。
“都是臣的錯,那這就給臣一個人吃好了,臣帶陛下回城,去找些利于養生的食物。”
她擡起串着兔子木棍,準備放到自己身前。
她的手剛擡起就被另一只手壓住了。
季無豔壓着她的手腕:“不,不用了,朕今日早膳就想吃兔子。”
華裳眉眼明麗,笑出聲。
季無豔咳嗽了一聲,權當将自己方才說的養生話題又吞進肚子裏。
兩人肩并着肩,分着一只兔子吃,華裳只吃了一個腿,剩下的全被季無豔吃光。
他吃的嘴巴和手指都油汪汪的。
華裳打趣:“不利于養生喲。”
季無豔:“我又不求長生,只要能與你同生共死就好。”
華裳挑眉,沒有回應。
季無豔心中惴惴,不再多言。
昨晚,她就已經無聲拒絕了他,他實在沒有勇氣再繼續接受她的拒絕了。
華裳将帳篷收拾好,季無豔打下手。
他對她道:“你這次立了大功,我必然是要賞你的,你不如說說,想要什麽?”
華裳想了想,又搖頭:“不必了,我該有的都有了,好吃好喝,沒什麽想要的。”
季無豔笑着搖頭:“其他大臣都是唯恐我給的權勢不夠大,給的錢財不夠多,你一個光杆兒侯爺都快窮的揭不開鍋了,居然說沒什麽想要的,真該讓那些大臣們看看。”
華裳:“人生在世,每個人追求的東西不一樣,對我而言,有個地方睡覺,有東西吃,能夠持刀上戰場就已然不錯了。”
季無豔從袖子裏掏出一塊銀色的牌子,扔給她,“接着。”
華裳反手一抄,将那塊牌子抄進手裏,只見上面寫着一個“私”字。
她翻來覆去看不明白。
季無豔眉眼含笑,春意盎然,“送你的,拿着這塊牌子,朕私庫随你取用。”
華裳面露驚喜,不過片刻,神情又變成了滿不在乎,“豔郎就別騙我了,皇帝的私庫在皇宮裏,哪裏是我想取就能取的?”
季無豔:“的确,歷朝歷代皇帝的私庫都在皇宮裏。”
華裳都快要對着他翻白眼了。
合着陛下你給我這塊牌子就是故意逗我玩兒,讓我空歡喜一場,是不是?
“朕的私庫卻并未在皇宮裏。”
“哎?”
季無豔望向朝陽初升之處,低聲道:“公主野心勃勃,朝堂內局勢複雜,朕早料到會有這麽一日,不希望屬于朕的東西被他們糟蹋了,所以,朕将他們放在一個無比安全的地方。”
“什麽地方?”
季無豔笑吟吟問:“阿裳,你猜。”
呸!
她能猜到才有鬼了!
“你又不會放在我家裏。”
季無豔撫掌感嘆:“沒想到我與阿裳如此心有靈犀,看來,你我果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什麽!
華裳受精……呸,受驚了!
“哈,哈哈——”華裳幹巴巴笑了兩聲,“你是在開玩笑吧?”
季無豔凝視着她。
華裳的笑聲越來越小了,“該,該不會是真的吧?”
“我自然不是在騙你。”
“不,不對啊,你若是在我家弄了個私庫,我怎麽會不知道?”
季無豔問她:“你可曾見過你兩旁的鄰居?”
華裳搖頭,“兩旁的房子主人似乎都因為犯事被趕回老家了。”
季無豔點了點頭,“所以,那些地都屬于我了,我在下面挖了挖,在你家院子下面挖出了一個私庫,放置我的珍寶。”
華裳:“……”
合着她就是那抱着金疙瘩的乞丐啊,躺在皇帝的私庫上居然還窮的要死要活。
季無豔小心察看她的臉色,道:“我為了給你貼補,想盡了辦法,很多東西又不能明白着給你,好讓朝臣嫉妒你。”
說起這個,華裳就更加悲憤了,“你給的都是些什麽啊!金刀?宮花?”
說起這個,季無豔還委屈,“我賞賜給你的東西,你怎麽能随随便便就給其他人呢?宮花怎麽了,那些宮花裏面都裹着金珠和金枝,花瓣上粘着的也是珍珠,你就不能拆了換錢嗎?”
華裳:“……”
那畢竟是禦賜之物,她可還沒有到目無君上,說拆就拆的地步。
季無豔繼續道:“還有那把刀,是取‘一花開盡百花殺’之意,誰料你竟然如此不喜。”
菊花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華裳看了看手中的金刀,撓了撓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哈哈,我當時是真沒想到。”
“那劍鞘都是純金打造,連裝着金刀的盒子下面我都鋪滿了黃金,你怎麽就不用那些……非要找楚江仙要錢,難道他的錢就比我的香不成?”
華裳恨不得抱着季無豔痛哭。
我的陛下啊,這麽重要的事情您為什麽不早說啊,早說了,我省了多大的勁兒啊!
得,也怪她自己。
季無豔見她面有悔意,便低聲道:“我說這些不是為了指責你,而是我……”
他捏緊手指,啞聲道:“我心內不平,憑什麽我的華裳要讓給他們!”
“這話是何意?”
季無豔上前一步,緊迫逼人道:“若我說,你愛上的都是我,你可信”
華裳瞪大了眼睛,随機爽朗笑出聲:“哈哈,陛下,你就不要再開玩笑了。”
她不等季無豔再說,轉過身,麻利收拾好一切,喚回兩匹馬。
兩人動身離開之時,突聞背後傳來馬蹄踏地的雜亂聲響。
華裳抽出長刀,冷眼看着逐漸逼近的一些突厥人。
那隊突厥人不過十幾人,衣衫褴褛,面色不佳,仿佛逃難來的,然而,他們身上突厥士兵的穿着證明了他們其實是潰敗後逃亡的士兵。
這一戰怕是避無可避了。
華裳橫刀立馬,對季無豔道:“我斷後,你先走,這幫人說不定還能是為了阿史那葉嘉前來報複我的。”
季無豔不肯離開,“我不會放你一人留在此處。”
“陛下,信我,我武功高強。”
“我自然信你,只是,若我真的能忍心看着你身處陷阱而無動于衷,我又怎麽會冒着性命危險從皇宮來到邊城,又從邊城偷偷潛入突厥人的領地?”
季無豔擡手按住她的肩膀,“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就是沒有辦法放你一個人。”
華裳心尖兒一動,對上他堅定的眸子。
華裳咬牙:“好吧,不過,陛下千萬不可暴露身份。”
季無豔松了口氣。
下一刻,他就軟綿綿倒了下去。
華裳收回點穴的手,無奈道:“抱歉了,陛下。”
她把他放到鳳凰的馬背上,自己換上了梧桐。
“帶他回邊城,知道吧?”
鳳凰噴出一聲鼻響。
她笑着摸了摸它的腦袋。
“乖,去吧。”
鳳凰舔了一下她的手背,萬般不舍地離開。
搖搖晃晃。
颠颠倒倒。
季無豔盯着不斷晃動的地面,只覺脊椎一陣疼痛。
他“唔”的一聲捂住額頭。
突然,他坐起身,慌張四顧。
“阿裳!阿裳!”
一個平靜的聲音從馬下傳來,“豔郎,我在。”
華裳牽着鳳凰的缰繩,回眸一笑。
季無豔忙伸出手,按在她的臉頰上。
華裳笑吟吟道:“早就說讓您放心了,我是戰神華裳,有我在誰也別想傷害你。”
季無豔眸光閃動,終是忍不住探身環住了她的脖子。
他還騎在馬上,下一刻就能掉下來。
季無豔磨了磨牙,張開嘴,一口咬住華裳的脖頸。
他嘴唇哆嗦,手指發顫。
他慢慢拉開,瞪着她怒吼:“你華裳不是神,你的會痛!會生病!會死!”
“你怎麽就是不明白,你的命從來就不是你一個人的!”
他的眼睛亮閃閃的,似有眼淚在打轉。
他抿緊唇,悶聲道:“你就不能有點良心嗎?你不能把什麽事都自己的抗下,連別人想跟你同生共死的機會也不給……”
華裳垂眸,“哎呦,好痛。”
“怎麽了?”季無豔一臉急切地要扶她。
華裳把他重新按到馬上,“沒事,就是手好像扭到了。”
“那你還牽馬?快上來。”
華裳揚起唇角,縱身一躍,跨上馬背。
她自然而然伸出手,握住缰繩,慢悠悠地掌控着方向。
季無豔:“……”
總感覺有哪裏不太對的樣子。
季無豔蜷縮着身子,争取不影響她的視線,卻怎麽想怎麽覺得自己像是話本中,被英雄擁在胸前的美人。
一定是他的錯覺。
“對了,你不是受扭了嗎?怎麽還能握住缰繩?”
“啊,哈哈,我說一下子就全好了,豔郎你信嗎?”
“我信阿裳,可我不是傻瓜。”
“哈……”
“我願為你做個傻瓜。”
“……”華裳臉頰發熱。
兩人慢悠悠步入城門。
守城門的王伯立刻上前一步,拽住華裳的缰繩。
王伯笑道:“您回來了啊。”
他的眼睛朝一旁示意。
華裳彎下腰:“王伯,你眼睛不舒服嗎?”
王伯:“……”
“要早些去看看郎中啊。”
王伯無奈道:“一定,我一定去看。”
華裳還準備掏點錢給他,腰卻被背後伸來的手臂環住了。
“阿裳,你往那邊看。”
季無豔依次指了兩個地方。
華裳看到了王問之和孟離經。
兩人分別坐在城門口一左一右兩個茶棚裏,互不搭理。
像是要她選一邊。
她背後一重。
“陛……你!”
季無豔的指尖兒劃過她的青絲,又順勢滑下,攥緊她的手指。
“來。”他滑下馬背,将她扶下來。
華裳看向孟離經的方向。
季無豔卻把她往王問之的方向帶。
季無豔:“孟離經本姓崔,他是不是連真名都沒有告訴你?”
華裳回頭看他。
季無豔邊走邊道:“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有關太上皇的民間故事?”
華裳立刻回複:“沒有!”
季無豔莞爾,“我又沒有怪罪你,聽便聽過吧。那你該知道,太上皇臨朝那時有一位崔宰輔,太上皇十分寵愛這位崔宰輔。”
等等!皇上您等等!您的意思該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您把這些宮帷秘事告訴我真的好嗎?
季無豔掃了一眼她的神情,“哦,原來你并不想聽,那好吧。”
他撇過來臉。
華裳咬牙:“你真是有些過分了。”
把人家的好奇心勾起來了,你的就不管不顧了是不是?
季無豔邊走邊用眼角餘光注意着她的神情,嘴角輕輕勾起。
王問之翩然起身。
季無豔擡手揮了揮,示意他在外不必多禮。
王問之微微一笑,靠近華裳。
華裳立刻道:“吩咐士兵到城外查探一圈,我發現了漏網之魚。”
王問之瞳孔一縮,他的目光迅速掃過華裳周身上下。
季無豔咳嗽一聲。
王問之收回視線,穩重守禮地垂下眼,“這件事我會告之孟軍師,畢竟他需要留下來主持大局。”
“告訴我什麽?”孟離經笑嘻嘻地插入華裳和季無豔中間,将季無豔擠了出去。
季無豔看了一眼孟離經,撣了撣袖子。
孟離經從始至終沒有回頭看一眼君王,一雙眼睛不離華裳。
華裳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便将季無豔的吩咐對他說了一下,還有城外殘兵的事情。
孟離經迅速回身跟一個高大的士兵說話,那個士兵立刻點了一隊人馬出城。
他抽身回來,“将軍不是一向不願參與這些事情中的嗎?這次為何非要去趟這渾水呢?”
華裳坐在茶棚裏,倒了一杯茶,慢慢呷。
“陛下需要我去哪裏,我便去哪裏,哪有這麽多為什麽。”
季無豔與她坐在同一張長凳上,他朝孟離經颔首:“這裏的一切就交由你了,你等李娴班師回朝的時候一同回來就好。”
孟離經笑容變得有些假,“那可不知道要多久了。”
季無豔擡頭,笑容豔麗,“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你若有好的計劃,能讓他們早日班師回朝,也是一件好事。”
孟離經打開扇子,遮住嘴,“唉,看來小的不得不竭盡全力了。”
“您真的用不上我嗎?至少面對公主殿下,您舍不得動手的話,我可為您代勞。”
華裳眼皮一跳。
孟離經這話可是狠毒。
季無豔姿态從容:“不必,我與她畢竟同父同母。”
“哦——”孟離經收攏扇子,“您相信公主不會害您。”
季無豔沉默。
孟離經笑容帶着絲惡意,“您看,連您也不敢确定公主的手段,您還是決定此去長安除了這兩人,再不帶別人了嗎?”
季無豔:“這次主要靠智取,而非武攻。”
孟離經将扇子放到桌子上,眼疾手快地搶過華裳的杯子。
“喂!”
華裳話音剛落,他就已經在她的杯子裏喝了一口。
華裳露出嫌棄的神色。
孟離經毫無形象地趴在桌子上,歪着頭看她。
“我覺得陛下最缺的是我,您何必帶王問之這個尾大不掉的……”
王問之毫不客氣道:“多謝孟軍師對王某的诋毀,這更證明了王某的能力,不然也不會讓孟軍師如此妒忌。”
“哈,我會妒忌你?”孟離經飛去一眼,撇嘴,“你的小心思誰都能看得到,快收一收吧。”
“呵呵,”王問之笑容溫和,言語卻毫不溫和,“願與君共勉。”
孟離經想要趁機耍彪,反正就是賴也要賴住他們,不讓華裳離開自己的視線。
他偷偷把手藏到桌底,按着桌面下,正要将桌子掀翻……嗯?掀不動。
他左撇右看,只見華裳雙手手臂抵在桌面上,雙手如花一般捧着自己的臉,沖他笑。
孟離經撇嘴:“唉,故人心意變,只聞新人笑,哪聞舊人哭。”
王問之詫異:“哎?周圍竟有人哭嗎?沒有啊。”
他還裝模作樣掃視一圈。
孟離經:“想哭的人自然看別人都是在哭,王太師心內怕是樂開花了吧。”
王問之:“哪裏哪裏,豈敢豈敢。”
季無豔笑道:“你看,這就是朕不敢帶你們兩人一同去長安的原因,你們二人難以共存啊。”
孟離經和王問之對視一眼。
王問之:“臣有疑問,不知道該問還是不該問。”
季無豔:“那就別問了。”
王問之:“……”
孟離經直插黃龍:“陛下離開長安前就應該料到會有如今的局面。”
季無豔笑眯眯:“朕不知道啊。”
孟離經:“……”
面對兩人的唇槍舌劍,季無豔防得是滴水不漏,華裳看得是嘆為觀止。
以前,他只是在寶座上坐着,看着衆位大臣争吵,他掌控着大局。沒有想到他下場也會這般厲害,果然,這皇帝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可現在公主有野心上位。
華裳仔細想了想,卻發現,自己除了對據說是公主假扮的關九有印象,對公主殿下的了解幾乎為零。
季無豔:“崔叛,這種場合不适合你出現,雖然知道你真實身份的人很少,但難免會有些膽大的想要拿你的身世作筏子。”
孟離經猛地看向華裳。
華裳此時才算是知道了孟離經真正的名字,頂着孟離經的眼神,她垂着眼,一動不動。
他的手在桌子下面,朝她的方向接近。
華裳突然提腳踹他屁股下的長凳。
“哎呦!”
孟離經連同長凳一同翻倒在地。
王問之笑眯眯道:“唉,軍師要小心一些啊。”
華裳轉頭道:“我們何時啓程。”
季無豔:“事不宜遲,明日出發最好。”
“此行目的有二,其一,殺宋玉清;其二,見季無衣。”
“不可!”王問之面露恐慌之色。
季無豔:“朕知道太師擔心的是什麽,你放心,那種情況很有可能不會出現?”
華裳撓了撓耳朵:“所以,你們要帶我上路,卻偏偏在我面前打啞謎嗎?”
孟離經爬了起來,他湊近華裳,小聲道:“你惱我沒告訴你實情,但你以為其他就沒有秘密了嗎?”
說着,他藏在袖子裏的手,偷偷将一枚紙條塞進了她的掌心。
華裳面上不動,卻突然起身,躲開了孟離經的親近。
與此同時,坐在長凳另一端的季無豔則失去了平衡要往地上栽,好在被王問之拉了一把。
季無豔看向王問之。
王問之:“既然你我相同,我自然不希望你丢臉。”
可是,這個時空,華裳卻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