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一陣風來,吹散薄紗似的雨霧。

華裳凝視着他,挑眉道:“你真的讓我進去?我現在可是個麻煩。”

沈伶一愣,蹙眉問:“誰敢說将軍你是麻煩,我看他們的眼睛都是瞎了。”

“瞎了……哈哈!說的好!”

華裳仰着頭,任由雨水打在她的臉上。

“可不就是有人眼瞎心也瞎了!”

“将軍,快進來。”

沈伶将原本挂在窗子上的竹簾往上卷了卷。

華裳對着他緩緩搖頭,“不行,我不能連累你,你把簾子放下吧,我也該走了。”

沈伶挂好簾子,伸手撸了撸袖子,準備從窗戶跳出來。

“喂,你!”華裳驚訝。

他的腳背在窗臺上一絆,大頭朝下,直接摔了下來。

就在他快要臉着地的時候,一道并不寬厚卻十足溫暖背背住了他。

華裳雙手雙腳被縛,只得背過身子,保持着半蹲的動作,用後背接住沈伶。

她原本以為沈伶一個大男人會重些,等接住了,才發現他的體重真是輕,快要比上那些世家娘子們了。

“咳,你的腳沒事吧?”

“我……”沈伶遲疑地回頭看了看自己的腳,抿唇,小聲說:“我的腳不小心扭到了。”

華裳:“……”

他捏住她的袖子,不好意思道:“對不起,是我耽誤了将軍。”

華裳搖頭,“你別這麽說,我知道你是好心。”

“你注意下,我要站起來了。”

“嗯。”沈伶鄭重其事地點頭,然後伸出雙臂抱住了她的脖頸,一動不動。

華裳:“不,我的意思是……算了。”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向後退了一步,問沈伶:“怎麽樣?夠到窗臺了吧?你先坐一下。”

放在她脖頸的手縮了縮,絲毫沒有松手的意味。

華裳目露狐疑。

沈伶低下頭,湊到她耳邊輕聲道:“疼,我的腳好疼,我實在動不了了。”

華裳苦笑:“那你看我現在這樣,又怎麽幫你?”

沈伶把臉埋進她的後頸,濕熱的氣息吹拂上她的肌膚。

“沒事,這樣就可以了,将軍走吧,多謝将軍。”

華裳:“……”

若真想讓我走的話,你倒是把手放下啊。

華裳嘆了口氣,只得提醒:“你抓好了,小心別摔下來。”

“将軍?”

“抓好。”

“唔。”

華裳轉過頭,對着窗戶口輕呼一口氣,随即氣沉丹田,雙腳一提,輕輕躍起,跳到了窗臺上。

華裳蹲在窗臺上,背後的沈伶沉沉地壓在她的身上。

她看了看窗戶下幹淨的席子,又望了望自己沾滿泥水的鞋子。

“無妨,将軍請進來吧。”

華裳口中告罪,從窗臺上跳了下來。

她先将沈伶安放在席子的蒲團上,這才轉過身阖上窗戶。

華裳半跪在沈伶身邊,伸手去握他的腳踝。

燭火在她的臉上投下一片幽暗又朦胧的光。

沈伶挪開腳,雙手按着衣擺。

華裳擡頭,眼中燒着兩點小火苗。

沈伶低下頭。

“噠。”

劉海兒滑落的水珠落在席子上,摔成了一小朵銀花。

銀花殘軀被一只蜜色的手掌抹開。

“給我看看,頂多我閉上眼睛,不會冒犯老板的,你的傷不能拖。”

沈伶躲開華裳如有實質的視線,隐藏在暗處的眼眸閃爍。

“我沒事,倒是将軍怎麽會如此狼狽?”

華裳嘆了口氣,大大咧咧在他腳邊坐了下來,她撩開劉海兒,哼笑一聲,“識人不清,又被暗害而已。”

沈伶的手按在席子上,輕輕蜷縮,指甲劃在席子上發出難聽的聲音。

華裳轉過頭,“很痛嗎?會不會是骨折了?”

沈伶的手掌攥成拳頭,關節抵在席子上敲了敲,“将軍很讨厭別人騙你。”

華裳:“這不是很正常嗎?誰會喜歡別人騙自己。”

沈伶呼出一口氣,摸了摸臉頰上的汗水,輕聲道:“腳确實疼得厲害,麻煩将軍了。”

華裳:“你早該同意了,如果只是捏打扭傷的話,我常常處理,有經驗。”

她又半跪在沈伶的身邊。

沈伶細膩白皙的手指壓在袍角。

“常常處理……将軍常常受傷嗎?”

華裳:“這不是很正常,上戰場總會受傷。”

她的手觸及他的袍角,擡頭看向他,“可以嗎?”

沈伶點了點頭,他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酡紅。

“我的表現是不是與其他男人不太一樣?”

華裳笑了笑,“有什麽不一樣的。”

她的手掀開他的袍角,露出兩條細長的腿。

沈伶的唇角拉平,“我的言行舉止不像女人嗎?”

華裳笑眯眯問:“你覺得我是男人嗎?哈哈,不要多想。”

“你是個很溫柔的男人。”華裳低聲安撫。

沈伶攥着袍角狠命揉搓,直到把袍角揉的起皺。

華裳捏着他纖細的腳腕。

這腳腕……确實不太像男人。

她的眼神掃過,舉得他的腳也比男人的小。

華裳捏了一下他的腳腕,問他:“疼嗎?”

沈伶沒有回答。

酒館內非同一般的安靜,除了窗外的雨聲,聽不到任何聲音。

沒有客人,沒有胡姬。

華裳閉上眼,聽覺慢慢發散,穿過木窗,穿過雨霧,穿過小巷,她聽到了盔甲磕上劍鞘聲,她聽到了弓弦松開的幽咽聲。

她猛地睜開眼,正對上沈伶黝黑不見底的雙眸。

他俯下身,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眼睛。

華裳笑了一下,“你的腳腕沒有受傷吧?你是故意讓我留下的?”

她歪着頭,露出懶散迷人的笑容。

華裳壓低聲音故意問她:“你是要引起我的注意嗎?”

她探出食指,輕輕刮了一下沈伶的鼻尖。

沈伶眼神直了一下,嘴角慢慢翹了起來。

“你終于發現到了啊。”

“将軍,我一直以來都在努力引起你的注意。”

沈伶慢慢坐正身體,摸了摸鼻尖,“現在,你終于肯正視我了,只可惜,這也不過是你的誘敵之計。”

華裳搓了搓耳朵,一臉茫然,“你在說什麽,我完全聽不懂。”

沈伶微笑,“将軍何必再隐瞞,我的視線一直在你身上,我也觀察了你好久,華裳絕非蠢人笨人,非但不蠢笨,你在危機關頭反倒十分敏銳,所以常常能脫離險境。”

華裳默不作聲。

沈伶細長的雙手搭在一起,安放在曲起的膝蓋上。

“你聽到了吧?我讓他們把馬帶上嚼頭,把馬蹄包裹上,也還是沒有瞞住你敏銳的聽覺。”

“你聽到之後,才想要一邊與我虛以委蛇,一邊做好後手。”

沈伶瞟了一眼她捏住戒指的手。

他輕飄飄嘆了口氣,“我并非想要對你不利。”

華裳冷笑一聲,“貓對耗子亮出了利爪,說你乖乖讓我抓住吧,我不會吃掉你的,你覺得耗子會信嗎?”

沈伶抿緊唇。

華裳:“我真是沒想到居然連你也是公主殿下的人,公主殿下的勢力究竟隐藏的有多深?”

“你錯了,我不是她的人。”

他深深盯着沈伶,“她倒是很希望你能成為她的人。”

“所以,命人一次又一次殺我?抱歉,這種青睐我還真是接受不了。”她握着戒指,眼神飄來飄去。

沈伶:“你不必尋找出路了,這裏已經被軍隊團團圍住,除非你能升天入地,否則,休想逃離這裏。”

“哈?為了我弄出這麽大的排場?”

“因為你值得。”

華裳一愣,随即“嗤嗤”笑了起來,她邊笑邊搖頭。

沈伶蹙眉:“你不信?你究竟對公主抱有什麽樣的誤解?”

“我實在無法相信一個前一刻還想要殺我的人,後一刻卻說欣賞我,我想公主在意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後的陛下,想要用我來威脅陛下!”華裳目光灼灼,話語擲地有聲。

沈伶蹙眉,神情憂郁又陰沉。

“讓我投向公主,除非……”華裳緩緩說出口。

“除非什麽?”沈伶急急追問。

“除非公主殿下現在就站在我的面前。”華裳站起身子,輕輕拍了拍浸透水分的袍角。

沈伶捏着袍角,緩緩站了起來,他比她要矮,氣勢卻不落分毫。

沈伶目光幽深,嘴角上揚,“既然你的要求是這個,那我一定為你做到。”

“華裳,你看着我。”

華裳眯起眼睛。

沈伶細長的手指輕輕撫摸着自己的臉頰,就像是撫摸着上鎖的寶盒。

他的動作很詭異。

涼飕飕的風似乎從門縫裏鑽進來,透過毛孔,往骨子裏鑽去。

華裳打了個寒顫。

沈伶的手指摸到下颌。

他朝華裳微微一笑,指甲在下颌用力一劃,那裏沒有出現血痕,卻翻折出一道不自然的褶皺。

“刺啦”一聲清響,沈伶從下颌往上,撕下一張輕薄的面具。

華裳呼吸急促,心髒劇烈跳動。

這種易容招數她曾見孟離經使用過,他說這是他從青山書院那裏學來的,這種手法是他們老師獨有的。

“你……你究竟是何人!”華裳語氣嚴厲逼問。

随着那張輕薄面具揭開,來人的真容毫無保留地顯示在她的面前。

瓷白的肌膚,秀麗的面容,眉宇間藏着一抹青澀的豔色。

“你居然是個女人!”

華裳上上下下打量着沈伶。

沈伶啓唇一笑,明眸皓齒,滿目華光。

她朝華裳盈盈欠了一身。

華裳退後幾步。

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此人的禮不是那麽好受的。

“怪不得……”華裳喃喃。

怪不得她有一雙與她的姿色格格不入的凝霜皓腕,管不得她總在沈伶的身上察覺的一股似有若無的違和感。

可是,她為什麽要假扮成男人來接近自己?

華裳壓抑着被欺騙的怒火,緩緩問她:“你究竟是誰?”

沈伶凝視着她的眼睛微笑,“你不是想要見我嗎?我來見你了,我便是季無衣。”

“公主殿下!”

季無衣以袖掩口笑了起來,“何必叫的如此見外?我允你喚我無衣。”

華裳繃緊下颌。

季無衣朝她靠近一步。

華裳猛地後退,手臂打在竹簾上,竹簾“噼啪”作響。

“我已經出現在你面前了,阿裳何不放下敵意,歸順于我,我一向欣賞你。”

華裳冷笑:“欣賞到殺了我!”

“哐——”

兩人同時朝響聲處看去,只見一扇窗被風雨吹開。

季無衣轉過身,雙手交疊覆在小腹處,神情溫雅,“對此我很抱歉,我當時确實把你當成了不得不除掉的敵人,只因你太重視季無豔,他也太重視你了。”

華裳冷臉:“他是聖上。”

季無衣微微一笑,“我們都知道他現在是,不一定以後也是。”

“你這個亂朝賊子!”

季無衣眼角下撇,神情無奈,“對于大周來說,對于你來說,我當皇帝豈不是比季無豔更好?”

“我代表的女帝傳下來的季家的女性權威,而季無豔所代表的則是已經被推翻的李家男性王朝,女帝不會允許她的王朝被推翻,我也不許這個盛世倒退。”

華裳抿緊唇。

季無衣緩緩道:“其實這些你也明白不是嗎?”

是。

華裳明白。

“你想做的不過是保護季無豔是不是?”

華裳沒說話。

季無衣垂下手,低聲道:“這個時候,我還真是嫉妒我那個病秧子兄長。最初聽說他的□□都會愛上同一個女人,我還不以為然,如今,我只能感嘆。”

“究竟是愛的力量太過強大,還是該說季無豔他執拗到無論哪個時空都不願放過你呢?”

她嘟嘟囔囔說的話,華裳不太明白。

季無衣擡起頭:“你放心,我不會害他性命。”

華裳朗聲道:“很好,陛下也念在你是他親妹妹的份兒上,不想對你動武,陛下想要跟你談一談。”

季無衣巧笑嫣然,腳步輕盈地來到她的身旁,挽起華裳的胳膊,“這個先不急,我先跟你好好熟悉熟悉,咱們一會兒再讨論這事。”

華裳蹙眉。

季無衣歪着頭看她,笑容嬌俏:“你總要給我一個道歉的機會吧,我對傷害你的事一直懷有歉意,我若是早知道你會讓我……我絕不會這麽幹的。”

華裳的目光劃過她嬌俏的笑臉,“殿下,什麽意思?”

“想知道我是什麽意思啊……”季無衣将食指點在自己臉頰上的酒窩,“那就跟我好好聚一聚,我什麽都告訴你。”

她拉着華裳往外走,“你要跟我相處好,我才會去見我兄長。”

華裳的唇動了動,冷冰冰道:“你看我手腳。”

季無衣搖頭:“那位統領真是越來越不會辦事了。”

她說着從衣袖中取出一把鑰匙,打開了她的鐐铐。

“如雄鷹駿馬一樣的華裳,怎麽能被這些破爛玩意束縛?”她說着就把鐐铐遠遠丢到一旁。

季無衣整個人貼着華裳的手臂,小聲道:“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女人,我原本以為像女帝那樣就已經足夠厲害,讓我敬畏佩服。直到遇見你,看着你一次又一次躲開我屬下的逼殺,我才曉得原來女人也是能讓女人心動的。”

季無衣的手指順着華裳的手臂往下滑,握住了她的手掌。

她仰起頭,笑容無辜,眼眸如鹿,“請給我一個恕罪的機會。”

華裳含含糊糊“唔”了一聲。

她睫毛輕顫,“那你是答應原諒我了嗎?”

“并未。”

季無衣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她緩緩道:“也是,畢竟我對你做了那樣的事情,唉,這自作自受的滋味我算是領教了。”

“請你還是把我當成仰慕你的酒館老板沈伶那樣,與我相處。”

華裳撇嘴。

她這般軟硬皆施之下,華裳敢不從嗎?

不過,這位公主是不是哪裏怪怪的?

華裳盯着季無衣靠過來的身體直皺眉。

離自己這麽近,就不怕她突然暴起殺人嗎?

季無衣是對自己太有把握,還是在瞧不起她。

作者有話要說: 沈伶的真實身份,我在前面已經給予了多方暗示,大家猜到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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