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四十 (7)
在古松的樹幹上,對院子裏泡着藥澡的荊芥評頭論足。
許香薷從冰池中起身,借着小魚的遮掩穿戴整齊,從古松下走過,還不忘嘲諷兩句:“教主大人可真是悠閑,竟做起窺人洗澡的勾當來了。”
此話一出,許香薷倒是先愣住了。
這話,她聽着怎麽這樣耳熟呢?
好像什麽時候,她說過這樣的話。
驚槐躍下樹梢,瞥了眼許香薷的大紅裙:“美色誤人耳。”
許香薷躲過他還想來摸頭的手,轉身去找荊芥。
被他這一打岔,她剛才湧上來的想法都消失殆盡,幹脆不去理會了。
那個自稱囚奴的男子不愧是神醫,據說還是聖姑的夫君,兩人感情在單身居多的月神教內可是羨煞了許多人。
若荊芥還想習武,那就必須先治好筋脈,這藥浴要泡上十天十夜,中間還不得出藥罐。而且為了不讓穢物染髒了藥,荊芥這十天裏是不能進食的,至于他怎樣挨過這十天的饑餓,則是靠他自己的意志了。
院子裏大大小小放了十多個藥罐,現在只有荊芥用的那個放了藥汁,許香薷進去的時候,荊芥好像是要站起身活動一下,見到她後又慌忙坐了回去。
“小、小姐。”荊芥說話的時候不僅結巴,連耳根都紅了。
許香薷納悶:“這藥汁很燙嗎?”說着,她還将手伸進去摸了摸,“已經涼了啊,要不要再給你添把火?”
“不用了……”荊芥低下頭,這下子連脖子都紅成一片,“這裏髒,小姐回去吧。”
小魚看得好笑:“小姐,荊芥這是在害羞呢。”
“害羞?”
眼看荊芥的木頭臉要繃不住了,小魚也不再揶揄他,便道:“他現在可是沒穿衣裳呢,小姐就不害羞嗎?”
這是許香薷第一次過來看荊芥,自是沒想到這點,聞言也是驚了一下,頗有些尴尬地走了。
看着許香薷的背影,荊芥內心軟成一片:小姐,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
“啧啧啧……”驚槐從院門前路過,語氣有些鄙夷,“小小年紀,不學好。”
之後的幾天,許香薷沒再來看荊芥,跑完藥浴之後,他的筋骨也算是回歸原位,只是要真正能用,還得等上一段日子。
自廢武功後,荊芥又從頭開始修習起來,他筋骨還在,悟性也沒丢,重新學起來也是很快。
月神教中有很多秘籍典藏,驚槐從不藏私,這些成書成冊的秘籍,雖然珍貴,但在武林中也算不得是人人哄搶的寶貝。
風雲大陸以武至上,學文的極少,這些個秘籍都是那些文人編纂的,要是普通武者拿在手上,只認識個一文半字,練的走火入魔了都很難說。若要專門去請個文人來幫忙念,卻又有暴露的危險,因此這些個秘籍也就月神教喜歡收集。
風雲大陸幾千年來,都是通過口口相傳來傳承功法,看秘籍習武的人,其實都算是自學成才。
驚槐的冰洗決是口授,且它有個很獨特的法門,上任教主在臨死之前,可以把所有功力傳給下任教主,只是并不能傳承全部。驚槐現在雖然才20歲,卻已經有上百年的功力在身,這天下間怕是無人能在他手上走過幾招。
可惜的是,冰洗決不能殺人。
不能殺人的功法,荊芥不願去學。不能殺人,關鍵時候亦不能救人。
修習冰洗決的人,若是動了殺心,便一招都使不出來,更逞論自保護人。
他們在月神教待了十年。
十年中,正魔大戰打響了,武林盟主身隕,風雲大陸之後整整一年陷入泥淖,聽聞四處都有暴徒作惡,無數邪教滋生,亦有要來同月神教結盟的。
之後武林盟主決選大會提前舉行,聽聞是個叫歐陽林的武林新秀一舉奪魁,年僅十五歲的歐陽林鐵血手腕,成了史上最年輕的盟主。
再後來,聽聞許府意圖在混戰中分得一杯羹,卻因得罪高人而被滅了滿門,當年他的那個通緝令也早已被人們忘記。
許府滅門的消息傳回月神教的時候,所有人都一致對許香薷保持沉默,讓她度過了十年的平靜時光。
十年中,荊芥自悟了一套功法,他将其取名為《守香譜》,月神教中處驚槐之外,他再無敵手。
這年立春剛過,下了一場春雨,還帶了些寒氣,冰池面上的冰還未化完,幾只赴春的禽鳥已迫不及待去池邊飲水。
許香薷坐在巨松下打盹,睡得正憨時覺得有物事壓了過來,睜眼就見荊芥将自己的外袍脫下蓋在她身上。
揉揉額角,半撐起身子,許香薷問他:“這次可還順利?”
“嗯。”荊芥應了一聲,半跪在地握住許香薷的手,真氣從掌心傳遞過去,在許香薷體內滋養她的筋脈。
“不要操心了。”許香薷緩緩抽回手指,不在意地笑了笑,“我這體質天生不适練武,便是你把真氣耗盡,也改變不了。”
荊芥抿唇不語,只固執地将許香薷的手又握了回去,她天生不畏嚴寒,即便是大雪紛飛的冬日也是溫暖至極的。身上的毒解除之後,她果真不再虛弱,只是仍舊在習武之上難有建樹。
荊芥試過很多種方法,也去遍訪名醫,只是皆一無所獲。筋骨是天生的,後天的改造幾乎不可能,就算是他費盡心力替許香薷打通了任督二脈,她也不過是能勉強修得完一套回風劍法。
見他愁眉緊鎖,許香薷伸出另一只手去替他撫平:“不是說要做我的劍嗎?難道你怕我握不住?”
手掌微微用了力,引得許香薷嘶了一聲,他才驚覺冒犯:“小姐,對不起。”
他不是害怕自己無法保護好許香薷,只是有時會見她愁眉不展,怕也是在憂心自己的筋骨,畢竟不能習武的人終究算不得完整。
但他從沒将這份心疼表露出來,擔心許香薷知道後會更加傷心難過。他這些年來明面上是替驚槐做事,但每次出月神教,他都是在暗自查訪修改筋骨的辦法。
一時想的出了神,連許香薷跟他說話都沒聽見,直到許香薷輕輕推了他一把。
“想什麽呢,這麽認真?”
“沒什麽。”
許香薷瞄他一眼,才道:“我說我們離家已經太久了,是時候回去了。”
荊芥愣住:“小姐,要回家嗎?”
他們都沒告訴過許香薷,許府早在兩年前就已被滅了門,那個曾經重傷他的許大人還被人剖屍挂在城門上,受盡屈辱而死。
“這麽久了,爹爹的氣怕是消了。”許香薷對她的爹娘的記憶在十年中已經淡化了很多,若非江湖上一直還有關于他們的通緝令,她怕是早就想回去看看的。
回應她的,是荊芥的沉默。只是她早習慣了荊芥時不時的沉默,此時也沒有懷疑。
許香薷站起身:“荊芥,我們回家吧,好嗎?”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荊芥說:“好。”
聽說他們準備回許府,驚槐特意招待了好大的宴席,字裏行間無不是對于不能留下他們的遺憾。
席上驚槐舉起酒杯,面朝荊芥道:“月神教随時歡迎你回來。”
荊芥眼裏情緒莫名,亦舉起酒杯:“多謝。”
小魚給許香薷布菜,見她動筷極少,便問:“小姐胃口不佳嗎?”
“嗯,不知為何,總是有些心悸。”許香薷寥寥吃了幾口就吃不下了,她擡頭蚊小魚,“小魚,你想回家嗎?”
小魚心中自是有答案的,可她不能告訴許香薷為什麽,只道:“小魚說過,有小姐在的地方,都是家。”
許香薷嗯了一聲,就在閉目歇息,不一會兒竟手支着額頭睡着了。
宴席的聲音不知何時停了下來,衆人的目光都彙聚在沉睡的許香薷身上。
她今日身穿最愛的緋色長裙,頭發挽成漂亮的飛雲髫,幾簇青絲從她的脖間滑下,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十年時間,昔日看起來還臉色蒼白,病弱姿态的小姑娘,如今已是生的貌美。僅僅這沉睡的姿态,就迷了一衆人心。
在月神教這些年裏,她不僅僅是荊芥細心呵護的小姐,還是月神教教衆心中的小仙女。
聖姑的催眠術不看筋骨,擁有煉魂體的許香薷正适合修習,比起聖姑簡單粗暴的冷血式催眠,他們都更喜歡許香薷溫和可親的循循善誘。
驚槐臉上的笑意收了起來:“你真決定了嗎?”
荊芥亦是斂了神色,一雙眼放在許香薷身上也不曾離開:“嗯。”
說着,他便走上前去,将許香薷打橫抱在懷中,徑直往外走。
小魚朝驚槐拱手道:“多謝教主收留,告辭。”
驚槐揮揮手:“都走吧。”卻是仰頭灌下一口烈酒,喝完便轉頭就走向後堂,再未看過他們一眼。
☆、57|五十七
從月神教出來後,他們沒有選擇往許府那邊走,荊芥和小魚都很明白,那裏如今只是房子還在罷了,人早已沒了。
有一個巨大的秘密,是許香薷從來不知道的,那就是關于她的身世。她并非是許大人的親生女兒,她的父親是許大人的至交好友,親生父母過世後,剛出生幾天的許香薷就被過繼給了許大人。
許大人是風雲大陸上少有娶兩房夫人的男子,他的大房不能生養,便将許香薷當成是親生女兒對待。
後來許府被滅門,荊芥親自去了一趟,本想查出誰是造成許府滅門的真兇,卻無意間牽扯出許香薷的身世,而當年她親生父母的死,很大可能是拜許大人所賜。
江湖恩怨,是非對錯本就難分難解,如今許大人一家已逝,而許香薷的親生父母業已成灰,追究這些都沒多大的意義。因此荊芥和小魚都保持一致,不讓許香薷得知這一切。
許香薷吃下的飯菜中有囚奴專門研制的忘憂,會讓她忘記關于自己家人的一切。
而帶她出月神教的最大原因,是他終于打聽到了能改造人筋骨的辦法,傳聞中有座聖山在風雲大陸極南處,若是求的那裏的聖女出手,許香薷便有了筋骨改造的可能性。
忘憂的藥效有三日,許香薷醒來時他們已經到了聖山底下。
“這是哪兒?”十年未出月神教,許香薷對外面的環境已然感到陌生。
荊芥答:“聖山。”
“為什麽來這兒?”許香薷忘了自己為什麽要出月神教,自然也不明白為何好端端要來到這樣一個從未聽過的地方。
小魚從腰間解下幹糧和水,遞了過去:“小姐,先用點東西吧。”
幾人就地吃完了食物,就有個穿着素衣表情嚴肅的姑娘從對面山坡上走下來,一直走到他們面前。她先是掃了他們幾人幾眼,才很是不耐地問:“找聖女的?”
小魚點了點頭,他們便被帶進了山坡後頭的寨子裏。
所謂的聖山并不是山,而是一個小山坡,山坡後頭便是一大片的平地,建着許許多多的小木屋。
幾人被領進了其中一個木屋,又換了個同樣嚴肅的女子來詢問一番,接着過了整整一個時辰,也未再見有人來。
許香薷越發莫名:“我們到底來這兒做什麽?”
荊芥不言,小魚也不語。
許香薷便有些生氣:“到底誰是你們的小姐!”
兩人還沒來得及回,便聽外頭一陣咯咯的笑聲傳來,接着是個姑娘的聲音:“到了我聖山境內,竟還妄想以小姐自居,着實有趣得很。”
幾人走出屋子,外頭已經站了好些人,為首的是個蒙面的黑衣女子,她見到許香薷後明顯愣了愣,才似笑非笑地道:“我說他們怎麽這麽不懂規矩,竟如此草率便帶了外人前來,原來……”
後面的話她卻是沒說了。
倒是小魚走在前面,先行了一禮才道:“我主仆三人聽聞聖山的聖女仁善,特來求助于她,不知姑娘可否通融引薦一二?”
黑衣女子問:“你們見聖女做什麽?”
小魚看了許香薷一眼,才一字一句道:“重塑筋骨。”
“噢~”黑衣女子先是在他們幾個人身上掃視幾圈,而後将目光定在許香薷身上,“又是個練武廢材麽?”
荊芥聞言指尖一動,那黑衣女子便驚呼一聲,面紗飄然而下,她慌忙回身欲擋,卻還是被人看見她臉上那塊醜陋的疤痕。
黑衣女子頓時怒極:“你!”
荊芥冷聲道:“辱人者,人必辱之。”
黑衣女子身邊的其他女子都怒氣沖沖地拔出佩劍,一副随時要跟他們打起來的架勢。
“且慢!”遠處又來一人,斜眼看了黑衣女子一聲,低聲喝道,“凡珠,退下。”
黑衣女子恨恨瞪了荊芥一眼,才應了聲是,飛快地轉身遁走。
來人似乎是個管事,與荊芥他們問答了幾句,就對手下說安排好他們,接着也離開了。
在被安排好的木屋裏,許香薷坐在主位上,底下的小魚跟荊芥都半跪在地,低垂着頭也不言語。
許香薷很想痛罵他們一頓,卻又把到嘴的斥責咽了下去,只剩嘆息:“你們何苦如此,可知這聖山是什麽地方?”
“只要能治好小姐,即便是龍潭虎穴,荊芥也願拼死去闖。”
小魚也道:“小魚這條命是小姐的,能為小姐分憂,小魚心甘情願。”
“古籍有記載,這風雲大陸極南處有個女子專權的地方,尋常人是探不到半分蹤跡,江湖上亦少有他們的傳聞。”許香薷頓了好一會兒,才道,“只因所有來過此處的人,皆無存活者。”
“若我猜的沒錯,這裏并非什麽聖山,而是古籍上被稱為陰女寨的地方。女子前來便會奪去魂魄,男子如何尚不得知。”許香薷目光轉為嚴厲,“為何你們做事之前不同我商議?”
許香薷深知這兩人一心只為她好,就連小魚讓她找個俠侶自個兒成個家都是不肯,怕真的是關心則亂,被哪個仇家用了這招借刀殺人的把戲。
然而現下卻是說什麽都晚了,唯有走一步看一步。
不過後來倒是發現,還真是她想得太多。
第二日,有侍女來請他們去見聖女,那聖女坐在高臺之上,連個眼神都沒給他們。
“聽說,你們是來求筋骨重塑之法的?”
“正是。”
“那你可知,我聖山一向有個規矩,你所求的有多重要,便要付出多大代價。”
荊芥道:“不知聖女要的代價是什麽?”
那聖女伸出半截藕臂,染紅的指甲長而尖利,對着荊芥的方向:“我要你。”
許香薷被強行帶到一間密室當中,身上的奇經八脈都插上了銀針,那聖女圍着許香薷走了一圈,最後将頭放在許香薷的肩膀上,朝她的脖間吐出一口氣。
“那樣好的男子都留着不用,你可不僅僅是廢物啊。”
許香薷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她第一次開始為自己的廢材筋骨而感到厭惡,聖女的聲音像是有魔力一般,在她耳中不停回蕩。
“我聖山可是多年不曾來過男子了,這還得多虧了你呢。”聖女用指尖挑起許香薷的下巴,勾唇輕笑出聲,“可惜了,你看不到我倆的婚禮,真是可惜啊。”
“不知他看見我這張臉,還會不會記得你呢。”
許香薷閉上眼,将聖女的話努力摒除心頭,以求心靜。
聖女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她答應給許香薷重塑筋骨,代價卻是要荊芥娶她,并且永遠留在聖山當中。
荊芥答應了,他眼睜睜看着許香薷被帶走,這次,就連小魚都沒有站在許香薷身邊。
許香薷沒有反抗,也沒有抱怨,她正在努力整理自己的心緒。
為什麽在聽見聖女要荊芥娶她的時候,她會覺得憤怒,為什麽在荊芥應聲說好的時候,她會覺得心在抽痛,之後便是無邊無際的委屈。
她覺得委屈,卻并不明白為何會有這種心情。
如果是小魚要嫁人,她一定會萬分高興,可換成是荊芥,光是這麽一想,她就心痛的不行。
也許是他并非自願?許香薷知道答案不是這樣的。
她的身前有一面銅鏡,映着她的眉眼,眼中的茫然是那樣濃烈,而五官,又是如此的熟悉。
因為在她面前的聖女,長了一張跟她一模一樣的臉。
成親定在十日之後,這十日中聖女總是會在密室中跟許香薷說話,告訴她荊芥今天做了什麽,他有多好看,有多優秀。
甚至他的眼神,在看着聖女的時候有多讓人陶醉。
許香薷只是聽着,她并不說話,即便是這樣聖女還是日日都來,重複地說着關于荊芥的一切。
第九日的夜裏,密室中便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對着空蕩蕩的密室開口:“小魚,你在哪裏?”
小魚在密室門口,她背靠着石壁,聽着許香薷一遍遍地問:“小魚,你為什麽不幫我?”
“小魚,你來。”
“小魚……”
小魚把臉埋進胳膊,低聲啜泣:“對不起,小姐。”
筋骨重塑需要十日,中間任何一步都不能出差錯,小魚不敢賭。
第十日的早晨,小魚離開了密室。
寨子裏一片熱鬧,無數的女子都湧了出來,在中間的巨大空地上載歌載舞,紅布把整個寨子裝點得喜氣洋洋。
擂鼓的聲音大的密室中都能聽見,還有刺耳尖利的唢吶,擾的許香薷心煩意亂。
許香薷的指尖微微動了動,她呢喃着沒人聽見的話:“還有半個時辰……”
聖女穿着火紅的嫁衣,向不遠處同樣身着紅衣的荊芥走去,她沒有帶面紗,臉上洋溢着滿足的笑。
聖女說:“荊芥,你快樂嗎?”
密室的銅鏡突然晃動起來,像是水紋一樣散開,緊接着,平地上的一切景象都映入銅鏡當中,包括荊芥和聖女。
她看到聖女捧着荊芥的臉,問他:“荊芥,你快樂嗎?”
荊芥的眼神看過來,像是透過聖女看着銅鏡,看着銅鏡外的許香薷:“小姐,我快樂。”
許香薷發麻的手臂漸漸恢複知覺,她握着拳頭,一字一句地說:“荊芥,我不準,不準……”
“不準你娶她。”
擂鼓聲越發大了,吉時終于還是到了,聖女牽着荊芥的手,帶着他一步一步向神臺走去。
許香薷看到荊芥的嘴角挂着一絲清淺的笑,他還朝旁邊望了望,正好對着銅鏡的方向,就像是對許香薷在笑一樣。
“一拜天地……”
許香薷的雙手終于能夠捂住自己的眼睛。
“二拜祖師……”
一行淚從許香薷的眼角落下:“不要……”
第三聲唱報終究沒有落下來,銅鏡就像是突然啞了一般,再不發出半分聲響。許香薷擡起頭,朝銅鏡看了過去。
她沒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然恢複了活動,木然地朝着銅鏡那邊走。
入眼皆是刺目的紅色,那不是紅布,而是蜿蜒不止的血液,流滿了整個平地,剛剛還在唱着跳着的人們都躺倒在地,有的連恐懼的表情都沒來得及發出就已經喪命。
包括那個和她一模一樣的聖女,火紅的嫁衣還在身上,胸前卻有個巨大的窟窿,臨死前那不可思議的表情看得許香薷心驚。
所有人都死了,她在銅鏡中仔細翻找,到處都是屍體。
卻沒看到荊芥和小魚。
密室的門開了,一陣濃重的血腥味傳了過來,許香薷尋聲望去。
荊芥拖着長長的劍,劍尖還在往下滴血,他穿着火紅的衣裳。
荊芥看着許香薷,裂開嘴,笑了。
“小姐,你信我嗎?”
許香薷回過頭,看見銅鏡裏的情景已然變了。
八歲的許香薷哭着求李順笙救荊芥、許大人将荊芥囚禁私牢、驚槐救了他們卻要荊芥為月神教賣命十年……
小魚的臉在幻境中不斷變化,最終變成一個胖成丸子一樣的小女孩,張口閉口叫着“姐姐”。
荊芥在十年中數次死裏逃生,始終牢記要留最後一次口氣給小姐定奪的約定。
驚槐的表情一會兒嚴肅,一會兒猥瑣,最後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李順笙死後,謝如玉站在遠處,雖然面無表情,但卻迎風落下淚來。
無數的場景在銅鏡中變幻,最後咔的一聲,銅鏡變成了一堆碎片,落在許香薷腳下。
“我願用我的生命守護你。”
“我願做你的劍。”
“就算所有人都離你遠去,我也将在你身旁,哪怕是以最卑微的姿勢。”
“所有傷害過你的人,我都将讓他們用生命付出代價。”
密室門口的荊芥将劍扔在地上,虔誠地單膝跪下:“小姐,你信我嗎?”
“我愛你。”
許香薷仰起頭,看着黑暗中的密室,有道縫隙透出一絲光亮,她嘆息着。
“我信。”
頂上的縫隙越來越多,刺眼的白光透了進來,密室中的一切都被點亮,而後像是浴火的冰,一點點消融。
接着是那些紅色的布條,成群的屍體,流動的鮮血……
都一一消散。
眼前開始出現大石、樹木,還有站在許香薷面前的荊芥。
荊芥上前一步,想來拉許香薷的手:“香薷,我們……”
啪!
鮮紅的指印很快浮在荊芥的臉上,許香薷将發麻的指尖攥在手心。
“荊芥,這就是你的內心所望嗎!”
☆、58|五十八
迷魂陣又名心魔陣,是幻陣中很邪門的分支,此陣通常會單獨困住入陣之人,利用陣中人心理上的破綻,讓其陷入自己編織的幻覺當中。
許香薷在風雲大陸生活多年,心中的執念早已不是回到現代,而是害怕荊芥黑化,她從遇到荊芥起就時時刻刻注意着他的心理輔導與建設,生怕哪裏做的不對就讓他走上無可挽回的道路。
這三年的空白是她始料未及的,她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一直在擔憂着荊芥,不知道這個原文中黑化得幾乎要毀天滅地的大魔王,會不會因為那三年的空缺而黑化。這個問題一直萦繞在她心上,時不時拷問着她。
迷魂陣就是她這個弱點,從而對她制造幻境。在進入幻陣之前,許香薷甚至都不知道這個陣到底是要做什麽,直到她在幻境中看到了一本書。
幻境虛虛實實,才會讓人難以分辨。月神教中典藏豐富,許香薷因為不能練武而日日浸淫在那些書籍之中,幻境中的書,有的是許香薷記憶中的,有的是布陣之人的記憶殘影。或許那個一扇大師從未想過還有人會無聊到一點點去翻開書籍,上萬冊的書被許香薷看了個遍,其中自然也包括迷魂陣的記載。
迷魂陣本是獨立成陣,可也有一種情況會讓入陣的人都在同一個幻境中,那需要所有的參與者心靈相通,至少擁有差不多的經歷,這樣幻境的虛實結合才不至于崩潰。
荊芥是了解迷魂陣的,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麽,所以才會在許香薷入陣之時告訴她,一定要信他。
比起許香薷怕荊芥黑化,荊芥害怕許香薷舍棄他、不信他更甚,是以執念更重的荊芥在這場幻境中占了主導地位。
大環境都由荊芥的內心建造,只有小細節是許香薷來設定。
比如救下荊芥、囚奴未死等等。
而荊芥設定的更為可怕,他讓許香薷身嬌體弱,必須依賴着她。甚至就連小魚,都是沈祝恭的化身,一改她只會撒嬌耍賴狂吃的模樣,變成了許香薷最衷心的侍女。
在他設定的大環境中,許香薷最終是無父無母的,甚至是弱小的,但她依舊美好,可以自由自在。
唯獨她所遇見的人都不算良善,驚槐是猥瑣粗鄙的、李順笙是見異思遷的、謝如玉是無情無義的……
那些她曾經關照或者上心的人,被荊芥醜化,以一種歪曲的面目展露在許香薷面前。
甚至最後的聖女,要同荊芥成親,卻跟許香薷長得一模一樣的聖女。
那是荊芥的渴望,他深沉地愛着許香薷,卻又不敢上前冒然招惹,害怕他充滿鮮血的雙手玷污了他心中的香薷。
許香薷怕的是荊芥黑化,所以在幻境中她即便是毫無能力,也要拼死救下他,她只知道若是不救下這個人,她會後悔終身。
銅鏡碎裂的那一刻,迷魂陣破,關于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湧入許香薷的腦子,她看清了一切,卻不明白這一切。
從許家逃出之後再沒有受到折磨的荊芥不應該黑化,他卻将自己一次次置身煉獄,甚至他都不必去找什麽聖女,卻在聖女實踐諾言的時候殺光了她的族人。
這不是許香薷造成的,所以她的幻境終究破了,只是這一切的發生,都是荊芥的選擇,是潛藏在他內心的心魔。
他想殺光許香薷身邊的所有人,讓她最終無依無靠,只能依賴着他。
這樣的荊芥,太過陌生,也太過可怕了。
許香薷氣得渾身發抖,又見荊芥愣在那裏不發一言,于是轉身就走。
她沒有太多時間跟荊芥在這兒講人生道理,即便是要說,也得等這段動蕩過去。
荊芥從後頭拉住許香薷的手,聲音聽不出情緒:“香薷,別走。”
迷魂陣破去,普俠山的白霧也還未凝聚,四周沒有幻陣出現時的喧鬧,只剩下兩人清淺的呼吸聲,交織着。
“放手。”
回應她的,是貼上來的溫熱身體,荊芥的手指比許香薷的更加冰涼,帶着些許粗粝的大手握住她的,而後從背後纏至前頭。
荊芥緊緊抱着許香薷,連他自己都沒發現聲音是顫抖而卑微的:“香薷……”
熟悉的氣息和味道充斥許香薷的口鼻,她僵着背脊,沒有回答。
“你已經知道了,不是嗎?”荊芥的呼吸噴在許香薷耳旁,帶着冬日特有的白汽,有些癢,還有些涼。
許香薷閉上眼睛:“別說了。”
深深的嘆息之後,荊芥又道:“我愛你。”
“我叫你別說了!”
“此時不說,你又準備逃避到何時?再過個讓我痛苦的三年?”荊芥環抱的手微微用了力,幻境中的殺伐還未從他的心神裏完全褪去。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掩下蠢蠢欲動的暴戾,“香薷,你丢下我三年,可曾想過我的感受。”
想要掙紮的手放了下來,許香薷軟了聲音:“無論如何,是我不對,你先放開我。”
“不放。”荊芥将腦袋往許香薷的脖間拱了拱,呢喃道,“幻境騙不了人,你也不是無動于衷的。”
“對嗎,我的小姐。”
心頭湧出一股羞赧,許香薷突然慌亂不已,她甚至用上了內力,想将自己從荊芥的懷中掙脫出去:“荊芥,你放肆!”
整整十年的時光,荊芥早不是原來那個瘦弱的小乞兒,他的臂彎寬闊,胸膛坦蕩,足以撐起一副男兒健碩的筋骨。許香薷是打不過他了,亦無法從他手中安然離開。
但她劇烈的掙紮還是讓荊芥放了手,他怕她會不小心傷到自己,他緩緩松了手,收在袖中的指尖留念地摩挲着許香薷殘留的問題。
頹然了往後退了兩步,荊芥一字一句道:“香薷,我怎舍得傷你?”
許香薷轉過身,擡手又欲打他,卻見他臉頰的指印未消,眼中盛着莫名的悲涼,鬼使神差的,她的手就落在他的頭頂。
“荊芥,莫做錯事。”
荊芥比她高上一個頭,他曲着膝蓋任由許香薷撫摸着他的頭發,眼中的光彩明明滅滅,最後歸于平寂:“香薷,替我把頭發剪了吧。”
“好。”
荊芥從懷中掏出一柄小巧的剪刀,那是許香薷一直給荊芥剪發的那把,她接過來,撩起荊芥的一截長發。
咔擦一聲,青絲從兩人中間飄然落下。
普俠山的白霧又開始漸漸彙聚,将他們緊緊包裹在一起,只聽見剪刀咔擦的輕響。
連風都未曾來打擾這份靜谧。
至于幻境中的慘烈、方才的暧昧旖旎,都被兩人默契地封存起來,再不提及。
剪發多年,許香薷的手法已然是爐火純青,剪完頭發也不過多花了一刻鐘而已。
兩人匆忙下了山,山下普俠山的門徒似乎都不在場,顧不得多想,他們匆忙往最近的玄陰閣分舵而去。
要想查到東岳教的異動,還真需找玄陰閣無疑,這普俠山在滿城東面的利桑城,玄陰閣分舵自然也有。
利桑城是唯一一個沒有城官的城池,這裏被六七個門派瓜分割據,任何外來人員都會經過嚴肅盤查,一言不合就會被列為奸細。
玄陰閣做的是黑白生意,不管是名門正派還是邪門歪道都有需要他們的時候,是以得罪玄陰閣的門派極少,他們開在此處倒還算安生。
拜福壽糕所賜,現在荊芥他們來玄陰閣已經不用挨個記他們每個分舵的暗號,只用亮出身份,便會受到最高待遇。
利桑城的玄陰閣開在最東邊,是個穿過眼神各異的人群,來到一扇破舊的院門前。
院子裏遠遠聽見一個聲音在說:“來客人了。”
接着又有略顯蒼老的聲音問道:“誰啊?”
荊芥極有禮貌地拱手道:“在下荊芥。”
裏頭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響起,似乎荊芥這兩個字引起了極大的動靜。
許香薷和荊芥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疑惑:這是怎麽回事?
然而沒等他們再多想,遠門突然被打開,從裏頭沖出一大群黑衣人,各個手持武器,對荊芥怒目而視:“就是他,那個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