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張桦的臉已經消腫了,她穿着件衛衣,坐在樓下的長椅上面,帶着自家軟兮兮的小狗;她眯起眼睛,在陽光下,沖林思陽喊:“你去哪兒了?”

臉上還貼着大塊的膠布,張桦腿輕松擺在身前,看起來像悠閑養生的老人,林思陽突然有點想笑,但他忍耐了一下,回答:“去相親了。”

“沒成功吧。”張桦溫溫柔柔,彎着嘴角,沖林思陽笑。

“就那樣,留了聯系方式,吃了頓飯,”林思陽終究沒把上午的烏龍事件說出口,他推着單車,走到張桦面前來,開玩笑地晃了晃袖子,說,“咱倆情侶裝今天。”

張桦快要跳起來,她撸着狗,揉捏它肉乎乎的身體,說:“滾,誰要和你情侶裝。”

當校友又做鄰居,林思陽和張桦從高中玩到現在,他們甚至在某一個暑假結伴,去了另一座城市旅行;張桦從小短發,有着驚人的運動細胞,她穿着短褲背心和林思陽一起走,大人們總說像哥倆一樣。

其實林思陽知道,張桦神經大條愛得罪人,可骨子裏還是個別扭軟糯的小女孩,尤其是當受了什麽委屈,也不會說出來,總會嘴角耷拉着,悶聲不語。

年齡相當,可張桦讀書比林思陽早,她在附近的派出所上班,每天忙忙碌碌;畢業後的張桦有一些改變,比如,她總像此刻這樣,盡力溫和地談話。

“林老師,”膩膩歪歪貼過來,張桦懷裏抱着自己家狗,她仰起臉看着林思陽,說,“你看紅茶長得,和你一模一樣哇。”

狗的眼睛黑黝黝,張張嘴,亮出尖利的小牙來,林思陽看它一眼,說:“怎麽不叫綠茶呢。”

林思陽在前面走着,穿過院裏錯綜的路,車輪碾壓過地下幹枯的葉子,聲音輕薄幹脆;紅茶被張桦牽着走了,跟在林思陽腳後蹦蹦跳跳。

不等夏玉蘭一只腳邁出電梯,紅茶就從她腳邊溜了進去,一擡頭,映入視線的,除了傷了半張臉卻笑眯眯的張桦,還有那個相親歸來的小兒子。

灰色衛衣,兩人一狗,他們說說笑笑着,繼而停下,張桦喊了聲幹脆的阿姨好。

夏玉蘭什麽話也沒說,她只是笑着點點頭,然後一切表情轉瞬即逝。她一路走到了樓前的低矮臺階上,望見了秋日裏奶藍色的天。

鄧一朵回了自己的住處,她一時間不能消化柳琳琳的欺騙,無論這件事兒的初衷多麽情真意切或是冠冕堂皇。

她站在窗前拿出手機,甚至思慮打電話向馮谧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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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一愣,鄧一朵像是被澆了一頭冷水,她把手機扔在了沙發裏。

馮谧怎麽可能會站在她的角度看問題,在婚戀觀念上,兩人早就不是能夠分享觀點的夥伴;鄧一朵總用人應該長情寬宏的道理告誡自己,實際上是在逃避兩人之間越來越大的嫌隙,她不想失去這個朋友。

鄧一朵從冰箱裏拿了食材出來,這時候已經快要下午六點了,她明天還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忙,各方信息已經快要塞滿她的手機。

她今天又忍不住訓斥了下屬,因此現在有些火大。

意外的是,她突然接到了陳雲亮的電話,他語氣滞緩又沉重,在那邊說:“馮谧現在在她大姐那邊,不回家,連我電話也不接。”

“你怎麽着她了?你倆還吵架啊。”鄧一朵手上攥着一顆生菜,站在廚房的陽臺上,她有些疑惑。

确實,馮谧和陳雲亮在感情中都是那種柔和又膩歪的人,他們是許多朋友眼裏的模範愛人,他們似乎從來沒和對方生氣過。

“我不知道,”陳雲亮并沒有訴說原因,他咳了一聲,“你幫我勸一下她,讓她接我電話吧,我這兒才下班,我準備開車過去接她。”

鄧一朵沒弄清緣由,總歸有些沒底,可她終究還是答應下來,即便對于陳雲亮,她一直以來沒有太多贊許之心,可那和馮谧有關,鄧一朵就試圖去幫助。

商業晚會,鄧一朵穿西褲和立領襯衫,工作牌在胸前小幅度地搖晃,她今天忙碌了一個下午,可此時的工作還算順心,她帶着半紅不紅的新推男團,來這晚會上刷臉。

一點也不擁擠,一小群粉絲等在攝影棚外的空地上,五個初出茅廬的半大小子,走路風風火火、橫沖直闖。

天有點涼,鄧一朵被瞬間沖破天際的的吶喊聲吸引,她微微側過臉去,看見了那擁堵在路邊的一大堆人;他們推搡着,喊叫着,圍住了一輛車,黑衣黑帽的偶像從車裏出來,在保镖的協助下,瞬間穿梭,進了這棟樓的側門。

“倪顏,簽了三山影業。”同事劉波說。

從昨天到現在,鄧一朵給馮谧打了無數次電話,但一直關機;進了化妝間,暫時閑暇下來,于是她又掏出手機,發第二十條消息。

“開機啊,你是不是想急死人。”

“開機了。”

馮谧的微信頭像變成了一只攥着衣襟的手,她仿佛冷冰冰扔過來三個字,接着,又沉默了。

鄧一朵問:“陳雲亮去接你了麽?”

“我沒讓他進門。”

“你倆到底怎麽了?都多少年了,跟孩子似的。不論什麽矛盾,見面才能化解,為陳晨着想一下吧。”

彎曲的手指蹭一蹭眉間,鄧一朵急得站起來,又敲下一串字:“也為你老公着想一下,他真的有壓力,特別辛苦。”

走廊裏跑過去一群人,踢踢踏踏的聲音傳到耳邊,有人探頭出去,回身之後極其神秘地,壓低了喉嚨,說:“倪顏,跟皇上出宮似的。”

鄧一朵“啪”地關了門,讓那群孩子別大聲說話,她盡力彎起嘴角,轉悠到牆角的椅子上去坐;她想着馮谧和陳雲亮感情深厚,因此敘述一下丈夫的辛勞場景,馮谧一定會動容,再者,馮谧一天一夜關機,鄧一朵發怒了。

馮谧回複:“哦。”

這是個敷衍的單字,可鄧一朵瞬間有些冷。像是一道難解的題,像是一公裏不見五指的霧,這一個字,毫無意義,又內涵豐富,它大概是一捧冷冰冰的雪粒,被捂在了鄧一朵臉頰上。

鄧一朵顫抖着手,再也敲不出一句話,她靠在椅背上,阖住了眼睛,她皺着眉,腦子裏像是煮着一鍋粥,又搖頭,長舒了一口氣。

大概是一星期未見,白路似乎瘦了一些,他站在三院大院門前,身後是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夜燈初上,爆米花在機器裏,發出“哔哔啵啵”的聲音,黃油和焦糖味道飄散。

“我在這裏定居了,以後很少回北京住。”他穿了件毛質的白色鬥篷,一邊耳朵上是銅紅色的耳環,他看着林思陽,臉上露出高傲的笑。

林思陽問:“那,你爸媽——”

“不用管他們。”

白路走上前來,繞過林思陽身邊,往附近的停車場走。

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白路就像是誤入農場的天鵝,引得來往的男女老少側目;可他不在意,甚至低下臉,沖嬰兒車裏的小朋友笑笑。

可比他高一些,并且容貌優質的林思陽,完全無法做到吸引太多目光;白路像是帶着秀場上閃耀的風,即使他穩重又自在地走路,可像是在拍什麽廣告片。

“去我新家看一看,聊天。”車駛出了擁擠的停車場,白路清清喉嚨,說道。

林思陽問:“新家在哪裏?”

“往前走,大劇院那邊,我覺得環境還不錯,”白路開車,窗外變幻的彩色燈影從他輪廓清晰的臉上掠過,他微笑了一下,說,“嗯——科洛奇跡。”

家還沒心思收拾,室內的景象和整個小區的宜人景色大相徑庭,一大堆裝鞋的盒子在地上,地毯上開開合合,堆着五六個行李箱。

桌上是沒有清理幹淨的餐盒和剩菜,偌大的屋子,就如同一個偌大的倉庫。

戰争時期的倉庫。

陳晨很快進入了夢鄉,他睡前哭過一次,因為那白鳥被寧北放出籠來,滿院子飛。秋天,很多樹的葉子黃了,在院裏鋪了厚厚一層,這時候夜裏的風一陣陣吹,黃葉像是湧動的海浪。

馮谧坐在鏡子前面,她幫陳晨理整齊上學要帶的書包,坐着發呆;仿佛是種奇怪的錯覺,那些鳥鳴聲徹夜不會休止,它們緊鄰又遙遠,在風裏,荒荒涼涼的。

馮谧有些冷,她要去客廳拿今天忘在那裏的外衣。

寧北房間的燈還亮着,傳出隐約的鍵盤敲擊聲,他穿着件T恤,黑色鏡框遮得一雙眼睛陰冷,他看着電腦輕笑了一聲,然後擡起臉,将電腦合上了。

房間和客廳公用的牆壁上,是一片幹淨透明的玻璃,馮谧行走在那射過來的暗沉燈光裏。她手裏拎着外套,和寧北有那樣一個瞬間的對視。

他還沒有四十歲,喜歡沒有糖的咖啡,喜歡紅茶,喜歡蓮子和苦瓜。

馮谧覺得自己确實着涼了,她開始蜷着背,瘋狂地咳嗽起來。寧北快要走出來,他舉着只很高的裝水的玻璃杯,站在房間通往客廳的門裏。

“吃點藥。”他說。

“姐夫,”馮谧咳得臉頰漲紅,她甚至開始眼冒金星,昏色的燈光像是溫水,将人的身心浸泡,她平息了一下,說道,“我去看看我大姐房間有沒有吃的藥。”

寧北在那門邊站了半天,也沒有要走動的意思,他說:“我明早開車送晨晨上學去吧。”

“不用,我打車,你上班——”

“我那兒不耽誤。”他眨了眨眼睛,深邃的目光像是雨夜裏閃耀燈火的集鎮,他舔了舔嘴巴,這才慢悠悠挪出來,把杯子放在了茶幾上。

馮語房間裏很亂,馮谧幹脆跪在矮櫃旁邊,翻着被藥品塞滿的抽屜,她不冷了,頭上甚至有些出汗。于是,馮谧擡手,攬了一下散落下來的頭發。

身後有腳步聲,大概是寧北。

他聲音低沉,可語氣有些飄,這時候帶着倦意,說:“馮谧,你不準備和你家小陳和好了?”

“姐夫你別管了,我和他,不是外人看見的那樣,你們都不會明白我。”馮谧終于找見了一盒感冒藥,她抖着手,從鋁板裏摳出幾顆來,就着手邊的水吞了下去。

馮谧起身,她得回房間休息。寧北腳步挪動了幾下,大概還要說什麽,他擡起手來,又放下了。

院子裏風濃烈起來,包裹着細碎的鳥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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