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白路不知道自己的沖動從哪裏來,他一夜沒睡,想沖破那一面巨大的落地窗,跌進城市的燈火海洋裏去。
城市迎來又一個沒有日出的早晨。
正是早上八點一刻,陰天的輕霧還挂在高處的塔尖上,早高峰的城市像是從夢中瞬間墜落在地的熟睡者,在一呼一吸中舒展開來。面館竈臺上方有盞燈,在風扇攪起的氣流中晃動着陳黃的身軀;大鍋裏的水汽輕盈地騰出,又朝四處散去,使狹小的店子濕熱不堪。臺子前方幾摞淺黃色的搪瓷淺碗,偶爾一點掉瓷後的黑色斑駁。一只泛着紅黑油光的瘦手精密地重複着一套動作,作畫一般地将各色調料潑灑在碗底。
白路坐了下來,他低着臉,似乎自己還是幾歲那樣小,在路上叽叽喳喳個沒完,剛扯歪小夥伴的紅領巾,就皺起眉頭,長大了。
馮谧在兒子上學的時候回家,乘寧北的車。她沒什麽行李,可想不出抗拒的理由。天很冷了,得穿厚外套或者毛衣。
小區的路旁是掃不盡的黃色葉子。
一路過來要不短的車程,寧北執拗着,一路幫馮谧拎包,這時候是下午,大約十四點鐘,秋冬交接時候的冷風,順着衣袖灌進來。
“留在家裏吃飯吧,我準備晚上做菜。”出了電梯,馮谧從衣袋裏拿出鑰匙,十幾天後,她再次回到和陳雲亮共同的家。
家裏并沒有濃烈的生活痕跡,一切物品保持着許久以來的樣子,牆角茂盛的綠植更茂盛,茶幾上是一杯水,沒有喝完。
拖鞋就放在進門的地方,陳雲亮大概是正在公司上班。
馮谧給寧北泡茶,她去廁所關緊了門,把陳雲亮從黑名單裏解放了出來,映入眼簾的還有鄧一朵前天發來的一大段消息,大意是:你什麽時候解決了家裏的事,我們再聊。
這是漫長又單調的十幾天,馮谧藏匿在近郊的隐蔽院子裏,她得知了馮語和寧北的陌路,聽習慣了本來尖銳的鳥鳴聲;她拒絕和陳雲亮聯系,并且,重新認識了寧北這個人。
陳雲亮,染發紋身,也長了一張年輕的臉,并且認識許多學舞的夥伴;他看起來個性脫俗,實則,是個心被家庭占據的、沒什麽情趣的男人。
寧北今天穿格紋襯衫,搭配大衣,他沒戴眼鏡,此時站在櫃子前面,翻看馮谧很久沒碰的攝影雜志,并且回頭,說:“你可以來我工作室。”
“晨晨沒人帶。”馮谧突然覺得這話有些丢臉,她轉過臉,目光亂掃,随後就去了廚房,看看冰箱裏有沒有可以煮的菜。
她又跟寧北說:“我逃不掉的,這個家是怎麽都放不下了,即便能夠任性地離開十幾天,可我的心一秒都沒平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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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北把雜志合上,塞到它原本在的地方去,廚房裏傳來水聲,他說:“所以你還是選擇相信他。”
“我大概早就不在意他是不是真的變心,我只是——”她纖細的手浸泡在水池裏,洗一籃子蘋果,她說,“有些厭倦,想逃,我很後悔,和他結婚。”
馮谧低着臉,頭發把她的眉眼都遮擋住了,可聽聲音就知道,她在哭,并且不想發出聲音。
寧北的大衣放在沙發上,他慢步走過來,手別在褲兜裏,靜靜看着馮谧顫抖的背影;蘋果被一顆顆洗淨,放在乳白色的籃子裏,馮谧轉過身來,用手背沾着臉上的淚水,輕聲說:“你別跟別人說,我相信你不會說,就只對你一個人說過。”
“相信我?”寧北突然笑了,他側過身,預備給端着籃子的馮谧讓出一條路,又說,“你大姐說我是邋遢無趣,設計人渣。”
鄧一朵預備洗把臉,她把滴水的蘋果籃子放在餐桌上,接着去洗手間。清澈水流沖盡不太綿密的潔面乳泡沫,馮谧擡起臉來。
睫毛上還挂着水,她驚異地轉身,手握住了洗臉池濕滑的邊緣。
寧北似乎是咬了咬牙,他又展示出一個略顯僵硬的微笑來,伸手,把馮谧的細腰攬進了懷裏。
馮谧被陌生又滾燙的呼吸灼傷,她閉上眼睛,耳邊突然響着鄧一朵告訴她的話:“別沖動做出一定會後悔的事,不要輕易相信別人。”
“我們都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男人粗喘着,手心蹭過馮谧汗濕的後頸,又說,“你這麽年輕,又漂亮,不應該在這裏止步。”
馮谧太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她和丈夫的相處往往是柔和或者恭敬,陳雲亮的照料體現在生活的一百件事情裏,卻像是把她固步在家中當成了理所當然。
就像是寧北那只白顏色的鳥,馮谧嘴上滿足現狀,可卻掙紮在無形的牢籠裏,她渴望有一片可以飛舞的天,更渴望有一個溫柔地、帶她逃離的人。
“姐夫——”馮谧擡起眼睛望向他,睫毛上的水珠滑進眼裏,和滾燙的淚混合起來,她撇撇嘴角,濃重的哭聲從喉間湧出來。
馮谧額頭抵在了寧北胸前,她皺着臉,凄凄哎哎地哭,并且有些發抖。
“你想不想跟我在一起?你知道我和馮語,我們倆名存實亡了。”
馮谧沒有答話,突然擡起纖細的手臂,把寧北的背抱緊了。
蘋果上表面殘留的水透過了籃子縫隙,緩慢流淌在桌布上,窗外的灰色天幕沉重而壓抑;一只狗,蹲在樓門前的垃圾桶旁邊,像是個保衛秘密的使者。
林思陽像是陷入了一個羽毛織就的陷阱。
還有半小時下班,樓下運動場有校隊的足球比賽,一聲鳴破天際的哨聲之後,林思陽的靈魂已經飛到九霄雲外去了。他攥緊了自己的手指,又緩緩松開,突然回身說:“吳老師,有件事兒想問你。”
吳小英翻開一本作業,抿着紅潤的嘴巴笑了笑,說:“我們小林背影都特別帥。”
林思陽被突如其來的誇獎弄得不知所措,他擡手抓了抓頭發,然後就拽着椅子坐到吳小英身邊去,下巴擱在她那一摞作業上面,說:“姐,我想追一個女孩兒,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喜歡她。”
鋒利的水筆在本子上劃出紅色痕跡,吳小英擡起臉來,她看着林思陽的眼睛,說;“不喜歡就不會想追吧。”
“但我們就見過一面。”
“一見鐘情。”
“我是在夢裏喜歡上她的。”林思陽眉頭皺了皺,他坐直了。
不用猜就知道接下來吳小英的說辭,她眨了眨眼,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想請她吃飯,可她不一定會答應。”
吳小英咬了咬嘴巴,她沉思了半天,然後說:“都得試嘛,感情這事兒沒有公式可以用,每兩個人的發展都不同,你瞎猜能猜出什麽。”
屋外喧鬧起來,大家都快要回家了,林思陽準備去拿包,結果又折到了吳小英身邊,他彎下腰,輕着聲音囑咐:“姐,這事兒替我保密啊。”
忙于工作的白路從另外的城市歸來,他給林思陽發消息,邀請林思陽看秀。
霧很大,到下班時候都沒散去,室外陰冷潮濕。林思陽擡手碰了一下冰冷的鼻尖,他問白路:“該送什麽給女孩子?”
那邊沒有回應,林思陽揣好手機去車棚了,當他一路迎着寒風和霧回到家的時候,才看到來自白路的新的微信消息,他發了好多可供選擇的禮物圖片,可林思陽,一個都買不起。
“謝謝。”他緩慢地敲下兩個字,回給了白路。
鄧一朵穿着奢侈品牌的短裙,頭發燙了柔軟的大卷;這時候在秀場外面,戴黑色小禮帽的她,被同行的女性朋友攥着一只手。
暖風徐徐而來,旋轉樓梯上是穿襯衣拍照的長腿女模特,林思陽從冰涼的室外進來,右手邊是一塊巨大的屏幕,他仰起臉來,沒五秒,就看見了穿西裝的、一閃而過的白路。
可現場的白路沒穿西裝,他慢步走過來,沒站穩就笑了,他說:“穿這麽嚴謹幹嘛?”
實則林思陽連衣服都沒換,今天在學校參加了教師演講比賽,因此身上是黑色一身的西裝領帶;他聽見白路這樣的評價,突然拘謹又慌忙,連忙擡起手把領帶扯了下來。
“好了。”林思陽彎起一邊的嘴角。
白路臉上妝很冷,頭發上全是白顏色的亮片,穿着件層層疊疊的外衣。他走上前,把入場券遞到林思陽手裏,就轉身走了。
他現在很忙。
是鄧一朵先看見林思陽的,她還算熱情地沖他招招手,酒色眼影映襯着帶笑的眼角,說:“林老師,好巧。”
林思陽覺得腦子裏有什麽瞬間崩塌了,他站在距離鄧一朵幾米遠的地方,手裏拿着入場券和領帶,他身形高挑又端正,像個男模,可表情卻像是初識風月的青春期少年,慌得眼皮亂顫。
“你也在這兒?”終于,林思陽走上前,他說,“你今天真漂亮。”
沒等鄧一朵反應,她的兩位朋友已經捂着嘴巴,在驚嘆了:“一朵你的什麽朋友?怎麽這麽可愛?”
林思陽有些臉熱,他一米八幾的人民教師,被說可愛。
林思陽獨自去場內,可一路上心神不定,他手心冒汗,把那一張入場券都攥濕了。燈影水幕般地往下流竄着,林思陽找見了自己的座位。
他甚至沒思考白路請他看秀的原因,總覺得和他相處并沒有十分自如;林思陽倒也接受了這種隔閡,他和白路,是兩個世界裏的人。
林思陽覺得自己突然變得多愁善感,他在朋友圈發了句:只會越來越喜歡你。結果,被張桦的消息狂轟亂炸,那丫頭大概問了二十個:“喜歡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