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當她喝完一些酒,并且醉意仍舊為零的時候,又再次不放心地去賀藍山房間,他醒過來了,因為眼睛睜着。他仰面躺在床上一個小時了,正掃視被臺燈光眷顧了一點的昏暗的天花板。

“你要吃東西嗎?”林秀又覺得他還沒醒,因為那雙泛着血色的眼睛裏,什麽可供辨析的神色都沒有,空洞洞的,像是一汪雨後的死水,清澈,毫無生氣。

賀藍山又緊緊将眼睛閉上了,他終于很僵硬地翻過身體,痛苦地嘆了口氣,然後,趴着又睡着了。

林秀盯着臺燈下面的相框,接着,突然走近了,她在床邊坐下,看着賀藍山皺巴巴襯衫,眼珠從下往上滑動了一圈兒,說:“你真那麽想她?你日子還過不過了?”

其實純屬猜測,因為賀藍山的痛處,林秀只知道那一件,就是鱷魚的死。

“林秀。”他開口說話了,那聲音像是流水裏突然摻雜了厚重細密的沙土,比以往扭曲了很多。

林秀以為他要吐,于是慌忙地站起來,她跑回洗手間拎了只塑料盆過來,扔在了地上,又急匆匆地跪上去,癱坐在皺巴巴的灰色床單上,準備托起賀藍山的頭。

林秀很久沒照顧過酒後失态的人,她的性格裏綿軟更多一些,此時此刻,溫柔地用指節觸碰賀藍山的臉頰,然後撫摸他略微凸出的顴骨,她嘆了一口氣,說;“醉得跟死人一樣。”

“你才死人。”

“咱別這樣行不行?我錯了,幹嘛呀,互相詛咒麽?”林秀側着身,在賀藍山的旁邊躺下,她眨着薄薄的眼皮,說,“哎,行了,我不對你抱什麽幻想了,你那麽愛她,嗯?”

“林秀。”他這次是氣音,微微張着嘴巴,十分有儀式感地,吐出了那兩個字,然後擡起了手,幹燥的掌心蹭上了林秀光滑的臉頰。

賀藍山繼續說:“我給你寫了首歌,寫給你一個人的。”

此刻,他彎起嘴角來笑,表情那麽安和;林秀整個人仿佛要陷進床墊裏去,酒的醺醺然和昏色的燈光攪拌,成了一碗清甜的蜜糖。

“我不相信喝醉的人。”她心髒一縮,接着一口氣哽在喉嚨裏,她所期盼的似乎突然降臨,但一瞬間緊張得不敢拜謝,只能用濕了的眼睛看向賀藍山,被手蓋住的那一邊臉頰即将麻木。

“你得相信我啊,其實,我早就……”他含着淺笑的眼睛像微風裏的湖,泛着絲絲灼熱的波紋。

突然,賀藍山搖搖晃晃地支起了上身,他眼睛裏是瘋狂掠過虛實難辨的光影,當什麽都散盡了,就僅僅看見的林秀那張清淡的、畫一樣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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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藍山湊上去,他像是一團焰火不顧死活地奔向水源,那冷清的呼吸漸漸逼近了,賀藍山指尖淹沒在林秀滑韌的長發裏,他低下臉,輕柔地吻了一下林秀的嘴巴。

他這才聲色低沉地,說:“我不知道是不是做夢,可是,我知道你喜歡我很久了,所以我也是。”

他的氣息那麽淩亂,像是風雨欲來的海。

林秀兩只手都攥着床單,接着,慌亂地捏緊了自己睡裙的下擺,她每吐一口氣都小心翼翼,然後,擡起柔嫩的手,攬住了賀藍山的脖子。

她不顧一切了,是嗅到了最盛的薔薇,她輕盈地微笑起來,讓自己在此刻盡量不那麽狼狽,然後,一切光暈湮滅在眼皮的血色後面。

世界變黑,節日的夜晚像一盒缤紛軟糖,紅色的叫情0欲,白色的叫悲哀,綠色的叫新生。

新年後的一段時間,所有人異常忙碌,期末考或者年終,加上要見從四處回鄉的朋友,因此,慣常的家宴兩周沒辦。天更冷了,南方的氣溫也直跌冰點,林建寧結束了四個月的學校生活,從寒冷幹燥的首都歸來。

“林思陽,嘿。”女孩拖着巨大的黑色箱子,嘴巴裏咀嚼草莓味的口香糖,她也沒招手,仍舊是小時候那樣,沖人揚揚下巴,很酷地一笑。

林思陽手裏拎着車鑰匙,他把紙袋遞給女孩,然後接過了她沉重的行李,兩人短暫地擁抱過後,女孩甩着那一頭粉紫色的卷發,問:“你買車了?”

“你爸爸的車。”

“你什麽時候買車?”

“我——”兩個人上了扶梯,林思陽思考着,說,“不需要,我騎自行車可以鍛煉身體,反正上班也不遠。”

紙袋被打開,蛋奶香味甜絲絲,竄進鼻腔裏面;是林建寧從小愛吃的蛋糕,陳萍一大早排隊買的。

林建寧十九歲,算是和林思陽一起長起來的,可她不合群,從來都是一副冷酷而極有分寸的表情。因為從小被冠以學霸的稱號,因此大概有丢不掉的幾分高傲;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家庭裏,她總是扮演着最理性的角色。

陳萍那時候說:“我們建寧啊,是個冷血的孩子,出門不容易吃虧。”

車裏暖融融,林建寧端坐在後排靠窗的地方,她看見滿世界的獨屬于家鄉的霧氣,車輛就像是潛艇,自由穿梭進一片混沌的海洋裏。

車用香氛的氣味還是沒變,林建寧捏了捏鼻子,醞釀着接下去的話題,好久不見了,總有些微小的陌生感。

林思陽開着車,笑着問她:“談男朋友了麽,丫頭?”

“咱倆還是不要計較輩分吧,怪怪的。”林建寧忽視了林思陽的問題,她和他多年以來都是直呼對方姓名的,在這個家庭裏,媽媽喊建寧,其他長輩都喊丫頭。

“那好,”林思陽無奈地改了口,他倒是覺察到了大學這一年多裏林建寧的變化,他點點頭說,“林建寧同學有男朋友了嗎?”

女孩說話從小就緩慢而沉穩,她把棱角分明的臉往前湊了一下,正紅色的嘴巴吐出幾個字:“那林思陽老師,有女朋友了麽?”

接着,又清清喉嚨補充:“或者男朋友。”

前方堵車,林建寧拿出蛋糕來咬了一小口,細細品味着,然後,像是吃什麽貴重的東西,她撐起脖子,慢慢吞了下去,說:“就吃一口,人不能放縱自己的欲望。”

“那壞了,今天晚上一桌子的菜,我燒個豬腳煲,肥而不膩,滿滿的膠質,一口下去……”

林思陽輕着聲音描述,可林建寧已經從後座扯了毯子過來,她還是端正地坐着,不經意地吞咽着口水,說:“你還是那麽幼稚,你那個時候啊,拽張桦去打球,人家在場上來大姨媽了,都哭了,好在我去看了,要不然你那架勢還得罵人家一頓。”

小四歲,可某些時候又覺得深沉了些,好像林建寧才是個成熟又安靜的長輩。

“你突然提她……我那時候才高一,比較笨啊。”

“我才初一。”腿上是深藍色的毯子,林建寧的一雙手縮在衣袖裏;第一顆蛋糕只吃了一口,那牛皮紙袋還放在車座上,随着颠簸,微微響動。

車朝前開去,經過寬闊的大橋,那水勢兇猛的江河十幾年沒變,在遠處曲折,在近處奔流。林建寧逐漸睡了,她眯上眼睛,像是回到了母親懷裏,空氣裏獨有的是樹和水的味道,和她的身體聞起來一樣,沒有被入侵的驚恐,也沒有被隔離的哀愁,家鄉就是一張柔軟的被子,讓林建寧終于放松地跌落進去。

民意中路還是那樣擁擠而不寬闊,蒼翠的樹在路邊生長着,撐開巨大的傘,黃綠相異的葉子摻雜,被霧水淋得明亮。林建寧被車輛的鳴笛聲驚醒,她睜開酸澀沉重的眼皮,那些熟悉的場景突然沖撞進視線裏,使人心跳都輕快起來。

僅僅四個月不見而已,卻像是和這條街道分別很多年。

“林建安戲學得怎麽樣?他吃不了苦的,我知道。”睡意還沒完全消散,林建寧就記起這事兒來,她揉着自己發酸的臉頰,說道。

林思陽搖了搖頭,他突然笑了,說:“你媽媽也說他吃不了苦,然而他現在還是收了一些心的,過兩天要參加戲校的春招了,要是考不上就再等半年呗,總會考上的。”

“你們都還挺個性化教育的哈,不過換做不是唱戲的項目,我媽肯定不答應。林建安哪裏是圓夢啊,明明還是大人手中的小木偶。”她一字一句的說,嘴邊帶着隐約的笑,喉嚨裏像是含了薄荷。

跟随林秀回家的賀藍山,顯然成了全家人的焦點。

傍晚的廚房裏,林思陽側着腰開火,舉起金屬色的油瓶,對陳萍說:“你看看爸爸,高興成什麽樣了。”

“都三十六了,男方人好就行,能結婚了哈,”陳萍今天的嘴角就沒歇過,總因為各種事情,而需要保持着溫和喜慶的表情,她把裝了蔥姜的碟子遞給林思陽,說,“倒吧,小火炒。”

藍色的火舌舔0弄鍋底,滾油嗡鳴,灼燒着新鮮食材。

客廳裏的喧鬧聲不減,賀藍山完全可以抵擋來自全家老小的熱情,他主動幫大家去廚房拿陳萍切的西瓜,先遞給林新國一塊,又遞給林建安一塊。

“謝謝哥哥。”林建安個頭高了一些,他眨眨眼睛,咬下一大口甜潤的西瓜,說道。

林新國老人那雙有神的眼睛眯着,周圍生出更多皺紋來,他臉上是喜悅織就的紅光,低沉地笑了兩聲,說:“喊什麽哥哥,人家是你長輩。”

“叫叔叔就可以,建安。”賀藍山終于将西瓜分發完畢,他放下盤子,揉了揉林建安的肩膀;誰知道林秀突然高聲地說:“他們都說建安和我長得最像。”

林建安腮邊還沾着西瓜的鮮紅汁水,就被林秀突然扯到身邊去,林秀捧着他的下巴,讓賀藍山看。

細長的立眉,薄眼皮上一層褶皺,兩個人都是尖下巴,長得跟畫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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