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鄧一朵右手裏是一袋廚房垃圾,她穿得有些随意,羽絨服配平底鞋;天要黑了,路燈洋洋灑灑的光下面,站着的是鄧谷川,他瘦得像跟根竹竿,單薄的脊背佝偻着。
“你怎麽來了?不過年啊。”鄧一朵有點吃驚,她沒湊近,先是用目光搜尋到垃圾桶,然後快步走開。
鄧谷川仰起臉看她,盡力睜大了眼睛,他眼角潮濕,眼皮急促地擠在一起,又松開。
鄧一朵将垃圾丢進桶裏,這才慢慢靠近他;鄧谷川問:“你挺好吧?”
“都七點鐘了,你不回去過年嗎?你和老婆吵架了?”鄧一朵推斷着,斜着身子一站,她又忍不住笑了,幸災樂禍。
鄧谷川嘆了口氣,他大衣下擺開着,襯衫紮在褲腰裏,皮帶是上萬塊的名牌,可一湊近就知道,滿身的油煙味。
他說:“連連住院了,我正好路過,想進來轉轉。”
“沒想到碰上我了?”
“不敢上樓,你媽那個脾氣喲,給我打電話,嫌我不管你的終身大事,我知道她就是想鬧脾氣了,這事兒我能幫上什麽忙。”
鄧一朵嘆了口氣,她點點下巴,說:“知道不能管就好,你就忍忍她吧,你倆多久才聯系一次。”
“改天連連出院了,你來家裏吃吧,我做頓飯;一年四季都給別人炒菜,你小時候也沒吃上幾頓。”鄧谷川是那種看起來脾氣極好的人,可事實上偏執又薄情,十幾年前他和餐廳的女老板偷情,被柳琳琳逮個正着。
現在見了女兒面,倒總是客客氣氣,鄧谷川自知理虧,他總是在鄧一朵面前做出卑微的姿态。
鄧一朵不怎麽喜歡父親,她也絕對不會想去鄧谷川家裏;鄧連連十三歲,是鄧一朵同父的妹妹。
“我不會見你家的任何人,我幹嘛去找罪受,你看你瘦成什麽樣兒了。”鄧一朵用手阻止着要在風裏散亂的頭發,她笑。
鄧谷川又靠近半步,他無措地望向鄧一朵黑亮的眼睛,然後,就躬下了腰,他說:“抱歉,女兒。”
“我很幸福,也很快樂;你現在要做的呢,就是在這兒給我媽媽下跪,跪着過年,”鄧一朵說話的時候,語氣淡然又輕薄,她甚至沒有隐去笑意,眼睛裏都是一種陳年的絕望,她和緩地點了點頭,說,“我上樓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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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谷川身體僵硬成弧形的雕塑,他靜默着,四肢顫抖,終于,他迎着風把臉擡了起來,眼睛只是微濕,流不下眼淚。
柳琳琳新燙了頭發,兩個人四道菜就足夠,其實對于某些人的除夕來說,安靜團聚就是最好的慶祝方式。鄧一朵把紅酒裝進透明酒壺裏,每人斟一杯。
“吃吧,這個魚特別新鮮。”鄧一朵用筷子,将魚肚子上一塊細嫩的肉剝下來,放進柳琳琳碗裏。
水族箱裏是新買的金魚,他們來來往往,歡快地游,傾吐出無盡的密集氣泡。
柳琳琳抿着嘴巴,她嘗了半口紅酒,這才決定和鄧一朵對視,她說:“女兒,算了吧,媽媽理解你了。”
其實不用過分解釋,話到這裏,鄧一朵自然明白她指的是什麽,關于她所謂的終身大事,大概終于可以告一段落。人逢節日,可能總要感性一些,鄧一朵怕柳琳琳反悔,于是立刻追問:“不會再管了嗎?我不結婚也沒關系?”
“我瞎擔心,不管了。”
“我單身也沒關系?”
“随便你。”
很久,鄧一朵沒這樣活潑過,她卸下了重擔,像學生時期那樣,小跑步上前,抱住了柳琳琳的背。
媽媽平時犀利又幹練,可當鄧一朵無限湊近,将一個輕軟的吻印在她臉上的時候,柳琳琳呼吸顫抖了幾秒鐘,她抓着鄧一朵纖細的手腕,說:“咱們娘倆,不能争吵。”
“快吃魚,魚好吃。”
“你手機響了。”
臉上還挂着笑意的鄧一朵不會想到,下一秒的自己将露出什麽樣的表情,電話那邊是焦急的女聲,她說:“鄧一朵女士嗎?我是科洛奇跡的物業,你家鄰居家着火了。”
“哪個鄰居?”第一個問題,她就有些聲嘶力竭,腿軟得快要跌倒。
“白路先生家,您家裏燈是滅的,我想請問您安全嗎?”
鄧一朵已經幾步沖到門前,從衣架上扯下了大衣,她顫抖着說:“我安全,我在我媽媽家裏,我現在就回去。”
“怎麽了?”柳琳琳被女兒的慌亂情緒影響,她扔掉了筷子,上前來,攥緊了鄧一朵的左手。
手心裏,全部是冰冷的汗。
鄧一朵睜開微紅的眼睛,她第一次如此接近災難,手機裏的女聲還在傳達着什麽,可她只知道發出“嗯”的聲音,輕聲對柳琳琳說:“我鄰居家着火了,我回去看看,他一個人住。”
原本是個安和溫暖的除夕夜晚,卻因為一場火而煙霧缭繞。林思陽站在樓下的空地上,他打着傘,沒有話要說。
鄧一朵駕車到來,她急匆匆地奔跑在雨霧裏,很遠就問:“人呢?白路人呢?”
“還沒救到,你別着急,很快就會出來了。”其實,林思陽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他面無表情,盯着鄧一朵的大衣紐扣。
鄧一朵擡頭,一眼看見了翻湧出黑色煙霧的窗戶,她似乎聞到了那股木材和織物混合燃燒的味道。
“希望沒事。”鄧一朵往林思陽近處站,她緊繃着一根神經。
林思陽說:“你家應該沒關系,聽他們說,只是從卧室開始蔓延。”
“請問卧室為什麽會有火?”
“他抽煙的,”林思陽深吸一口氣,将傘遮在了鄧一朵頭頂,又說,“我只能猜到這個。”
鄧一朵不想去看他,她十分焦慮,想了想,說:“白路今天才回國,而且今天除夕。”
聽得出來,林思陽語氣裏帶着懊悔和遲疑,他說:“他今天找我喝酒,我可能有點暈了,還是他司機送我回家——”
救護車的燈閃爍着,擔架從不遠處的路上過來,也不能完全确定那是白路,林思陽上前去,詢問他的狀況。
護士戴着口罩,神色極其威嚴,消防員喘着氣,說:“人沒有事,房子也還好,沒有影響到其他住戶。”
“沒事就好,謝謝,辛苦了,真的辛苦您了。”
在完成這個九十度鞠躬的時候,林思陽兩條腿都在打顫,他把傘遞給鄧一朵,說:“我也去醫院,至少得有人照顧他。”
鄧一朵把傘塞回去了,說:“你去吧,我車裏有傘,一會兒處理結束,我就回我媽媽那邊。”
白路還醒着,他疲憊地睜眼,對着林思陽微笑,然後去抓他的手。
可林思陽躲避的動作在不經意間,他擡起手整理着羽絨服的翻領,說:“你沒事兒,不用害怕。”
綠色的氧氣管阻塞着白路的鼻腔,他像是快沉溺進絕望的洪流裏去,林思陽沒詢問太多的事兒,他搓搓手,就坐在不動了。
白路倔強,用了力氣,把手擡起來;車廂裏彌漫很濃郁的煙味,林思陽皺了皺眉,他放在膝蓋上的手,被白路緊緊攥住了。
“我想喝醫院隔壁的甜豆漿,”白路說,“我口渴。”
林思陽點了點頭,他掙脫不出那只手,所以只能放棄反抗,白路皮膚上一層灰塵,把他的指頭攥得麻木。
林思陽回答:“待會兒給你買喝的,豆漿明天早上我去看看,春節可能不開門。”
救護車的鳴聲劃破天頂,除夕的氛圍從街邊燈火中蔓延,直到每個人心裏。林思陽被白路牽着一只手,并且看他逐漸睡去。
戴口罩的醫生坐在白路身邊,她警醒又機敏,眼睛裏仿佛沒有這個春節,林思陽發着呆,突然記起來,十幾年前的除夕,爸爸連夜為一位患者動手術。
那時候,自己還很小,白路也很小,三院大院過年,院子裏都是噴薄燃燒的焰火。
車緩緩停在了樓前的空位上,林思陽回神,白路手腕裏側的溫熱皮膚下,是一下一下在搏動的血脈,他正閉着眼睛呼吸,的确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