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市區不能再有炮竹聲,天一亮,仿佛那些年味也随着夜匆匆而去,助理淩晨就趕來醫院,忙着辦一切手續,把白路轉到了VIP病房。

林思陽猜想自己前一天的酒還沒醒,因此腦袋昏昏沉沉,他邁步往門外走去,把穿着制服跑來的張桦帶了進去,張桦專程在家磨了豆漿,給白路送來。

“還是燙的,”張桦鼻尖泛紅,她不冷酷也不嬉笑,只是輕微地喘着氣講話,“沒有放很多糖,我不知道十分十分甜是多甜,所以糖在這袋子裏。”

助理只忙着道謝,他也是一夜沒睡,并且放棄了全家守歲的機會;他鞠着躬,十分誠懇地講話:“謝謝警察同志。”

“不用,真不用,”張桦烏黑的短發掠過耳尖,她柔和地笑起來,搖頭,“我是林思陽的朋友,他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人沒事兒就行,最近的火災很多,也要提醒家人格外小心。”

林思陽有些訝異,他着實疲憊,甚至以為自己在幻境裏。相處的時間很久,可林思陽很久沒在意過張桦的變化了,她終于從幼稚灑脫的少女,變成了能夠給他人安全感的大人,她嘴角的弧度還和多年前一樣,像不顧一切去歡樂擴散的漣漪。

格外溫和,林思陽戳了戳她的背,說:“咱回去吧,睡着呢。”

張桦原本準備着和白路助理的下一句措詞,她突然,像是被點到了什麽神秘的穴道,突然變得慌張起來,甚至耳朵發燙,她離林思陽很近,可很久之前他們就這樣近過。

“那回去吧。”張桦暗自吸了一口氣,她總是十分開闊,安穩地在林思陽身邊,做一個最親密的朋友。

白路的嘴唇沒有血色,金棕的頭發不奇特也不突兀,他看起來,像是什麽西方名畫裏,代表純淨的神。

經歷了昨夜一場駭人的災難,他此時,正帶着難以平複的心髒,在藥物的作用下陷入了睡眠。

“困了吧?我也困了。”雨後的早晨,太陽光射在醫院的露天長廊上,張桦也是沉溺在疲憊裏的人,她兩小時前結束了除夕夜的值班。

林思陽說:“還好,就是昨天喝了點兒,現在頭疼。”

幾秒鐘,他又輕聲補上一句:“和白路去喝的,我這最近啊,情緒不好,就喝得猛了一些。”

“因為你爸的事兒吧?”張桦表情平平靜靜,她打了個呵欠,說,“是我我也想不開,可惜他了,一輩子是個好醫生。”

“什麽都沒機會了,我姐姐剛懷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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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張桦确實訝異,她擡起手捋着頭發,說,“是那個音樂家嗎?真的要結婚?”

“是歌手,”林思陽糾正她,然後,表情複雜地點了點頭,他有些擔憂,“我真沒想到林秀是那種會陷進感情裏完全傻掉的人,我現在都擔心她被騙,可沒辦法……”

張桦突然笑着,她撓了撓臉頰,說:“其實不用擔心的。”

兩人穿過了長廊,準備進電梯裏去,林思陽盯着顯示屏上變化的樓層數字,将耳朵湊近,說:“嗯?”

“為了喜歡的人做一切都心甘情願,都心跳加速,都過瘾。”

不出所料,林思陽又開始調侃,他惡作劇一般地,問:“你挺有經驗?”

電梯“叮”一聲打開,裏面走出傷了一條腿的病號,兩人往側面靠,讓出一條寬闊的路來,醫院的電梯格外潔淨,林思陽跨了進去,張桦就在身邊,肩擠在他胳膊上。

張桦示以白眼,她罵林思陽:“自己從小學就沾花惹草,什麽資格質疑我的作風?”

“幹嘛那麽難聽,她們單方面喜歡我而已。”算是學校那種正直又自持美貌的人,林思陽不免在摯友面前帶着得意,可仿佛又不是得意,而是興致使然,起了一種奇特的、想惹人嫌棄的心思。

兩個人肩并肩走,靠得不能再近,這算是無隔閡的相處方式,随着時間,只能使親密滋長,讓靈魂契合。

路邊樹冠泛着油亮的深綠,冬雨後,一切都明媚柔和,在斑馬線另一邊,張桦和林思陽自然地,牽緊了手。

擋不住春天來臨的步子,在一切都溫暖洋溢之前,林建安終于在全家人的護送下踏上了火車,即便戲校僅僅在城市的另一端,可此情此景總能讓人心軟。他沒哭,也沒回頭望買了站臺票的奶奶和媽媽,他抱緊了懷裏的嶄新背包,在窗外滑動的光影中,慢慢閉上了眼睛。

一站路程,大約兩小時四十分,跨越大半個城市,年幼的林建安,終将幸運地踏入戲校,他慌亂、無措,因此把興奮藏起來一半;車窗外面,是城市工業區的巨大煙囪,正在朦胧的天幕上塗開白色,濃稠的。

到這一刻,陳萍心裏終于只剩下單純的不忍,那些咬着牙的強硬,随着遠去的列車消散了;夏玉蘭哭得不能自已,抽噎着,說:“應該開車過去,送我建安到校門口的。”

“應該,”陳萍點了點頭,又蹙着眉思索,她大概是在盡力說服自己,然後,她轉身對夏玉蘭說,“不過也沒事兒,學校說最好一個人過去,他們有大巴在火車站接人,反正以後要靠自己努力了,建安不是不獨立的人,他很堅強。”

林思陽站在柔和的陽光下面,等待着出站來的媽媽和嫂子,他仍舊是年前的模樣,就連悠閑的神态也沒變,普通的日子,總模糊在無所事事的邊界,明晚要去學校開會,下星期,就正式開學了。

而大學生林建寧,早在三天前,就踏上了去往首都的航班;林海、夏玉蘭去送她,穿着毛呢長裙的時尚女孩,在安檢口沖爸爸和奶奶揮手,高聲說:“都要注意身體,我暑假回家,你們都要好好的。”

一眼看過去,林建寧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格外高挑,她戴着墨鏡,卷發染成了濃郁的巧克力色,笑容只是利落地爬上臉頰,随即,又恢複了冷酷的表情。

夏玉蘭攥着紙巾,眼淚把想說的一切別言都淹沒了;孫女果斷又毒舌,可爽朗、可愛、機敏,某些時候,她總能成為全家的定心丸。

而此時,風還是足夠清冷,林思陽上前去,他柔聲說:“媽,你放心吧,建安一定會好好的,別哭昂。”

夏玉蘭進車裏去了,陳萍坐在副駕駛,林思陽陪在夏玉蘭身邊。

林海問:“怎麽樣,孩子哭沒哭?”

“哭什麽呀,他好着呢,”對于兒子,陳萍疼惜和自豪摻雜,她說,“別看在家那樣,一要去戲校啊,感覺長大了。”

車外掠過道路旁的樹和交通指示牌,放眼,看得見遠處緩速前進的列車,還有樓房和工廠,它們,都被清淡柔和的冬季暖陽浸泡着。

林思陽沒再說話,他低下頭,忙着看手機裏的工作消息,車減速,然後停了下來,林思陽擡眼看見,紅燈倒計時36秒。

近幾天,公司裏閑聊的話題全部有關于胡琛,那男孩子看起來神經大條,此時,正戴着頂黑色帽子,搖搖擺擺地進來。

鄧一朵管不了別人的嘴,可她總要關心藝人的身心健康;陽光灑進來,辦公室茶幾上,是一壺清透甜蜜的果茶。

“鄧總中午好。”十五歲剛過,正處于青蔥繁茂的花季,他仿佛并不細膩,看起來嬉皮笑臉的樣子;一雙手埋在很長的外套衣袖裏。

鄧一朵連忙從辦公桌後面站起來,她有些急促地繞過花架,擡起嘴角,微笑着說;“坐吧,吃過午飯了嗎?”

“還是百年不變的外賣。”

“集體點的外賣,畢竟不一定合胃口,等大樓那邊一切辦妥,我們就有員工食堂了,”鄧一朵腳上是細跟的皮鞋,因此整個人看上去高挑,她站在胡琛旁邊,準備擡手拍肩膀,可又止住了,她說,“快坐。”

男孩子長着一雙線條柔美的眼睛,看着明朗又單純,他輕輕地将帽子取下來,理着自己深棕色的頭發,這時候,才去看鄧一朵的眼睛,并且往沙發裏側挪了一下,說:“鄧總,什麽事兒?”

“有關你的傳言,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們說你是胡總經理的親戚。”鄧一朵直入主題,并沒有一點拖沓,她眼睛裏還是親切動人的微笑,語氣不冷酷。

胡琛睜圓了眼睛,随即,又帶着防備地輕笑,回答:“不是。”

“我這裏要你,就是覺得你長得好看,可我知道你聲樂欠佳,所以還得好好努力。至于別人的閑話,不想理就別理,想說明也可以說明。”

“好的。”他說話不帶尾音,似乎在鄧一朵說完之前就想好了回應的措辭。

鄧一朵抿了一口茶,她還是看着胡琛的眼睛,可突然有些慌張,那裏面是一種過于淡定自若的神色,像是一汪連浪都具有節拍的水,平和得駭人。

應該是眼花了,那是陽光的斑駁還是陰影?它像是一顆玫紅色的炸彈,從男孩領口處掉出來,落進鄧一朵眼裏;胡琛笑了一下,把松垮的衣領扯上去。

“你脖子怎麽了?”

“沒怎麽。”他還是笑,是一種屬于粗心男孩的溫柔大度的笑容,然後,他站了起來,準備告別。

“你脖子紅了。”這下子,語氣十分強硬,鄧一朵盡力使自己看上去冷靜一些,她手上還捧着圓形的陶瓷茶杯,優雅地靠在沙發上。

胡琛搖了搖頭,他還是那麽利落而溫和,可突然,深呼吸了一下。

陽光的形狀還在變,它不像夏天時候那樣滾燙,鄧一朵關上了一層窗簾,她打開手機攝像頭,對胡琛說:“你是未成年人,我是這裏的藝人總監,你脖子上有疑似傷痕,我應該看看吧?”

“沒有。”

“那我現在叫你媽媽過來,我們一起看。”

鄧一朵一句話,殺去了胡琛神色裏部分的抗拒,她伸出手,憑着記憶,點了點男孩胸前的衣服,說:“大概在這裏。”

胡琛或許是想伸手去阻擋,可他又洩了氣般,不再有反應,只是鼻翼輕抖着,眼圈越來越紅。

看見了,實際上不需要特別費力,鄧一朵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他的領子拉下來一些……

一小片帶着血絲的濃郁紅色,緊緊附着在男孩的皮膚上,那麽妖豔,可又泛着一種嗜血般的猙獰;終于,一滴微溫的眼淚,墜落在鄧一朵手背上。

胡琛搖了搖頭,哭聲被吞下去,他翹起嘴角來,說:“我沒關系。”

“我倒希望你是戀愛……”鄧一朵把手機扔在了一邊,她拿了紙巾過來,遞到胡琛手中,說,“理智告訴我,沒那麽簡單。”

“我是男生,所以,我沒關系。”他還在笑,紅着眼睛笑,十分凄慘狼狽。

“胡琛!”兩個字,沉痛裏帶着尖銳,鄧一朵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發出來的,她頭皮發麻,伸手捏住了胡琛的肩膀,一種難挨的胸悶感蔓延開來,酸軟的淚腺,要炸掉了。

鄧一朵顫抖着,她眼淚止不住,于是任其自由下落,然後,看着胡琛的眼睛,問:“誰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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