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上午,胡琛終于昏昏然醒來,他龇着牙齒,忽然,幹燥的嘴唇裂了道口子,于是鮮血在流,伴随着滿臉強硬的微笑。
“媽媽……”他即将要哭,又有些腼腆地,抓住了沖上來幫他擦血的人的手腕。
“現在是春季,穿短袖,你翅膀倒是硬了。你看看你這個嘴巴,快喝點水吧,哎?兒子,你應該還會講話吧?”周明宏關切又急躁地,抹去了胡琛嘴角的血跡,她似乎能夠羅列出一堆胡琛患重感冒的原因,并且,歸錯于病號本人。
胡琛頭昏腦漲,他幾分鐘之內沒講話,乖巧地喝完了玻璃瓶裏存放的溫水,這時候,他才細心察覺到床尾放着的黑色手提包。
“鄧總來看你了,她出去接個電話。”沒等胡琛詢問,周明宏就順口解釋了包的來歷,她忙着把一顆櫻桃塞到胡琛幹燥的嘴巴裏,又用手接着,讓他吐核。
胡琛還有些鼻塞,這應該是整夜高燒的後遺症,他問:“她跟您講了什麽?”
不知道是算意料之外還是意料之中,周明宏突然變了臉色,她有些憂愁地蹙眉,看着胡琛蒼白一片的小臉兒,問:“你闖禍了?”
“我……沒。”他聲音十分輕,似乎要被不穩的呼吸淹沒,可交談還沒來得及進行下去,鄧一朵就握着手機,推門進來了。
她化着清淡的妝容,刻意地放輕了聲音,問:“感覺怎麽樣?”
“我就是感冒了而已。”他嘶啞着喉嚨,慢悠悠地回答,然後,又不顧幹裂的嘴唇,露出一個程式化的微笑來。
血,又從嘴角細小的裂口往外湧,胡琛伸出了舌頭,舔着那處幹燥又鹹澀的皮膚。
周明宏問:“你要不要起來坐?和鄧總聊天兒。”
“你躺着吧,躺着,”鄧一朵一只手壓住了他的被子,她滿臉加班過後的疲倦,可還是微笑着,十分溫和地,說,“我就是來看看你,也沒有別的事兒,要注意身體,快點好起來。”
“你告訴過我們,比起最後的收獲,有些代價不算什麽,”突然,胡琛說着,望向鄧一朵的眼睛,他仍舊明朗又單純,“所以我應該懂得付出。”
鄧一朵渾身發冷,她沒有否認,可終究沒強迫自己僞裝出認同的态度,她說:“你先好起來吧,到公司之後我還有事情要和你談。”
“謝謝你,”胡琛擡起手揉了揉自己淩亂的頭發,他說,“我想成為藝人,并且我也在盡力排除萬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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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養好身體,”鄧一朵思考着,轉身攬着周明宏的肩,她說,“我知道您上班也忙碌,可也得抽時間和孩子溝通,畢竟是青春期。”
周明宏說:“我當然……”
這過程中,胡琛像機敏的動物,他睜圓了眼睛注視着鄧一朵的背影,大概是恐懼她會說出那些發生在摩天大樓裏,令人羞恥絕望的事。
鄧一朵終于離開了,她小心翼翼地把門合上,于是,胡琛暫時地松了口氣,他擡起被子來,埋住了自己表情怪異的臉。
鄧一朵見到胡斯安,已經是一天之後的事兒,她在等去往會議室樓層的電梯,于是和那個看似禁欲的、西裝革履的男人打了個照面。
眼睫毛很長,因此使整個人在剛硬的同時多了柔情,他的頭發,每一天都保持着清爽整潔的狀态,為人禮貌又謙和,大概能比鄧一朵高出十幾公分……
顯然,如果沒有過十分深入的了解,當然不可能輕易反感胡斯安本人,鄧一朵頭一次這樣仔細地審視他,然後打了個敷衍的招呼。
“早安,鄧總監。”他身邊還跟着助理,并且氣場強大,看起來似乎正是影視作品裏那種攻陷人心的存在。
玻璃水泥的牢籠裏,關着面貌華麗的享用者,也關着心甘情願的獵物;這一切,在某種潛規則的修飾下,完全呈現出理所應當的樣貌。可數量的增加總會迎來質變,鄧一朵已經通過邊邊角角的消息,對胡斯安的行徑了解一二。
鄧一朵終于在此時,迎來了底線一樣的胡琛,即便在職場裏趟過污濁的河,即便知曉圈子的肮髒枝蔓永遠在叢生,可胡琛十五歲剛過,他像許多高中男生一樣,有些粗心、有些灑脫……又有些單純。
“王念如的事情關注了沒?”路上,王主任湊上來,他随口問道。
鄧一朵搖搖頭,問:“又發生了什麽?”
“她父母接受了一個深度訪談,”王主任推了推眼鏡,語氣是有點悲涼,說,“他們都是農民出身,女兒死了,現在連獲取真相的意識都沒有。圈子裏不是還流傳着許許多多的秘密嗎?據說這事兒和倪顏有關,可是沒有證據。”
“三山影業,”拐彎往走廊深處去,鄧一朵攥緊了手裏的文件,她詫異地感嘆,“如果真的和陶慶田扯上關系,那當然,一切人證物證都會人間蒸發;他簽了倪顏,說不定在某些事兒上會幫忙。”
王主任嘴邊是無奈又詭異的笑,他終于将傳言裏其餘部分說出口:“當然,傳說是陶慶田總裁幫忙處理的一切,畢竟倪顏可能……不惜一切代價。”
陳雲亮正靠在床頭,窗簾只打開一半,可以望得見周圍微舊的、居民區的樓頂;他靜音,看着媒體官博發布的采訪視頻。
陳晨還沒醒來,他穿着小背心,安靜地窩在被子裏,呼吸裏有帶着甜味的雲;他應該是夢到了什麽值得歡樂的事兒,因此微笑着,睫毛和指頭都動了動。
“我從小就在這個村子裏面,從來沒和什麽勢力打過交道。”說話的是王念如的爸爸,他樸實又清瘦,正坐在一盆綠植旁邊,安穩地背對鏡頭,即便靜音,可那氛圍一濃,陳雲亮也猜想得出他說話時候絕望顫抖的語氣。
媽媽是年輕的女人,攝影師給她那雙手一個特寫,上面溝壑叢生,指節膨脹着,并不美麗。她留給觀衆一個還算窈窕的剪影,說:“她成了演員,說媽媽你不用再出去務工了,我來養你……”
字幕到此時中斷,因為畫面裏的人已經捂住了臉,陳雲亮耳邊僅有的是兒子綿軟的呼吸聲,可他似乎能想象到女人的哭聲多麽悲苦。
陳雲亮把手機丢到床邊去,他覺得有什麽梗在喉嚨裏,是堅硬而苦澀的,他閉上眼,難以呼吸。
閑暇時候,應該是無聊并對一切雲淡風輕,陳雲亮準備下床洗漱,結果,立即接到了林建寧的電話。
女孩問:“晚上有空嗎?”
“我……請你吃晚飯吧,還有事兒要跟你講。”陳雲亮站在鏡子前面,看着一臉睡意的自己,擰開了水龍頭。
林建寧當然是訝異的,她問:“沒騙我?”
“上次急匆匆的,有事兒沒講清楚,所以一起吃飯吧,反正今天我也閑。”
水是涼爽的觸感,因此也預示着天氣在變熱了,潔面膏揉成的泡沫被陳雲亮塗開在臉上,他三十歲,處在一個成熟與年輕摻雜的年紀;因為練舞,所以整個人看上去健康又利落,倒像是即将畢業的大學生。
陳晨醒了,他踩着拖鞋去衛生間,臉上表情又和睡夢裏不同,大概是起床時慣有的不悅。
他說:“爸爸,我有個想法,我們回家吧,和媽媽一起生活。”
“我覺得北京特別好,雖然現在租的房子很小,可總有一天我們會有大房子住,這裏,爸爸能有比較賺錢的工作,還能送你學畫畫,”陳雲亮彎下腰,把臉上的泡沫清洗掉了,他手裏捧着毛巾,又安撫陳晨,“我們要向前看是不是?過去的就讓他過去。”
“可是媽媽——”陳晨眼圈泛紅。
“她不要爸爸了,你還喜歡她啊。”陳雲亮慢悠悠地念叨,甚至,呼吸都輕微抖動起來,他鼻腔發酸,實際上又想說:爸爸恨她,又還有點愛她呢。
陳晨安靜地哭,用手揉着通紅的眼睛,他被陳雲亮抱起來往外面去。
“北京其實挺好的。”陳晨說。
也許是突然想起來,也或許是總揮之不去,陳雲亮忽然,就想起了面對面時林建寧發來的那條消息。
青春個性的少女風範,自然和上一代人不同,她問:“做我男朋友行不行?”
陳雲亮沒有答複,因為那一刻整個人都被突如其來的浪湧吞噬掉了,他因為這句話幾夜未眠,像是驕陽下面慢步,不知道往哪裏去。
因此,在這樣一個深春時節的上午,在難言的回憶後,記起泛着清冽甜味的表白話語……陳雲亮忽然有些愉悅,甚至連心跳都生動了起來。
于是當晚上,穿着襯衣短裙的少女出現在餐廳門前時,陳雲亮把鮮花送到她懷裏去。陳晨在座位上,腦袋放空地看着兩個人走來。
“姐姐好。”
“你好,”林建寧把花束輕放到空着的椅子上去,她又說,“實際上你喊我阿姨更好。”
她又換了發型,巧克力色,齊肩并且微彎;話語意有所指,兩位成年人都心知肚明,可又不談論這個,一落座,只是十分認真地點菜。
陳晨吮吸着專享的橙汁,兩只手把杯子抱緊了。
“不希望你喜歡倪顏,是因為……因為一些會讓你難以接受的事兒,但願你可以諒解。”陳雲亮艱難地開口。
林建寧點點頭,語氣清淡地回答:“我早就不怪罪你了。”
想了想,她又補充:“當我明白你多重要以後。”
她不是莽撞,而是一種壓縮在冷靜裏的幹淨的無畏,陳雲亮是欽佩的心情,他甚至像是初次收到表白的少年人,慌亂到難以承受。
陳雲亮說:“其實我知道忘記偶像多麽困難,謝謝你願意相信我。不過再想想,沒有倪顏,或許我們也不會見面呢。”
“我大概留給你一個狂躁的第一印象。”林建寧居然有些膽怯,可她仍舊帶着滿分的氣場。
陳雲亮笑着,說:“我正和別人往場館裏面走,你一腳伸出去,就把那個搶門票的黃牛絆倒了。”
“然後狂罵了一頓。”
“我撿了你掉的手機,結果你一定要加微信。”
“所以就認識了,”林建寧喝着水,輕輕吐氣,她說,“我作為大學生呢,還是屬于比較冷靜的那一種,所以不要覺得我特別沖動。”
陳雲亮看她有些焦急委屈,因此居然心髒發軟,他被浸泡在一腔氣泡酒般清爽的溫柔裏,醉得快要睜不開眼睛。
人心潮漲,一瞬間有大浪,漫天而來,不可逆轉;新鮮愛情摻雜在夜色裏,春意正濃烈着,一切,都可以有個更充滿生機的開始了。
回家的路上并肩走,陳雲亮抱着陳晨。肩膀和手臂相撞得有些魯莽,指尖從試探到糾纏,這是悸動又溫柔的第一次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