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白路一時興起,于是儀式感極強地開始過夏天,他一個人去超市,買了綠豆、紅豆、薏仁兒,又把買來還沒拆封的炖鍋找了出來,煮湯喝。西瓜切開,一半在茶幾上,一半在冰箱裏。

然後就是穿着短褲吹空調,也沒去在意形象了,早晨起來用清水洗臉的時候,白路有點恍惚,他看着鏡子裏頭發蓬亂的自己,心髒忽然很空,接着,整個人像是要掉進深淵裏,他蹲下來,用濕漉漉的手指撥電話。

助理在擔憂他,說:“後天有個秀,您這兩天調整一下?知道您不太好,經紀人那邊在少接工作了,這個是去年就談好的……”

“你別催我,”白路有點煩躁,他手扶着洗手槽的邊緣,說,“我現在只能給你打電話了,如果有機會,麻煩跟林思陽說,讓他有空來看看我。”

“你沒事兒吧?我現在還在家呢,今天傍晚的飛機……”助理有點慌張,可這種災難感是隐秘的,他無法參透白路想表達什麽,于是只好安撫他,“那都沒問題,其他的,我來你家我們聊,我晚上就到了,很快的。”

清晨的光線充實着整間屋子,白路擡起臉,他克制着突如其來的眩暈,舉着手機站起來,然後,嘴邊是極其平和的笑,他輕聲回答:“好,我在家等你。”

他很容易能做到一秒笑容消失,水槽裏還是泛着幾顆氣泡的清水,白路沒有思慮,在電話挂斷的下一秒,他将手機丢進水裏去了。

洗澡是必要的,然後,他安靜地站在鏡子前面剃須,而水裏的手機,又輕微地浮動,像個掙紮過後面對現實的、即将溺亡的人。

塗過面霜的手指緊握着鋼筆,有點打滑,白路坐在盥洗室的牆角,他在本子上面寫結構有些松懈的字。

“……唯一的支撐也消失了,謝謝你讓我堅持到現在,沒選擇在冰冷的冬天離開。我能想起我們還小的時候,想起我媽媽……喜歡是一直在的,十幾歲就開始喜歡。”

木炭燃燒在密閉空間裏,有些嗆人,白路感覺眼睛要睜不開了,煙塵刺得虹膜生疼,于是淚一陣陣湧出去,可這些淚不包含痛苦和悲傷,完全只是生理性的,他把寫字的本子撕掉,丢進了燃着的木炭裏。

冰箱裏還有半顆西瓜,喝完湯的白色碗和湯匙放在料理臺上,平滑且泛着深沉光澤的木質地板上,掉落着微小的木炭灰塵。

大而且安靜的室內,空調還在送來徐徐冷風,這是個無比平常的炎熱夏天,和十幾年前一樣;民意中路的槐樹仍舊深綠、繁茂、蒼翠,一整排,以越來越濃密的态勢生長開來;劉妹妹面館,仍舊在迎接密集的客人,一碗帶着缭繞霧氣的面條上桌,頭頂風扇落灰,卻帶不走人額邊的汗。

曾經的三院大院,不是如今這樣蒼老沉悶,它那時候,承載着許多青年和少年的生活夢想,四季裏,總能時刻燃燒起靈魂的新火,白路沒有悲傷了,記憶像一面牆,正洋洋灑灑掉落着大片的白色,留下一個場景,仍舊是夏天。

陽光是透明且浸泡在水汽裏的金黃色,白路坐在樹蔭下的花壇邊上,天空四周沒有太多的高樓,因此寬闊又藍得發亮;午後,汽車鳴笛夾雜着些微人聲,散發着隐約的詭異感覺……

白路視線中,是水泥道路,和酷熱空氣下疲憊低頭的花花草草,林思陽被光線刺得眯眼,他幾步跑來,膚色微沉的臉上全部是汗,他往下扯着短袖襯衫的領子,蹙起眉毛,說:“我還要去學游泳,下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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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三歲的少年人,總無法過得閑暇精致,林思陽還沒有發育,也算不上高挑或者英俊,他粗魯地往白路身邊一坐,嘆着氣,說:“我們什麽時候才能不上學呢?”

“你可是優等生,說這些也不怕被揍啊。”白路把冰棍塞進嘴巴裏,含混着說。

“本來就不想上學,更不想補習英語,不想學游泳……”

白路歪着腦袋,傾聽林思陽的牢騷,他吞下在口中半融化的冰棍,忽然笑着,喊:“程小星!”

女孩子還是不施粉黛的年紀,正徘徊在童年和青春期界線上,一雙細腿在短裙下面搖擺交錯着,不久便站在了林思陽背後,她把背後卷成一捆的參考書遞到林思陽眼前去,道了聲:“謝謝。”

林思陽轉過身去,他忽然臉頰漲紅,仿佛汗裏都是顫抖着的慌張顏色,他回答:“沒事兒。”

在白路的記憶裏,程小星總穿校服戴三道杠,在校大會上滿臉威嚴地講話,他沒把她當做可供探尋和思慮的人;可此刻,當林思陽皺着眉,眼神躲閃,當他因為女生而燃燒起青春期的前幾縷火花……白路忽然狠狠吞着帶冰棍甜味的口水,可不是順着食道滑下,而是帶着即将凝結的冷意,徑直砸進了心髒裏。

情窦初開不洶湧也不猛烈,它令人驚慌,但又可有可無,白路在離開時抓緊了林思陽的手腕,他摸索又唾棄着人生第一次的心潮澎湃和醋意橫生,眼皮被曬得要燒起來。

林思陽一覺睡到了上午十點,他悠閑地睜眼,在極短的緩沖之後,意識到暑假已經來臨了。

天氣仍舊炎熱,夏玉蘭正把刀戳進翠綠的西瓜裏,然後是一聲脆響,透明的紅色汁水順着截面往下淌,而昨天才到家的林建安,正趴在餐桌上打手機游戲。

陳萍擇着嫩豆角,她說:“建寧不回來了,要去打工。”

“我這兒還有錢,你給她轉賬三千塊吧,讓坐飛機回家,多熱啊,打什麽工……”夏玉蘭把西瓜放進盤子裏,她念叨。

陳萍自然拗不過林建寧,她也明白家裏沒人拿她有轍,把豆角放進盆裏去,陳萍站起身,笑着說:“媽你別管她,受不了自然就回來了,你什麽時候見她受過委屈。”

“丫頭是倔,可她不是固執,而是明白堅持,”夏玉蘭在桌邊坐下了,她擡高了聲音,忽然沖着洗手間,喊:“陽陽,那個……大院要重建了,要拆樓了……”

夏日的上午,閑暇又溫柔,林思陽含着一嘴泡泡,他探出頭去,問:“補款嗎?”

“有款,還有房子。”陳萍說。

林思陽把水含進嘴巴裏,他晃着脖子,忽然為白路賣掉房子惋惜,可轉念一想,白路并不像他這樣不寬裕,更不會在面對一筆拆遷款時産生做夢的錯覺,。

夏玉蘭正滿臉慈愛,她催促沉迷游戲的林建安吃西瓜。小男孩離家一學期,卻變化驚人,他用脫離稚氣的嗓音,說:“小叔,奶奶說新房子給你當婚房。”

林思陽把漱口杯放回原位,第一反應是轉臉看陳萍,他有些忐忑,可陳萍笑眯眯,她說:“是啊,我們思陽也快要成家了。”

“特別快是吧,接下去就是建寧、建安……”

聽奶奶這樣說,林建安第一口西瓜差點卡在喉嚨裏,他眨着淚汪汪的眼睛,說:“別扯我啊。”

“嫂子,其實我們還在談……”

“我覺得呢,張桦漂亮又大氣,而且離家這麽近,知根知底,你倆最合适,”陳萍又看了夏玉蘭一眼,問,“是吧,媽?”

“是,能走到最後再好不過,”夏玉蘭點點頭,可又話鋒一轉,十分柔和地看着林思陽,說,“可如果不可以結婚,那也不必要強求,你還小呢。”

林思陽敷衍地點了點頭,在他看來,結婚是不需要規劃的事兒,順其自然就行。彎下腰,冷水打在臉上,有種柔和的舒爽感,鬼使神差,林思陽忽然從褲兜裏摸出了手機,他想告訴白路大院拆遷的事兒。

一陣寂靜之後,電話自動切斷,林思陽手背上的水漬已經悄然蒸發掉了,他又把手機塞回兜裏去,壓出一泵潔面膏,在手心裏搓開。

白路四季東奔西走,聯系不到已經是常态,當林思陽用水沖去滿臉的泡沫時,身後有人喊:“思陽,給你買的衣服。”

張桦可沒有暑假,她還穿着上班的制服,趁走社區的間隙回家來,把快遞拿給林思陽。陳萍和夏玉蘭給她遞西瓜和茶水,并且請她坐下休息。

女生滿臉都是汗水,她沒時間坐下,只是站着,大口吃完了兩塊西瓜,林思陽上前來,把冷毛巾拿給她,說:“我衣服挺多的,你省着給自己買化妝品呀。”

“別廢話,你試試吧,晚上再聊,”張桦說着話,擦臉、脖子和手,又斜眼看着林思陽,說,“這T恤特好看。”

林思陽還握着毛巾在門口站,張桦已經風一樣地告別離開了,她頑皮可貼心,不知道什麽時候起,開始拉下臉做一些之前不屑的事兒了,例如笑着撒嬌,或者溫和地、順林思陽的意。

夏玉蘭忽然說話了,她拍了拍林思陽的胳膊,說:“周五請張桦一家過來,吃個飯吧。”

“好的。”林思陽應答着,林建安已經把剪刀遞了上來,兩人合力,把裹得嚴實的快遞盒打開,是不算便宜的潮牌服裝,短袖和帽衫。

“張桦愛吃什麽?”陳萍問着,她把盛過西瓜的空盤子收回去,又說,“思陽,你想想,告訴嫂子,嫂子周五提前去買。”

“都可以,不挑食的,到時候我陪你去買菜吧。”林思陽心情還算不錯,他擡起嘴角笑着,要回房間試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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