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個白天還沒結束,林思陽再次見到了張桦。

時間已經是下午了,因此太陽有些偏斜,高溫的世界包裹着一個個冷冽的人類窩巢,。林思陽躺在卧室的床上,咬着被凍得堅硬的冰棒,他拿起手機來看,十七點十五分。

客廳裏是夏玉蘭和陳萍的交談聲,還有林建安手機游戲勝利的音效,張桦緩慢地扣響了卧室的門,她雙頰被烈日灼燒得通紅,挪了兩步進來。

“怎麽熱成這樣啦?要不要來個冰棒?”林思陽從床上下來,他踩着拖鞋,在地上轉了個圈兒,說,“真的很好看,沒想到你還挺有眼光的。”

眼睛有些滞緩地轉動了一下,張桦用手捋着額前濕透的頭發,她微微喘氣,然後把包扔到了床上,接着,沉默不語地按住了門框。

“我不吃。”她說。

“那來找我幹嘛?來找我……是不是想我了,嗯?”林思陽臉上仍舊是輕松惬意的笑,他認為張桦是熱懵了,于是用空調房中浸泡的、涼爽的手捧着女生的臉,然後看她的眼睛。

林思陽另一只手裏還攥着沒吃完的冰棒,他又咬了一口,并且把完整的側面遞到張桦嘴邊,說:“吃一口,啊——”

張桦的拳頭攥緊了,又顫抖着分開,她輕微揚起頭,震驚而無助地和他對視,說:“你知道嗎?白路死了。”

“我不知道……”

“基本判斷是燒炭自殺,在他的公寓裏,是助理報的警,一個人在浴室裏,結束了自己……”張桦算不上淡然,并且可以說是慌張,她伸手捏住了林思陽裸露的手臂,像是在依靠着一個精神支撐,即使和白路算不上朋友,可她知道林思陽和白路要好。

并且,白路還算是個當紅的模特,算是明星。

林思陽此刻的表情是木讷,他手腕往下斜,接着,還沒吃完的冰棒掉在了地上,他頰上的肌肉,大幅度地**了一下,話語壓抑在喉嚨裏:“為什麽自殺?”

“聽說是心理疾病,嗯——可能是抑郁症吧,我一下班就趕回來,想問問你,你們聊過麽?其實如果有朋友幫一幫,說不定就不會發生這些……當然我不是責怪他的任何朋友,知道你們要好,所以悲痛又惋惜——”

“我是不是得去他家看看?”林思陽一時間沒什麽主意,他只能想到什麽說什麽,他又彎下腰去,有些眼暈地把融化了一點的冰棒撿起來,又扯了紙巾來,緩慢地将地板擦幹。

張桦被林思陽的冷靜弄得無措,她也蹲下去,拉扯着他的手腕,說:“別管這個了,我來弄吧,我來弄,你需不需要聯絡一下他的家人呢?現在貌似聯系不到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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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陽……”手被林思陽忽然掉落的眼淚濡濕了,而後,張桦鼻子一酸,她更加用力地攥緊了林思陽的手,說,“起來,思陽,你現在應該幫忙,聯絡他的父母。”

而卧室門邊上,站着聞聲而來的夏玉蘭和陳萍,兩個人因為這個消息震驚,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麽,陳萍上去搭把手,把林思陽拽了起來,她說:“他才二十多歲,有什麽想不開的啊。”

對于白路的病,林思陽并不是特別了解,他自然也不知道他從何時陷入了痛苦中,可除去這些模糊的猜想,林思陽腦海裏最清楚的事實是——自己拒絕了白路。

“他平時不喜歡談論自己的父母,只說不和他們住在一起,所以我也不知道。”林思陽坐在床尾,他拿起手機來,眼睛是通紅的,不知道應該撥給誰。

他深呼吸,可手仍舊在抖。林建安面帶憂愁地靠在門框上,輕聲說:“媽,我奶奶在房間裏,哭了。”

“走吧,咱去看看奶奶,”陳萍站了起來,她摸了摸林思陽的腦袋,悄聲說話,“別多想了,如果有什麽需要,咱幫幫忙。”

門被掩上,身邊只有張桦在了,她俯身上去,把林思陽緊緊抱住,用帶着哭腔的聲音,說:“我知道你很傷心。”

林思陽難以放松緊密咬合的牙關,他已經無法除卻內心裏濃重的愧疚;空調風似乎太冷,讓人後背發涼,林思陽擡手上去,揩張桦眼角上一顆淚珠,他說:“不要哭了。”

因為手機即時地響了起來,所以林建安沒有去夏玉蘭的房間,他站在洗手間的門後,說:“喂。”

“有時間出門嗎?來見我。”

安靜的空氣中,呼吸顯得格外強烈,聽筒裏是略微失真的少女聲音,她在咯咯笑,稚氣又歡樂,致使林建安深吸一口氣。

夏日陽光,似乎穿過了玻璃和牆壁,直照在搏動的心髒上,林建安心裏滿溢着新奇又慌張的感覺,他似乎很勇猛呼出一口氣,回答:“有時間出門,我有時間的。”

假期在高溫和暴雨中,一秒接一秒地流逝着,林思陽站在三院大院的深灰色欄杆門前,住戶們在搬家,由于豔陽灼熱,因此顯得更加焦灼忙碌了,樓算不上陳舊,可在此,像個低矮瑟縮的老者,被四周逐漸林立的高樓包裹起來。

槐樹在微風裏抖動着蒼翠的葉子,林思陽站在巨大的樹蔭下面,他的皮鞋上面落了樹葉,而黑色T恤的胸前,是顫動着的、白色的紙花。

林思陽少有地戴着墨鏡,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兩小時之前的場景,白路笑顏如花,拍下了那樣一張穿白色襯衣的照片,可他應該不會想到,會變成灰白色,被一堆淡色馥郁的鮮花簇擁着。

站在人群前端的、穿黑色長裙的女人,是白路的經紀人;而另一邊,握着一堆紙巾的助理早就泣不成聲。

兩天前因為內心慌亂而改簽了白天航班的他,仍舊沒追趕上白路離開的腳步。

林思陽擡起頭去,他失神望着裝飾歐式暗紋的天花板,腦海和心髒空蕩蕩,不知道是何原因,他努力思考,可記憶中沒有白路的臉了。

回憶像是被裝進了長頸的玻璃罐子裏,然後被瘋狂搖晃,因此變得模糊又淩亂,林思陽再次深呼吸着,他心髒在**,血管也在**;來吊唁的高個女生,林思陽只在廣告屏幕裏見過;在望向白路遺像的下一秒鐘,她像是敗掉的柳枝,忽然撕聲哭着,癱坐在了地上……

有微笑着聊天的人,往大廳的角落裏縮,黑色服飾襯托下是明豔的臉,林思陽忽然有些倔強地轉過臉去,他看向那兩個人,可在幾秒的震怒之後,林思陽開始流淚了。

“林老師,感謝你來,我們……”經紀人忽然就抿着嘴巴,她睫毛開始顫抖,調整了幾秒鐘才能夠繼續說話,“我們實在找不到他的父母,所以你能夠算是家人吧。”

“當然是家人。”林思陽點了點頭。

“他希望您有空去看看他。”

經紀人的先生,正面帶痛惜的表情,他将顫抖着的妻子攬進懷裏。

林思陽說:“我一定會,至于他的家人,我也在想辦法找,他不會對我傾訴,我之前也不過問,想了想,挺後悔的。”

眼睛平視前方,當林思陽集中精神的時候,他忽然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鄧一朵。

她穿着黑色吊帶裙以及針織外搭,正一個人站在原地,看着白路的照片,沒有哭泣,僅僅是垂下眼簾思慮着什麽,接着,轉身走了。

林思陽沒有跟上去,他內心深處持有的仍舊是對鄧一朵的愛慕,可很淡了,幾乎可以棄之不談,鄧一朵是雕琢完美的人,可也是零下幾十度的冰。

當失望淹沒了愛情,剩下都就都是懈怠了,林思陽能夠清楚回憶那個情人節夜裏發生的一切,包括爸爸的死。

現在,白路也死了。

當林思陽年幼的時候,他恐懼的死亡不過是距離太遠的死亡,幻想着身邊人離開将會怎樣不能承受,幻想着心靈崩潰的自己該怎樣生活……可當死亡來臨、又一次來臨,林思陽忽然不懼怕了,而是無奈又折服,并且伴随着之後永無止境的思念。

這時候擡起頭,林思陽覺得腳酸,他在白路追悼會結束之後步行了快兩個小時,頂着烈日,走回了三院大院。

濃蔭依舊,第三醫院仍舊坐落在大路那邊,劉妹妹面館裏坐着袒胸露背的一位食客,以及他幼年的女兒。

可是,三院大院也要死了。

北京的下午,似乎比南方焦灼,樓下駛過一輛轎車,傳來輪胎和水泥路面摩擦的聲音。

窗外是微舊的樓頂,天空淡藍色,流轉着燦爛日光和燥熱的風,而窗簾緊閉的室內,被迷蒙的情0欲灌滿,交疊在床上的赤0裸的兩個人,在空調風裏晾曬着汗濕之後的皮膚。

一根纖細的手臂伸向床頭櫃,把手機拿過去,女生眼尾上挑,巧克力色微彎的頭發鋪開在枕頭上。

她略顯疲憊地嘆息,然後推了推半壓在身上的男人,說:“晨晨快下課了。”

陳雲亮埋下臉去,用鼻尖蹭女生的脖頸和臉側,他說:“建寧,你先休息,我去接他,然後買菜。”

“忽然想起來,今天是白路的告別儀式,說來他還是我小叔的朋友,”林建寧沒有繼續休息,她套上寬大的T恤,又下床來,繼續說,“寒假的時候,來我家吃過飯。”

陳雲亮把手表戴回去,他沉思着,卻不自覺想起了王念如。

“其實圈兒裏經常有走掉的年輕人,因為各種原因,”陳雲亮模糊不清地說着,深壓在內心裏的秘密又開始滾燙起來,他從身後攬住了林建寧的腰,嘴巴貼到她耳邊去,說,“知不知道王念如?”

林建寧顯然是知道,可唯一的途徑就是那些曾經無比反感的有關倪顏的負面爆料,于是她回答:“知道,可是不了解。”

“我們已經是家人了,所以我想跟你說一件事兒,不論你是不是相信我,我都要說。”

“你講。”

陳雲亮大約是深呼吸了一下,他沉着聲音,忽然略顯失落地,說:“王念如那天夜裏和倪顏在一塊兒,我看見了,還錄了視頻。”

林建寧明顯地抖了一下,她無措地擡起手來,看着自己皮膚細嫩的指節,緩慢地,說:“你別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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