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十一月份,當然不可能太冷,但城市的溫熱感覺已經殆盡,只留下連綿的雨,或者是輕柔的風;越來越蕭瑟的世界被薄霧籠罩,這只是機場大廳最普通的清晨。
“我包裏還有兩盒餅幹。”胡琛永遠大大咧咧,他戴着漁夫帽,并且穿了件不算太厚的休閑外套,站在鄧一朵眼前,将衣袋的拉鏈鎖住。
鄧一朵看着男孩,她一笑,說:“少吃甜的,一會兒吃飛機餐,即便不好吃吧,可比餅幹健康一些。”
男孩大概是長高了,棱角也明朗了許多,他伸出右手和鄧一朵擊掌,兩個人又很友好地擁抱,航站樓的巨大空間使得廣播聲有些模糊,繞着圈兒回響在耳畔。
男孩說:“北方現在已經天冷了,如果你有時間就來找我玩。”
“會的。”
“我會去上學的,也不會為了不值得的事情勉強自己,”胡琛眯起眼來,他忽然吐了一口氣,說,“代我跟胡總經理道別吧,謝謝他的賞識。”
鄧一朵心裏不過分難舍,也不過分安靜,她站在原地,看到男孩拎着箱子往前去,然後混入了擁擠的人潮裏,背影還不夠強壯,書包上挂着喜歡的球隊标識。
誰知道,返回的時候沒走幾步,就在自助服務機後面看見了胡斯安,他甚至還帶着助理,看起來過分正式了。
鄧一朵微笑了一下,略有戒備地問:“您要出差麽?”
“不是,”胡斯安搖了搖頭,他握着黑色外殼的手機,身上是一絲不茍的熨帖西裝,墨色的睫毛往下一掃,便搖了搖頭,又笑道,“送人。”
鄧一朵知道自己現在滿眼的敵意,可她仍舊擠出一絲笑容來,言語中是諷刺意味,她說:“我聽說胡琛一個月前被跟蹤過,現在的粉絲啊,都很過分,半夜尾行——”
“都現在了,還說這些做什麽?”胡斯安嗤笑,他手別進褲兜裏,低下眼睛看向鄧一朵,“沒有意義。”
鄧一朵能夠猜出大概,她知道尾行事件一定和胡斯安有關系,于是又往前站了幾厘米,清了清喉嚨。
她問:“您一點兒都不知情麽?”
胡斯安穿皮鞋的腳向後挪動,他沉思了一下,搖搖頭,說:“大概是胡琛并不想太多人知道這件事兒,所以沒跟我講,您是藝人總監,當然和藝人走得近一些,可我不懂得和孩子們相處——”
Advertisement
“那您還來送他?”鄧一朵每一個字都吐得輕松,可這句話卻像是一把柔情匕首,徑直往胡斯安心髒上插去,她又迅速說,“胡琛現在已經不屬于圈子了,我不準任何人以任何觸及底線的方式去表達毫無誠意的喜歡。”
胡斯安表情有些凜冽,于是鋒利的眉都蹙起來,他搖了搖頭,然後指揮助理去買咖啡,而他自己,靠上來,湊在鄧一朵耳邊,說:“本來可以和平相處的,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可你碰了我的人,這算什麽?這不道德。”
鄧一朵有些厭惡他的香水氣味,因此不得不往後站一些,她擡起眼皮來,直視男人深邃的眼睛,忽然笑着捋了捋頭發,說:“您和我談道德?臨時起意的情0欲、肮髒的親吻還有流氓的習性,哪個更道德?”
“情0欲吧,畢竟情0欲很多都是臨時起意。”
“如果胡琛沒有被任何人尾随過,我們或許能夠更友善地交談。”
胡斯安伸手去扯鄧一朵的袖子,可鄧一朵正越走越遠,她将手揣進大衣的衣袋裏,逆着出口刮來的氣流走了。
室外的天色灰白,鄧一朵開車時候仍舊陷入沉思,她不是畏懼胡斯安,而僅僅是厭惡,她怎樣也忘不了一個月前的雨夜,男孩帶着凝固的笑容,靠在電梯旁的牆上喘氣。
根據林秀的說法,林閱博這個名字的來歷很單純,她在客廳裏舉着白淨漂亮的兒子,說:“要多讀書,千萬別像你爸爸一樣做個渣男。”
“姐,下樓吧,該去飯店了。”
“幫我帶着包包,”林秀穿着大衣,頭發已經重新留起來了,她囑咐着,又皺眉,“大包,塞尿片和奶瓶的。”
一個嬰兒,導致全家人的出門都手忙腳亂起來,陳萍最終拎了包,凡凡由林思陽抱着,而林海和夏玉蘭,已經先一步在飯店迎接客人了。
再過幾天就是新年了,因此很多事情都進入了儀式般的收尾階段,比如林思陽一個學期的工作,或林建安一個學期的課業,或者是這個家舊年的生活。
林秀終究沒消沉下去,而對于賀藍山的事情,她不怎麽愛聊,可有時候也會提起他來,怨恨地讨伐幾句。
這種時候,往往沒人敢輕易搭話,因為被安慰對她來說,甚至是值得煩躁的事兒。
氣溫已經到了一年中最低的時刻,街邊樹冠深綠,在霧氣中浸泡着,靜默不動;林秀下車去,她身後站着抱凡凡的林思陽。
忽然有種絕望的眩暈感,因為她看見賀藍山站在不遠處,只是他頭發忽然很長,正松松散散紮起來,腮邊是很明顯的整片胡茬,身上衣服也有種肮髒淩亂的感覺。
并不是因為貧窮或者落魄,而是賀藍山在很短的時間裏去強迫自己,變成了一個“有故事”的音樂人。
有故事才有希望。
“林秀,林秀。”他喊。
林秀有些困惑,可也在感嘆人生無常,因為曾經的賀藍山是那樣排斥不修邊幅的歌手。他總喜歡整潔幹淨的裝束,溫和而禮貌。
但這一刻,禮貌沒有了,溫和不複存在,并且,賀藍山渾身散發着刻意為之的憂郁散漫,他背着吉他站在路邊,表情裏沒有歡喜。
林秀被陳萍扯着袖子,勸說:“進去吧。”
“我過去一下,嫂子你帶着思陽先進去,我沒事兒。”林秀倒不想回避,她疾步上前去,站在了賀藍山面前。
賀藍山皺了皺鼻子,他開口第一句就是:“我今天誠心認錯。”
“你不要試着讓我同情,我現在只是想知道你什麽時候徹底消失。”林秀沒什麽劇烈的情緒,她此刻僅僅是抿了抿唇。
天氣有些冷。
賀藍山伸手,在衣袋裏摸索着,幾秒鐘之後,他将裝在紅包裏的一沓錢塞進林秀手中,說:“孩子百日宴,這是我給他的。”
“你放心,我不會不讓他見你,相反呢,我倒想讓凡凡知道,他爸是什麽人。他大名叫林閱博,我希望他多讀書,長大之後不欺騙任何人。”
接下去,兩個人都開始沉默,空氣裏是一種緘默的難堪和無措,林秀低下臉去,她揉了揉泛紅的鼻尖,想要藏着無法自控的淚眼。
身後有人忽然拉扯住了她肩膀處的衣料,林秀一轉頭,發現是林思陽。
他說:“走吧,姐,大家都在等着呢。”
林思陽這次沒在理會賀藍山,他僅僅是掠過一個淡漠又抗拒的眼神,賀藍山眼睛裏有一百種情緒,因此在林思陽看來,已經不值得去和他理論了。
因為知道沒有真相。
林思陽不會想到,近日祥和歡樂的家庭餐桌會在十幾天後承受一場鬧劇,當林建寧牽着陳晨的手站在他面前,正巧一架飛機從長空掠過,像是鑽進了林思陽耳朵裏。
陳雲亮笑着,和他握手,說:“我叫陳雲亮,是建寧的男朋友。”
林建寧蹙了蹙眉,忽然囑咐:“叫小叔啊。”
“叫什麽叫?”林思陽往近處站,他滿臉的震驚,可仍舊盡力平複自己的心緒,于是半開玩笑地說,“你都沒叫過。”
幾人無話題可談,林思陽幫忙把陳晨抱上車,他問:“你還記得我嗎?”
“記得。”陳晨抱着水杯,茫然中仍舊在回憶着,并且肯定地點了點頭。
“這是你未來的小外公。”林建寧一副看熱鬧般置身事外的嘴臉,她用勁揉了揉陳晨的頭,說道。
林思陽瞪她,又忽然滿心無奈,他到駕駛位上去,綁好了安全帶,這才支支吾吾地問:“林建寧,帶男朋友回來,告訴你爸媽了沒?”
“說了。”
“那就行。”
“可沒說他還有陳晨要養,沒說他比我大不止一點點,因為我想了想,這些因素都很普遍,沒什麽可告知的。”
女孩語氣仍舊自信又輕松,可林思陽牙關一陣顫抖,他偷偷看陳雲亮的臉,這才确定只是個正常的年輕男人,而不是可能攪起一場戰争的中年大叔。
陳晨吮着吸管,将水含進了嘴巴裏,而坐在她身邊的林建寧,正将他摟着,一臉溫柔。
“很久沒有回來了,都不認路了。”陳雲亮随意聊起一個話題。
林思陽程式化地笑,他對陳雲亮沒有什麽排斥之心,因此此時僅有的慌亂是擔心陳萍發火;他點了點頭,說:“這裏是新商圈,也營業沒多久。”
又是一個陰冷的一月,又是一個迎接林建寧回家的寒假,車上帶着的還是紙袋包裝的手工蛋糕。
可林建寧沒有嚷嚷着減肥,更沒端坐着或是沉睡,她正卷起袖子來,給陳晨拿蛋糕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