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雨後天晴,道路和植被都是潮濕的,摩天大廈往雲裏生長,将人籠罩在層層疊疊的玻璃光斑裏,女人在咖啡館中坐,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她動着手上嶄新的戒指,将短發別到耳後去。
還是瘦削,可滿臉是毫無破綻的妝容,眼線勾勒着明亮的雙眸,她動了動嘴巴,将一口咖啡吞下去。
擡起手,用昂貴腕表看時間,然後,馮谧再次捋了捋整齊的短發。
在看到陳晨的第一眼,她命令自己燦爛無懼地笑,可當小男孩站在門口,無措地挪動步子的時候,馮谧的心髒被攥成一團,她狠狠地将嘴唇內側的皮膚咬住,點了點下巴,帶着淚眼,喊:“晨晨。”
小朋友走到她面前來,甚至有些禮貌地遞上了精心包裹的禮物,他這才撇撇嘴,喊:“媽媽……”
“長高了,瘦了。”馮谧用了勁,将陳晨抱了起來,即便小朋友有些掙紮,可她還是固執;身體是虛弱的,馮谧在不久前做了流産手術,因此她忍耐着眼前虛晃的幻影,去沙發裏坐下。
陳晨坐在她腿上,揉了揉泛紅的眼睛,可下一秒,忽然露出了燦爛的笑,他說:“媽媽,要開心,我現在很開心,所以你也要開心。”
“那我們看看禮物吧,是陳晨給我準備的麽?很漂亮。”
白色絲繩被扯開,盒子裏裝的是有花紋的石頭、白色貝殼、楓葉……是童趣玩具,是無價之寶,馮谧一陣鼻酸。
陳晨舉着那一片豔紅的葉子,他說:“這是香山的紅葉,青島的貝殼,雲南的石頭……我和爸爸出去玩兒,給你帶的。”
小男孩欲言又止,他摸了摸馮谧的臉,手心濡濕,全部是她的眼淚,他說:“和建寧阿姨去玩,她說應該給最愛的人帶禮物回來。”
“建寧阿姨?”
“她要和爸爸結婚了,我們前天還去了她家裏……”
陳晨在娓娓道來,馮谧此刻的心情不是沉重,她對于兒子的愧疚,怎樣也比現在生活的苦楚淡薄,整個人的精神,似乎早就崩裂開來,她無暇顧及太多他人的事兒。
陳雲亮早已經成了他人。
陳晨忽然像個大人,他再次摸了摸馮谧的臉頰,用童聲,問:“你還過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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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過得不好。”手腕上盡是沉甸甸的昂貴手勢,随着動作,“叮當”作響,馮谧将臉埋下去,緊緊擁抱着陳晨,在這短暫的相見之外,還有無數的失落要她面對。
她過得悲慘麽?貌似也不是。有充足的錢財,以及城市中心的複式公寓,寧北每周回來兩天,和她親吻擁抱,亦或是在卧室裏纏0綿。
可沒再回過家了,媽媽拒絕見她,而難産喪子的姐姐馮語,早就帶着錢去境外療傷,鄧一朵呢,是很久都不敢想念的人,
并且,寧北像是悲情亂舞的蝶,沉醉于花花世界,有許多個風格各樣的女朋友,她們會把內0褲或者絲襪塞進寧北的包裏,滿足一種極近變态的挑釁欲望……這些,馮谧都沒轍,她的小脾氣不可能再有施展之處,唯一能做的就是忍。
再或者是揮霍,去奢侈品大廈刷卡,買一大堆首飾成衣或者包,然後費勁了心思去搭配,每天換着穿。
她的生活,仍舊是許多人眼裏的潇灑自由,是用金錢堆砌而來的俯視快0感。
陳晨居然沒有哭鬧,他被迫長大着,總勸告馮谧開心,兩人去吃西餐,找服務員拍了張照片;陳雲亮在樓下等陳晨,和林建寧一起。
年輕女孩特有的意氣風發,是自信和冷酷摻雜的,可她又溫柔,和陳雲亮并排站着,視線在陳晨身上,又轉臉過去,和陳雲亮交談着什麽。
她就是她,與陳雲亮是甜蜜愛侶,也可以成為陳晨的好友,她拒絕和馮谧太久的視線交流,避免了雙方的尴尬。
一切都個性直接,又溫暖。
三人走了,陳晨晃着手,說:“媽媽再見。”
天空是淡藍色的,散布開蓬松的雲,陽光往下掉落,世界仍舊浸泡在寒意裏,馮谧踩着高跟的短靴,從另一個方向,往停車場走。
剛才,陳雲亮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希望你生活愉快。”
回憶像是畫冊,平滑頁面被撕扯成形變的圖案,他們曾經,從情侶成為愛人,在這座城市奔波着、艱辛着、也幸福着……可變故來得猛烈,沒有愛情了,愛情被打碎,七零八落。
林建寧将頭發綁起來,她在廚房,跟在陳雲亮身後,讨教糖醋魚的做法;陳晨正在客廳沙發上坐着,面對電視,全神貫注。
家裏開着盞暗沉的燈,桌上籃子裏是香蕉和芒果;林建寧捏着裝胡椒粉的罐子,她嘗了一口鍋裏的魚湯。
“你要不要嘗?”她問陳雲亮。
還沒留神,林建寧忽然被緊緊抱住了,陳雲亮從身後,禁锢着她的身體,然後有些癡迷地吻她。
夜幕才降臨,窗外是帶着水汽的南國的風,冬季不嚴寒,因此沒太多歲末的氛圍,只望得見遠方大樓上的閃爍字幕,訴說着:除夕将至,過年回家。
眉梢抹着亮片的濃妝女孩,像是黑夜裏一只貓,即将到立春節氣了,除夕春節近在眼前。
尤華華彎下腰去,臉埋在了垃圾桶裏。
“為什麽要喝酒?”林建安溫柔地拍她的背,果斷地詢問,他似乎有些困惑、又有些發怒。
“不知道,我不知道。”尤華華擦着嘴巴外透明的嘔吐物,她眼妝仍舊服帖着,嘴上的口紅蹭得稍稍暈開,她看了林建安一眼,然後,再次将臉埋下去。
發出痛苦的反胃聲音,柔美的肩顫抖個不停。
林建安嘆了口氣,他長大了,在一年之間變成了青蔥少年模樣,酒店套房鋪滿了厚重的地毯,踩上去像是在雲裏,而窗外,是城市最繁華地帶的絢美夜景。
林建安去開門,讓服務生将宵夜送進來,然後有些謹慎地颔首,說:“謝謝你,辛苦了。”
尤華華此時穿着黑色的吊帶睡裙,她卷發在肩上散開,站起身的瞬間就向後傾斜,整個人跌進了柔軟的大床裏,她痛苦地喘息着,然後,用手捂住了額頭。
開始斷斷續續地咳嗽。
林建安打開了白色金邊的湯盅,他聞見了清甜的牛奶味道,于是轉身,問:“牛奶紅豆,要喝麽?”
“媽的,我不喝!”小女孩說起粗話,倒顯得不那麽合适,即便她已經在混跡夜店了,她再次坐了起來,撇撇嘴,搖搖晃晃着,隐忍地哭出了聲。
林建安擁抱她,有些生澀笨拙,可卻帶着青春期裏最純淨濃烈的關心,心髒在四處亂撞着,他也眼眶紅紅,低聲講:“別哭好麽?不要傷心,我陪着你。”
兩個人,一個失落,一個英勇,他們試探着,樂此不疲,心髒晃晃蕩蕩着,像是一罐搖晃了很久的蜜桃味汽水……
林建安夜不歸宿,他給媽媽打電話,說在朋友家住。
“注意安全,要過年了。”陳萍正為林建寧的事兒發愁,因此也沒有懷疑他,聊了幾句之後電話挂斷了。
醉酒又嘔吐,後半夜的尤華華,終于睡着了,她側身躺着,被林建安拘着臉卸妝,呼吸是均勻的,這應該是一個平靜安和的夢。
青春期的情不知所起,就像巧克力醬燙破了纖薄的冰層,像暴雨拍打在水面上……一切都是迅猛的,悸動可不僅僅有欲望氣息,一切都不貧瘠也不滿溢,恰到好處。
林建安躺在床腳,他差點在翻身時滾落下去,一整夜難以入睡,腦袋裏像是一片風裏的海洋,波濤淩亂,他的人生仍舊有許多煩惱,因此愛情不能夠是全部,要回家過除夕了,林建安思忖着,他希望的是能夠看到姐姐,希望媽媽不失落和煩躁。
白色頭紗拖在身後,張桦閉上眼露出溫柔的笑容,和她牽手的,是穿白色襯衫的林思陽……這是新出爐的婚紗照,被林思陽發在了家庭微信群裏;林建安再次翻了一遍,他睡不着。
天邊逐漸泛起溫和的亮光,城市樓群被淡薄的水汽籠罩着,汽車彙聚成潮流,開始慢速移動,路邊早餐鋪迎來第一位客人,新鮮甜豆漿舀進碗裏,配餡餅和油條吃。
除夕,絲毫不帶着舊年将逝的失落感,而比春節更讓人溫暖,這一夜未過,便還有許多對休閑玩樂的期許,許多人給自己一個放松心情的理由。
林海一進門,來不及換鞋,他掃視了一圈家裏,看似整潔清新,這才放下心來。
“這麽早?吃早餐嗎?”林建寧睡眼惺忪,正捧着杯子喝水,她從櫃子裏拿了拖鞋出來,說,“他倆還沒起床。”
“你媽媽讓我來接你回去。”
進屋坐下了,林建寧拿來了水果點心,她将茶放在茶幾上,然後晃了晃腦袋,說:“你們還不願意我談戀愛,對吧?”
林海看着女兒,于是察覺了她不太顯著的變化,即便仍舊是充滿自信的人,可忽然有一部分眼神變得卑微了,和煦、酸楚、甜蜜、患得患失。
林海說:“不是不準你談戀愛,而是覺得你應該擦亮眼睛,爸爸不想讓你幸福嗎?我只是在為你擔憂。”
“他很好,陳晨也很好,我今天要你來這兒,就是想讓你看一看,其實我們都一樣,就是在方寸之間過屬于自己的生活,別人的眼光那麽重要嗎?您還是個醫生。”
林建寧背影窈窕,她不再是小女孩了,林海這一刻終于承認,他撥通了陳萍的電話,說:“她說她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想過自己的生活,我不接人了,她肯定不願意一個人回來。”
林海四十三歲,看起來又比同齡人年輕一些,他難以在一瞬間接受女兒擁有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因此并沒有等待陳晨醒來;紅包還是留下了,三個,壓在果盤下面。
陳萍就在樓下等他,兩個人相視無語,陳萍搖了搖頭,就轉身往外,她穿過了花壇中央的小路。
林海跟着她,兩個人徑直到了小區門外,他這才說:“丫頭起床了,孩子和……小陳還沒起床,她給我拿了橘子和葡萄,給我泡了花茶,家裏很暖和……”
語氣很平淡,只是“小陳”兩字帶着些微的陌生艱澀,林海安撫地拍了拍陳萍的肩膀。
陳萍捂着嘴巴,低下頭去,她眼眶紅了,哽咽着,說:“你別說話了,我不想聽那些。”
林海蹙起眉攔車,他心情有點複雜;一輛出租車駛來了,在兩人面前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