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歌聲
日上竿,陽光終于徹底穿透山間霧霭,古剎裏香煙袅袅,香客們絡繹不絕。
鹿曉的世界安靜得如同在雲端。
她想要聽清對面的聲音,卻始終聽不清,只能聽見一些稀薄的歌聲。
剛開始那只是一個很細小的女童音,漸漸地許多個不同的聲音交織成一段婉轉的旋律,從的聽筒裏傳出來,好似柔軟的風從耳邊拂過。
這是……小星的聲音?
鹿曉遲遲回憶起最初的那個比雲朵還要柔軟的女童音,可是還來不及開口問詢,電話就忽然被挂斷。幾秒之後,郁清嶺的微信頭像在她的裏亮起。
郁清嶺:“曦光小學的表演。”
郁清嶺:“新年快樂,鹿曉。”
鹿曉:……
失蹤人口終于出現了!!!
可是為什麽曦光小學有跨年活動而她不知道???
她想了想,回複微信:“表演是今天嗎?郁教授你沒有通知我……”順帶發了個期期艾艾的表情。
郁清嶺這個失蹤人口現在連一句話都不想跟她說了嗎?
所以幹脆用短信形式告知她:你這叛徒,我們不帶你玩了?
鹿曉有一種被全世界背叛的失落感。
郁清嶺回複:“我打算下午1點整邀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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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曉:“為什麽要1點整?”這還有講究?
郁清嶺:“因為你可能要與家人一起跨年,所以不應該提前占用你的時間。而且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喜歡的是不期而遇的驚喜,收到驚喜,身體分泌多巴胺會比平常高20%。”
鹿曉:……
鹿曉用上了做閱讀理解的力氣去仔細揣測郁清嶺的每一個字。郁清嶺是一個單純得像白紙的人,還學不會陰陽怪氣指桑罵槐,所以他要表達的應該就是字面意思——聽這口氣,好像沒有生氣?
與其說是生氣了,不如說有點像是被人給忽悠過。
鹿曉思來想去,問:“這些理論,有誰教你過您嗎,郁教授?”
郁清嶺回複慢了半分鐘,信息遲遲發來:“千樹。”
鹿曉:“…………”
郁清嶺:“表演開始的時間是下午4點,現在是12點,時間點并不合适。但是我違規了,我很想,快些和你恢複溝通。”
鹿曉劃過每一條信息,仿佛能夠聽見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的表情和口吻。他的語調清晰而又笨拙,認真得像是在做學術交流,或許偏灰的眼眸裏還會盛着一點點迷惑和不安。
有些涼。
鹿曉迷迷糊糊想,要不然,就是我的指尖太燙了,心跳也有些失常。
她在許願池邊發呆,看見秦寂向自己走來,才恍然回神問他:“秦寂,我們回h城要多久?”昨天她在車上睡着了,根本就不記得過來花了多久。
秦寂用看傻瓜的眼神看她:“小時。”
鹿曉心虛問:“如果我現在馬上回程……點之前能到嗎?”
都是黎千樹坑得,他就那麽肯定她會留在h城嗎?這裏距離曦光小學起碼一百公裏啊!
鹿曉火急火燎趕到曦光小學的時候,正好是點50分。
她下了秦寂的車直沖校區禮堂,無比慶幸今天為了上山祈福特地換了一雙運動鞋。學校裏面空蕩蕩的,只有保安還在巡邏,所有的家長與學生都已經聚集到了禮堂裏。
因為是特殊學校,所以曦光小學的禮堂與普通不同,禮堂內的光線與普通教室一樣明亮,座位與座位指尖保持着相當大的距離,保證每一個孩子都能在熟悉而又舒适的環境裏欣賞臺上的演出。
鹿曉埋着頭在人群穿梭,卻怎麽也找不到熟悉的身影,小星,小河,黑白,天傾,唐宋,還有郁清嶺,他們一個個似乎根本就沒有在禮堂?
“鹿老師?”一個熟悉的聲音。
鹿曉停下腳步,發現了坐在人群裏的明熙和明熙媽媽,于是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見。”
明熙媽媽的臉上有些尴尬,撞上鹿曉的目光,歉意地笑了:“鹿老師,我一直想向您和郁教授道歉,之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的情緒太激動了,給你們造成了困擾。”
鹿曉連連搖頭:“沒有沒有!是我們沒有幫上您的忙,應該表示歉意。”
她看了一眼明熙,想起了之前的初遇時候他癫痫發作的可怕場景。現在的明熙看起來已經好很多了,安靜地靠在媽媽的懷裏,專注地玩弄着她胸口的紐扣,既沒有擡頭,也沒有出聲。
“別這麽說,鹿老師。”明熙媽媽眼裏露出柔和的光,“我聽說,您在郁教授的實驗和小星相處非常愉快。我現在就希望曦光計劃可以快一些普及到每一個孩子,這樣的話,小熙或許有一天可以自己生活自理,或許還能去上學,考試,工作。”
熙熙攘攘的禮堂裏,明熙媽媽的溫柔的聲音其實有些模糊。
鹿曉無法把她和之前在醫務室歇斯底裏的躁郁的女人聯系起來,看見她柔和的微笑,一時間難以分辨那是哀傷還是希翼。
談話間,零碎的幾個音符忽然間飄蕩而出。
禮臺前方的帷幕漸漸拉開,露出一個寬廣的舞臺。舞臺上站着二十個孩子,側邊是一架白色的鋼琴。音符正是從這一架鋼琴裏傳出的。
這一方舞臺沒有絢爛的燈光,黃昏的斜陽透過玻璃屋頂,投射在舞臺央,暖黃色的光如同一層薄紗,籠蓋在每一個孩子毛茸茸的頭頂。
光暈冉冉,白色鋼琴前的身影微微躬身,朝前方的禮堂人群颔首,下一秒更為流暢的音符從他的指尖傾瀉而出,洋洋灑灑,乘着暖光飄散。
……郁清嶺?!
鹿曉終于看清了鋼琴前的身影,驚訝得忘記了呼吸。
郁清嶺黑色的西裝,漆黑的短發微長,柔順地貼在耳際。他沒有看任何人,颀長的指尖飛快地在黑白琴鍵上躍動,曼妙的音樂就從他的指尖如小溪清泉一般流淌出來。
沒有擴音,沒有樂器混響,僅僅是最淡薄靈巧的鋼琴音,輕輕地環繞。
禮堂上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鹿曉獨自站在禮堂的央,愣了好久,才發現自己沒有座位。
她屏息低頭,悄悄往側邊的空位走,這時,舞臺上的第一聲歌聲響起來。小小的,怯怯的,柔軟得像是雲朵的女童音,和着鋼琴的節拍哼出一段輕渺前奏。
前奏過後,女童聲柔柔地哼唱:“小小的光亮,就足夠在黑暗指引方向。微微的眼神,卻能夠推開孤單得到溫暖……”
唱歌的是小星,她穿着白色的紗裙,站在人群央,小小的個子抱着高高的話筒。
“多希望我是盞燭光,在你需要時候發亮。”
“我的心是一片海洋,可以溫柔卻有力量。”
……
漸漸地,齊聲哼唱的人越來越多。
孩子有些人的面部表情因為疾病而無法自我管理,不同的表情,稍亂的狀态,喉嚨底發出的聲音卻逐漸彙聚成河,在禮堂綿延川流。
夕陽就這樣落下。
金色的尾巴停留在舞臺上,環繞着每一個孩子,落在鋼琴旁,在郁清嶺的側臉上印出淡淡的金色的印記。他有時微微側耳,優美的頸線就露在金色的光澤下,恬靜得像是意外綻放的花。
鹿曉忘記了之前的目的地,她呆呆站在原地,等到回過神來時候,已經是淚流滿面。
她無比确信,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聲音能夠直達天堂,到達神明的身旁,那必定是此時此刻的這歌聲。
“很美吧。”黎千樹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鹿曉身旁。
鹿曉擦幹了眼淚,語氣疏遠:“黎師兄。”
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郁清嶺忽然消失不見,這只笑面虎一定在背後不知道拾掇了多少事情。
黎千樹對鹿曉的小動作了然于眼下,低頭笑出聲來:“鹿曉同學,還生氣?”
“沒有。”
黎千樹笑道:“是你自己投簡歷在先,老郁知道是因為行政部的名單通知,我可什麽都沒有做。”
“沒有生氣。”
“明明生氣了。”
黎千樹眨着眼睛,滿臉委屈。
鹿曉默默後退幾步,已示保持距離。她看不懂黎千樹,這個人明明頂着一張笑面虎似的臉,所做的每一件事卻奇奇怪怪,翻臉好比翻書。
保險起見,謹慎結交。
黎千樹可憐巴巴的表情只是持續了幾秒鐘,見鹿曉沒有搭理的跡象,于是又收了起來,換上一派溫柔的表情。
“怎麽,清嶺準備的這一場演出不夠驚喜嗎?”黎千樹問。
一點也不驚喜。
鹿曉在心裏回答,至少這樣的驚喜遠遠不足以彌補過去幾天和郁清嶺失聯帶來的彷徨。她好幾個晚上輾轉反側,卻不過是他的一個游戲?他到底在幹什麽,他到底想幹什麽,她一點都猜不透。
舞臺上的歌聲已經悄然停歇,巨大的幕布漸漸阖上。
鹿曉獨自跑向舞臺後臺,留下黎千樹在原地目送着鹿曉離開視線範圍。
過了好久,他才收回目光,低頭無奈地笑了笑。
黎千樹低聲嘆息:“扮黑臉遲早遭報應的啊……”
舞臺後,孩子們的家長紛紛認領了自家孩子,男男女女圍成一堆,有人興奮低語,有人悄悄抹淚。
鹿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有一種奇怪的錯覺,她是去認領郁清嶺的家長……
終于,她在舞臺的最深處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那是一個黑色的身影,靠着牆面獨自站立,似乎是想盡可能地把身體埋進黑暗裏,可偏偏他是那樣的醒目,只一眼就能讓人鎖定他的身影。
“郁教授!”鹿曉擠開人群,終于走到他身前。
郁清嶺臉頰邊挂着細細的汗珠,擡起頭來時,他竟然勾了勾嘴角,露出個蒼白的笑容來。
“你……沒事吧?”鹿曉不敢确定,小心地觸碰他的腕。
郁清嶺眼睛也濕漉漉的,吃力道:“可能需要稍微安靜一會兒。”
“……”鹿曉發現自己居然有點被萌到了。
本來已經計算好許多個先發制人的問題,讓他內疚失聯的不道德行為,然後再逼他承認是自己考慮不周,然後借悄悄掠過投過簡歷這種無傷大雅的問題——可是現在只是看到他,卻已經感覺……下不了了。
他明明已經那麽狼狽了,還要被黎千樹坑。
實在太可憐了。
于是鹿曉伸出了,挽住他的臂:“郁教授,需不需要我扶您離開這裏?”
郁清嶺緩緩搖頭。
鹿曉:?
郁清嶺輕道:“不用扶。”
鹿曉:??
郁清嶺好像很是為難,踟蹰良久,忽然眼睫飛快地顫了顫。
鹿曉:???
忽然,鹿曉感覺到一陣冰涼,那是郁清嶺的指尖,觸碰到了她的腕。
“郁教授?”鹿曉茫然看着郁清嶺。
因為是郁清嶺,所以也并沒有覺得被冒犯。所以眼睜睜看着那只談鋼琴的就那樣沿着她的腕,輕緩滑過背,最終勾住了她的指尖,虛虛握成了一個類似牽的姿勢。
之所以是類似,是因為實在太輕了。
就像蝴蝶翅膀,毫無痕跡。
下一秒他的指尖微微收攏,冰涼的觸覺貼上了鹿曉的掌心——
“郁教授……”
一瞬間,冰涼穿透到膚裏,激得心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