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悠悠我心

郁清嶺的冰涼而又濡濕,指骨細長,并不柔軟,牽的時候有一種空落落的錯覺。

鹿曉被他牽着一路走到教學樓的天臺,腦海裏還是一團漿糊。所以當郁清嶺停下腳步看着她的時候,她第一反應是,完蛋了,是不是要清算她吃裏扒外,偷偷給協科投遞簡歷的事了……

然而郁清嶺什麽都沒有說,他只是松開了,望着鹿曉的眼睛,有些苦惱地皺起了眉頭。

“鹿曉。”他似乎是想了想,才出聲。

鹿曉心虛地想要扒開地縫把頭埋進去。

如果此時此刻面對的是秦寂,她還有勇氣嘴硬自己的行為本來就是合乎sgc政策的,可是此刻她面對的是郁清嶺——那個單純的近乎懵懂的亞斯伯格症患者。

她知道自己理虧,只能低着頭道歉:“郁教授,對不起。”

郁清嶺的落在了她的發頂,連同着的消毒液氣息一起浸潤了她周圍的空氣。

鹿曉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責備的話語,鼓起勇氣擡起頭,卻發現太陽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落山了,漫天的晚霞把郁清嶺的側臉也染成了錦色。他就站在距離她半步之遙的地方,帶着一點疑惑,一點迷茫,似乎就是在等着她按捺不住擡起頭的這一刻。

他沒有生氣。

非但沒有生氣,竟然還微微笑起來,長長的眼睫在眼下投射出一片淡薄的暗影。

鹿曉只能根據對他不多的了解去揣測,然後得出結論。他沒有生氣,但卻依舊不對勁。

無數思緒在腦海翻飛輾轉。鹿曉覺得自己可憐的腦細胞已經不夠應付郁清嶺的狀态,她看見他垂下眼睑,仿佛糾結了許久,忽然飛快地從随身的口袋裏掏出一小張卡片來,雙遞到了她的面前。

鹿曉:……

“這個……給你。”郁清嶺認真道。

鹿曉接過卡片,翻來覆去看了下,發現那不是卡片,是一張全新的影碟——星際迷航影碟。她都已經不記得多久沒有碰過類似的光盤了,電腦也已經沒有光驅很多年,于是她擡起迷惑的眼睛:“……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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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知道了她要去協科的事情,在用自己的方式送行麽?

“鹿曉,我很高興。”郁清嶺的聲音很單純。

鹿曉硬着頭皮開口:“郁教授,對不起我瞞着您想協科遞了申請……是我沒考慮清楚,您其實不用跟我告別的,我……”

我其實早就反悔了?

鹿曉說不出口。

更重要的是她發現現在的局面有點難堪,因為郁清嶺居然走了神。

他似乎很不安,幾次微微張口卻沒有吐出聲音,就像一個站在黑板前的孩子,局促,不安,眼裏帶着明顯的慌張與煩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呆站在原地——然後,他在他的目光下非常認真地搖了搖頭。

“不是告別。”郁清嶺低沉道。

“什麽?”風太大,鹿曉沒有聽清郁清嶺低軟的聲音。

“不是告別。”郁清嶺認真地重複,盯着鹿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告白。”

……

“告白,是指人類基于荷爾蒙與多巴胺的分泌與需求變化,向另一個人類提出以情感為交換的陪伴祈使申請。”偏灰色的瞳眸映襯着夕陽,随着他越來越自如的語言而越發明亮,“我對你有情感的需求,鹿曉。”

“郁教授……”

鹿曉懷疑自己的聽力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或者是自己在夢游。

郁清嶺卻渾然不覺,他專注異常:“我需要你的存在,基于情感需求。請問,你能給予我回應嗎?”

這……太荒謬了……

鹿曉試着掐了一把自己的心,疼痛的感覺依舊不能打消眼前的詭異局面。

她不知道這短短的幾天分別裏究竟出了什麽事情,可是眼前的郁清嶺顯然沒有一個地方是對勁的。沒有試探,沒有似是而非的暧昧,他就站在對面,真摯地抛出了他的論調。

他明明單純得像一張白紙,在這種時候卻勇敢得像一個單刀直入的勇士。

他在等着她回應,虔誠得如同一個朝聖者。

鹿曉的心跳也漸漸失控,熱氣在蒸騰,可是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反複在提醒她。

這不對勁,這幾天一定發生了什麽事。

“郁教授,今天的這一切,有人教過你嗎?”鹿曉輕聲問。

郁清嶺的眼裏閃過不滿,大概是因為沒有得到肯定的答複。不過,他還是乖乖回答:“千樹。”

微蕩的血液漸漸冷卻。

鹿曉只剩下漸漸生長的怒氣,對自己,對黎千樹,卻唯獨沒有對郁清嶺的。

“對不起。”她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語言藝術,對不起能夠涵蓋絕大多數的拒絕語境。”郁清嶺遲疑道,“是拒絕我的意思麽,鹿曉?”

他的聲音幾乎讓人心軟。

“……對不起。”

鹿曉落荒而逃。

第二天鹿曉上班,發現大樓裏的人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詭異。

她已經在sgc入職四個月,雖然并沒有多少朋友,不過作為郁清嶺教授的私人助理,認識她的人其實不少。從大門口到電梯口,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帶着一點微妙和……同情?

她像一只裸奔的猴子一樣,在衆人難以言說的目光走出電梯,走進了辦公室打開電腦,迅速登陸了qq。

果然,sgc的員工群裏面新發了一封郵件:《關于駐協科運營人員變更通知》。

通知裏說,因為之前溝通上的問題,導致雙方對駐地運營人員的崗位職責與人數出現交流bug,駐協科人員由既定的人縮減為2人。很明顯,她就是那一個被裁減掉的人員。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有個倒黴鬼叫鹿曉,她投遞了簡歷被選,過了一個元旦假期又被踹了……

這就尴尬了。

鹿曉終于明白了一大早各路同情的看熱鬧的目光是為了什麽。

不過她最煩惱的卻不是這尴尬的局面,而是怎麽面對郁清嶺。昨天她慌亂地跑了,今天如果再見面應該說什麽?要再道歉一遍嗎??還是像一個渣男一樣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鹿曉抓狂的時候,辦公室門被打開,一抹白色的影子閃現。

那是郁清嶺,他穿着白色的長款工作服,懷裏抱着一盆鮮豔欲滴的綠蘿,繞過她走到窗臺邊,把那一盆綠蘿放到窗臺上。陽光透過百葉窗,綠蘿被切割出明暗交織的光影。郁清嶺微微俯身把葉子規整到舒适的姿态,于是他的指尖也被投射得光影綽約。

“鹿曉。”他回過頭,微笑着打招呼。

鹿曉感覺自己的心髒被光芒蟄了一下,微微酸麻。

她發呆的時候,郁清嶺已經坐到了她的對面座位,打開電腦,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上,規律的鍵盤聲很快就響起來。

他竟然馬上開始工作了。

鹿曉有些焦躁,因為她不需要擡頭就能看見郁清嶺安靜的側臉,如之前的任何一天,沒有任何異樣。

他……删檔了嗎?

鹿曉努力讓自己重新投入工作,卻發現做不到。

她沒有辦法靜心。

——明明拒絕他的就是她自己,可是為什麽今天靜不下心的也是她啊???

“鹿曉。”郁清嶺忽然出聲。

鹿曉心跳漏了一拍。

郁清嶺緩緩道:“暗視覺實驗,相關論已經發表,你想要署名做第二作者嗎?”

“啊?”鹿曉忽然記起來,四個月前自己參與整合的夜盲症相關專題。郁清嶺不提她都快忘了這件事了。她連忙搖頭,“不用不用,我其實并沒有幫上什麽忙。”

她自己博士在讀,非常清楚一篇正經的論署名第二作者意味着什麽,更何況做學問做到郁清嶺的級別的,他的一篇論含金量可想而知。她實在沒有那麽大的貢獻,敢要這樣的待遇。

“不行嗎?”郁清嶺的聲音低沉下來。

鹿曉又被勾起了一絲愧疚心,然而理智尚在,她堅決搖頭:“不用!……我是科生啊,郁教授您忘了嗎?”

她是系學原理方向在讀博士,醫科向的論署名對她來說其實并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意義。

只是郁清嶺這一副為難的模樣,意外戳到了她的萌點。鹿曉笑了出來:“郁教授,就算沒有署名,我也會全力幫您的。你想要什麽呢?”

郁清嶺的目光微沉,大概是在想別的理由。

過了片刻,他輕聲道:“你做第二作者,我們的名字就能出現在同一排,保留很多年。”

鹿曉:“……”

他的眼裏盛着純淨的光,幹淨得毫無雜質。

鹿曉終于發現,他不是删檔重啓了,他根本就是打算百折不撓。

黎千樹一直沒有出現,辦公室門緊鎖。

鹿曉去探望過幾次,遇到過行政部的善芳主管,被答複說黎千樹在外面有一個診所,平常在sgc的工作只是兼職。于是下班後,鹿曉就順着善芳給的地址去了城區。

黎千樹診所在市區樓層最高的大樓頂樓,鹿曉一路搭乘觀光電梯網上,到達頂樓時甚至感覺自己有點缺氧。診所占地面積不小,覆蓋一個樓層,裏面裝修得和他在協科的辦公室如出一轍,活生生像一個亞馬遜公園……最裏間,才挂着一塊招牌:黎千樹心理診療心。

……他竟然是個心理醫生?

鹿曉已經通知過前臺小姐,所以直接推門而入。

辦公室內,黎千樹坐在辦公桌前,正用一跟指抵着自己的的太陽穴,笑眯眯等候着她的靠近。

“hi。”黎千樹笑着打招呼。

鹿曉在他面前坐下,警覺地看着他。

“聽說你支付了咨詢金,怎麽,有心事?”

鹿曉對他更憎惡了。沒錯,剛才在外面,前臺小姐說他不見病人以外的人,所以她不得不當場支付了一個小時的心理問詢金。單時一萬,搶錢指數比商錦梨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想知道,你為什麽引導郁教授來追求我?”鹿曉壓着火氣問他。

黎千樹低笑:“怎麽,你不喜歡他麽?”

“我怎麽想的不關你的事。”鹿曉低道,“我只是想知道,你這樣做是不是違反你的職業道德?”

“嗯?”

黎千樹調整了坐姿,正襟危坐,眼裏的笑意卻不減。

“亞斯伯格無法理解很多感情,你作為心理醫生要做的是纾解他們的情緒,而不是利用他們的心理障礙給他們洗腦灌輸不屬于他們的感情。”鹿曉看着他的眼睛咬牙,“你為郁教授設計這一場元旦的表演,還有教他表白,你不覺得這根本就是對他自己人格的踐踏麽?”

這是她憤怒的根源。

郁清嶺的心就像一片幹淨的草原。她從草原上路過,期盼那裏能夠長出一些花,迎來一些小動物,好讓這一片靜谧的世界變得有生一點。可這并不意味着,她想要見到有人随意踐踏郁清嶺的世界,強行在那裏建起高樓,哪怕這幢樓是她自己,她也不願意。

這不是幫助,這是偷換概念的卑劣。

鹿曉狠狠瞪着黎千樹。

黎千樹的臉上的表情一絲未改,甚至笑容還更加柔和。

“是麽?”他不輕不重應了一聲。

“你到底想幹什麽?”鹿曉問他。

黎千樹道:“我是清嶺的心理醫生,當然是為了他好,讓他能夠更好地融入這個世界。”

“我不會配合你。”

“有件事我希望你清楚,我并沒有要求你配合。”黎千樹悠悠道,“你可以不配合,當然,你的激烈反抗會傷害到的人,并不是我。”

“你……”

鹿曉忽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的笑臉根本就是一張□□,那個初見時在她的背包裏插上了一支栀子花的黎千樹只是一個假象,他的笑臉底下恐怕是一個生冷不忌,軟硬不吃的靈魂。

“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鹿曉氣得摔門離開。

前臺小姐憂心忡忡走進辦公室:“黎醫生……這位客人……”

“脾氣不好。”黎千樹聳聳肩,微笑道,“不用擔心,她不是故意的。”

“黎醫生,她說的事是不是真……”前臺小姐也是心理學畢業的,憂心忡忡。

黎千樹淡道:“沒有,我有我的職業操守,是她一個門外漢外加關心則亂,誤會了。”他随打開電腦顯示器,看見監控裏的鹿曉正氣勢洶洶按電梯,不由地笑了,“平時說話像兔子,沒想到發起火來那麽兇。”

她和郁清嶺,本質上有着非常相似的特性。

怪不得她當年能夠點燃郁清嶺。

那樣的靈魂充滿了生,如同黑夜裏的星辰,讓迷航的海船飛蛾對火般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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