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畢業論文
混亂的日子,總歸還是有好消息。
小星的病情正在不斷好轉,再一次的血液檢查,她身體內分泌的荷爾蒙與多巴胺已經愈來愈接近正常人的日常水準。更加令人欣喜的是,她為“小醜魚海洋館”的每一條魚畫了一張全家福,除了魚,其還包括了許多她身邊的人,爸爸媽媽,于醫生,帶班的小沈老師,鹿曉,郁教授,還有拄着拐杖的奶奶。
小星媽媽特地來到sgc研究所,對着鹿曉和郁清嶺鞠了一個90°的躬。
原來小星媽媽元旦之前扭傷了腰,不得已把奶奶接到了自己家照顧小星。奶奶身體不好,所以只能勉強照顧了小星天就回老家休養,沒有想到僅僅只是天的相處,小星的畫裏竟然已經出現了奶奶的畫像,這在半年前根本是沒有辦法想像的事情,現在的小星竟然做到了。
“奶奶已經回去一周了,而小星她還記得!”小星媽媽興奮地拉着鹿曉的,絮絮叨叨講述着自己的欣喜,“其實上一次血檢,雖然數值提高了,我還不太敢相信……小星能夠好轉真是太好了……鹿老師,多虧了你們的幫助……”
鹿曉被小星媽媽抓着腕,忽然感覺到了一點點交際障礙。
她左顧右盼想要拉一個墊背的去迎接小星媽媽的熱情,可惜于醫生和郁清嶺都離開教室去辦公室讨論了,只能硬着頭皮寒暄:“您不用道謝,這是我們應該的……”
“鹿老師,其實我還還有一件事……”小星媽媽為難道,“是這樣的,我和天傾的媽媽是好朋友,天傾他治療的效果并不太明顯。天傾媽媽一直不好意思來催促,所以我今天來還想幫天傾問一問……是不是天傾不乖,所以進步慢些?”
小星媽媽的語氣小心翼翼地,像是害怕冒犯到鹿曉。
鹿曉順着她的目光投向天傾,看見他一如既往地低着頭,縮在房間的最角落裏。
确實,這小半年下來,不論是小星、黑白、唐宋,甚至亞斯伯格的小河都已經有了明顯的改善,唯有天傾,他一直拒絕和人溝通和交流,執拗地穿着女生的衣裳,縮在距離人群最遠的角落裏。這半年來,他除了不得不面對的回答,他沒有跟任何夥伴或者醫生有過一次正常的溝通。
“您別着急。”鹿曉低聲道,“我們會想辦法的。”
ot激素對每個人的起效成果是不一樣的,這小半年來,它在小星和黑白的身上反應最為明顯,然而天傾……ot激素,能夠讓受刺激的人在原本就認識的人面前放松身體,更容易接納對方,但是它畢竟不是荷爾蒙激素,所以它對兩個不相識的人是無效的。
它在天傾身上沒有效果,是因為天傾根本就“不認識”這裏的所有人。
人體就是這樣一個器,有時候複雜得讓人想要去探尋,有時候簡單得可怕。
這幾天以來,鹿曉一直避免與郁清嶺深入交談的會,在工作時間,她盡量待在實驗房間裏陪伴曦光小團隊,一下班就背上包火速逃離sgc大樓,不得不待在辦公室的時間,她也盡量裝作很忙,無暇分心去看郁清嶺的表情和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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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郁清嶺很失落。
他向來不會遮掩自己,所以當他失落時,整個眼睫都耷拉下來。
鹿曉逼自己不去回應他的目光,她不想讓自己心軟,也不想作出任何傷害他的舉動。如果郁清嶺在情感方面是一個尋常人……那麽,長時間得不到回應的情況下,他應該會學着放棄,或者是把注意力集到別的地方?
可是,郁清嶺畢竟不是尋常人。
郁清嶺會在清晨時洗好綠蘿,然後坐在位置上等着她進門,目光溫和,乖巧得像一只貓科動物;也會在幾次叫“鹿曉”得不到回應的時候,委屈得直勾勾地望她的眼睛,逼得她擡起頭來回應為止。
他好像一臺每天都會清空前一天負面情緒的器,每到新一天開始他的新期待。
一天又一天。
鹿曉越發覺得自己是他的珊瑚魚,她在他的海洋裏徜徉,帶着他所有的注意力。
“鹿曉。”郁清嶺的聲音又軟綿綿傳來。
鹿曉陡然回神,匆忙移開視線,眨了眨眼掩蓋自己的失措。
“郁教授,您……有沒有想過,是黎千樹在引導你的感情?”鹿曉小心問郁清嶺,“他沒有給過你選擇的權利,他在利用你的生理特征。”
郁清嶺微微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嘴角不受控制地揚起。
這是這些天來,鹿曉第一次正面回應他的期待。他感覺到愉悅,從心上生長出來,快速傳達到指尖。
那是很美妙的體驗。
“你本來就在那裏。”他吃力地找尋着恰當的詞彙,“激素掌控情感,而你掌控激素。”
“可是……萬一我努力了之後也沒有辦法回應你呢?”鹿曉輕聲問。
郁清嶺的眼裏浮現一絲迷惘:“不會,沒回應。”
“要是一直沒有回應呢?”
“等。”
“要是您以後會遇見真正喜歡的人呢?”
“不會。”
“要是真的遇見了呢?”
“不會。”
“要是……”
“不會!”
郁清嶺的臉上閃過一絲愠怒。
鹿曉:“……”
鈴聲打斷了這一場雞同鴨講的對峙。
鹿曉感激涕零,看也不看接起電話:“喂,您好,哪位?”
電話那頭一陣難言的靜默。
随後一個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鹿曉,你是不是不想畢業了?”
鹿曉感覺到脊背發涼,飛快看了一眼屏幕,上面“霍初行”個字仿佛是來自異次元的死亡號角,把她從長久的安寧的墳墓裏一把揪出,毫不留情地上下搖晃!
“……霍老師……”
“你還知道你有老師,真難得。”低沉的聲音帶着一絲冷笑。
鹿曉恨不得在辦公桌前跪下,給虛空浮現的霍初行歡迎磕頭謝罪。
“霍霍霍老師,您怎麽有空……”
“你明年還想不想畢業了?”電話那頭,霍初行涼飕飕道,“還有十二天就是預答辯,你選題還沒給我吧,鹿曉同學。”
“…………”
啊啊啊——
這半年以來,霍初行大概是把她給遺忘了,臨到年關終于記起來自己還有一個不孝徒弟。如果不是這一通電話,鹿曉真的已經快要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個博士在讀生。
鹿曉向郁清嶺請了假,第二天上午趕到z大系辦公室,戰戰栗栗敲響霍初行的辦公室門。
“請進。”冰冷的聲音。
鹿曉硬着頭皮推開門,把熬夜準備的論立題稿雙遞給霍初行。
霍初行冷眼一瞥,伸接過稿翻閱起來。
鹿曉緊張地咽口水。
她的導師,系的霍初行,在帶本科班時就因為嚴苛出名,外號千人斬。後來升職做了教授,修身養性不少,于是吸引了成群的女性群體欣賞,在z大號稱學術顏值才貌雙全一枝花。千人斬的功夫,也只有他帶的博士生能感受一二了。鹿曉不幸,碩博連讀時剛好落到他裏,在所有人羨慕的目光下有苦難言。
“亞斯伯格的精神世界與其作品關聯?”霍初行擡眼,不置可否。
“……是。”鹿曉僵直站立,“亞斯伯格……是自閉症的一種,學者綜合征……”
“講重點。”霍初行皺眉。
鹿曉阖上眼睛,她現在懷疑霍初行也有一點亞斯伯格,這個千人斬怪咖根本就冷硬得像鐵欄杆……
“從學原理的角度來說,精神病人與作家的區別只是能否從臆想世界回到現實,所以我想從那些邊緣作家入,研究他們的精神狀态與字的內在聯系……”
“你是指哪些邊緣作家?”
“有很多,比如《呼嘯山莊》的作者艾米莉·勃朗特常被學界懷疑是亞斯伯格症候群患者,《時間器》的作者赫伯特·喬治·威爾斯被确診為亞斯伯格,比較接近我們的是國內的作家朱德庸……除此之外,各行各業都有很多亞斯伯格症患者,比如物理學家牛頓、科學家愛因斯坦、富商比爾蓋茨、數學家陳錦潤、音樂學家貝多芬……”
“你想證明什麽?”
“想證明他們的特殊心理狀态讓作品擁有與衆不同的情感寄托。”
鹿曉其實很心虛,這個論題并沒有經過多少深入思考。這段時間她已經完全把要畢業的事情抛在了腦後,只是昨夜通宵想方案,忽然間靈光乍現,這個論題就已經出現在了她的腦海裏。仿佛早就存在一樣,她發現了它,于是接下去所有的資料準備都順理成章。
“有把握麽?”霍初行眉宇間的冰涼總算散開了一點,聲音平和下來。
鹿曉悄悄松了一口氣,點頭道:“有!”
“天之內我要正式的立題報告,十天內初稿。”霍初行道,“在正式預答辯之前你最好住在學校裏,随時溝通做最終的調整。”
答辯之前要住學校嗎?
那不是要在sgc那裏請好多天假……
“怎麽,有問題?”霍初行擡起頭,鏡片閃過一絲光芒。
“……沒有!”
沒想到就這樣被扣在學校了。
鹿曉已經快半年沒有住過宿舍,宿舍裏積了厚厚一層灰。她把被褥從衣櫃找出來,曬在了陽臺上,在拖地的間隙裏給郁清嶺發了一條短信,告知請假的事情。
她是以在讀狀态入職的,按照sgc的相關規定,其實每周只要有兩到天通勤就可以了,小半年下來,她其實積攢了一大堆公休假期。
微信發過去,郁清嶺沒有回複。
鹿曉把宿舍的地面拖了遍,用抹布擦拭積灰的寫字桌。
郁清嶺沒有回複。
鹿曉把洗間清洗了一遍,從置物櫃裏掏出了簡單的日用品。
郁清嶺沒有回複。
鹿曉搬了一張椅子去陽臺,守着陽光把被子上的潮濕氣息一點點蒸騰幹淨。
郁清嶺沒有回複。
……
鹿曉把對話框删了!
沒有對話框,就不會一次次切過去看他有沒有回複了,也不用忐忑地去揣測他在想什麽。她請假準備論,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不是麽?
時候尚早,鹿曉幹脆背上書包去了圖書館找論獻。臨到門口,才發現今天圖書館一樓展廳人山人海,許多年輕的男男女女們進進出出,展區內音響聲與歌聲混雜,好不熱鬧。展廳外放着幾個制作精美的展架海報,海報上的人她前不久才見過——星際迷航的兩位男主角。
展架上标題:星際迷航同好交流會。
——噗。
如此簡單粗暴卻熱鬧非凡的活動。
鹿曉看着展架上的海報,想起了不久前的黃昏接過的那一張碟片,心裏微微有所觸動。鬼使神差地,她一步踏入了展區現場。
展區裏是年輕人的天下,本科生們來來往往穿梭在不同的展位,展位大致上分成cosplay區,紀念品市場區,還有同人畫展區。鹿曉感覺自己真正是一個門外漢,那些年輕人相互交流的話語她大部分都聽不懂,紀念品區裏的抱枕她倒認識幾個,因為之前陪着郁清嶺看過某一部,同人畫區……則畫風詭異。除了人像,更多的是艦長與副兩個人同框,他們互望,親吻,有時穿着制服,有時幾乎沒怎麽穿……
咳,這居然是個披着同好會的耽美展?
鹿曉有些臉紅,本想匆匆路過,卻意外看見了一幅畫。
艦長和副在星空下彼此互望,兩人分別伸出了兩個指,指腹相抵,形成一個交叉的形狀。
這是——
鹿曉的腦海閃回了之前和郁清嶺有過的無數次“友好表達”,她一直以為這是因為他有潔癖而自創的縮減握……難道其實是出自星際迷航?
“這位同學?買畫嗎?繪噠!”鹿曉發呆時,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畫架旁邊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個嬌小的女生,她的蘋果臉圓圓的,臉上畫着粉紅色的彩繪,看起來一副未成年的樣子,講話細聲細氣:“同學支持下哦,這幅畫只賣200塊。”
200?
鹿曉重新審視那副畫,以這幅畫的完成度而言,賣200塊實在是有些賠本賺吆喝了。
鹿曉發呆的時間長了,蘋果臉女生大概以為她在猶豫,于是試探:“同學,要不我便宜點賣您180?您看我們船長多帥,大副多美啊……”
“你是新生?”看着蘋果臉妹子的眼裏都冒星星了,鹿曉笑着問。
“不是,我大了!”蘋果臉咧嘴笑。
……這可真看不出來,她長得一副未成年的模樣。
鹿曉重新審視那副畫,目光落在那個奇特的勢上。“其實我是個外行。”鹿曉不好意思地笑了,“如果你可以給我解釋下,這個勢是代表什麽意思,我就買下這幅畫。”
“瓦肯星人的是非常敏感特殊的部位,平常打招呼是舉禮,這樣!”
蘋果臉揚起食指與指合并,無名指與小指合并,間露出一個間隙v字。
“那這樣呢?”鹿曉用自己的左和右模拟畫人的十字交叉。
“這個啊!”蘋果臉笑得意味深長,“這個尚有争議,目前只出現在一對夫妻間,官方說法是‘親——密——關系——表達——’,我們民間一般直接把這個理解為——親吻!”
……
代表……親吻?
鹿曉聽見自己的腦海發出嗡鳴。
那郁清嶺在很久之前就開始的儀式……也是代表……親吻嗎?
眼前的畫卷與記憶的畫面重疊在一起,在腦海裏轟然炸裂成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