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見天氣甚好,便要到戶外走走,舒舒悶氣,也想解開心中一個疑問:那日在外間吟詩的少女是誰?是否就是梅林中遇到的那白衣女郎?
一出禪房,便是梅林,顧師言信步朝梅林中行去,阿羅陀在後跟随。梅林幽深,積雪未融,顧師言自東向西穿林而過,見前邊是一山崖,山崖上有三間精舍,門戶虛掩,寂靜無人。
精舍內的擺設極為清雅,顧師言一眼看到的是琴臺上的一具七弦琴,琴弦泛出冷幽幽的光澤,不禁心中一喜,他曾師從盧藏用學琴,于此道頗有會心之處,只是後來專心于棋,琴技有所荒疏,此時見良琴在臺,不免技癢,便上前試試琴音,輕按徐撥,但聽“铮铮琮琮”,音色極美,興致上來了,便彈奏了一曲《蒹葭》。
正自陶醉之時,忽聽門外有人曼聲吟道“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顧師言聞聲大喜,急忙立起身快步來到門外,也顧不得動作過大牽扯得傷處一陣疼痛了。然而精舍外的山崖空地上,只有阿羅陀一個人在那揉眼搔頭,一臉的困惑,顧師言問他剛剛有誰到過這裏?他手指梅林方向,卻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顧師言心想這事怪了,明明聽到少女吟詩聲,為何一眨眼就不見了?精舍距梅林有七、八丈地,哪有這麽快的身手能倏進倏退?
顧師言也就沒心思彈琴了,與阿羅陀二人穿過梅林回到栖身的禪房,卻見老僧吉備真備在房中相候,還帶來了一副棋具,笑道:“顧檀越是當今棋壇第一高手,老衲雖已多年未與人弈棋了,但方家在此,不請教一局連佛祖都要見怪的。”
顧師言連稱“豈敢”,又道:“大師此言折煞晚輩了,晚輩的恩師盧諱藏用當年向你學過琴,大師可說是晚輩的師祖。”
吉備真備道:“韓文公有言‘能者為師’,休論這些輩分虛名。老衲是北派禪宗的弟子,吾師神秀上人曾言琴棋之道馳心逸性,有礙修行,但老衲執迷不悟,可見天生俗骨,難得解脫了。”
顧師言道:“大師何必過謙,晚輩鬥膽放肆一句,這世間僧尼多而修行者少,如大師這般慈悲為懷心中有佛者有幾人?”
老僧一笑道:“顧檀越具廣長舌相,能說會道,且先手談一局,棋中乃見真性情。”
兩人紋枰對弈,顧師言恭恭敬敬執白先行,他知吉備真備棋力甚高,因此每一着都凝神細想,絲毫不敢大意。
而老僧吉備真備倒是心思敏捷,落子如飛,吉備真備六十年前就有“快棋王”的美譽,以算路快而準著稱,未想年過九十,風采不減當年。老僧人雖慈和,但棋風淩厲,扳頭扭斷,着法兇狠,而且攻守棄取張弛有度,并不是一味的戀戰嗜殺,宛然盛唐王積薪之流的力戰風格。
顧師言逢此強手,抖擻精神,沉着應戰,牢牢把握住大局,并在中局弈出飛鎮的好手,老僧頓時陷入沉思。
顧師言見老僧遲遲不落子,內急起來,起身出門欲行方便,一拉開門正見門外一白衣女郎豎起右手食指貼于唇鼻間作“噓”聲,似在示意目瞪口呆立在那兒的阿羅陀別出聲,那白衣女郎扭頭與顧師言打了個照面,一張俏臉登時變得緋紅,纖足一頓,整個人如飛鳥投林般掠起,轉瞬間消失在梅林中,這等輕盈美妙的輕身功夫顧師言真是聞所未聞。
老僧還在苦苦思索,總覺白棋飛鎮之後黑棋很難措手,且白棋全局厚實,黑棋中腹棋形薄味道惡,已呈敗象,苦思無良策,廢然投子認負,嘆道:“顧檀越之棋蓄勁藏鋒,不戰屈人,為古來所無,老衲甘拜下風。”
顧師言也對吉備真備如此高齡行棋思路依然清晰深表嘆服,卻又直言道:“此局面黑雖稍稍不利,形勢卻未大壞,且實空黑尚領先,大師何以輕易放棄?”
老僧含笑道:“處劣勢而意圖翻盤,無非胡攪亂戰寄望于對手出昏招,如此患得患失,于人心智有損,離圍棋‘忘憂’之旨遠矣。老衲下棋一旦處于劣勢,頓覺四大皆空,一切名利之心渙然冰釋,所以說弈棋亦可參禪。”
老僧此言語帶玄機,顧師言卻沒細想,話鋒一轉說到山崖邊精舍裏的七弦琴,裝作不經意地提到那白衣女郎。
老僧面色一肅,道:“顧檀越千萬不可和她說話,不是老衲危言聳聽,此女是個禍胎。”
顧師言表面唯唯,心下不以為然,料想老僧有不願對外人明言之事,以此為托辭,當下也就不提,只與老僧談棋論琴。
“檀越可曾聽過楸玉棋枰的傳說?”老僧吉備真備忽問。
“晚輩有所耳聞,卻是不信,若果有這等事,那真是豈有此理了!”
老僧笑道:“此事的确荒唐,只要擁有楸玉棋枰與冷暖玉棋子就能天下無敵,那麽我輩學棋做甚?”
顧師言道:“又傳聞這副楸玉棋具乃東海神木所制,有長生不死的神效,這更是無稽之談了!”
老僧卻不回答,出神良久,忽道:“老衲三十年前于琉球王宮親眼見過這副棋具。”
小沙彌來報有客前來探訪顧檀越。
顧師言問是誰?呆頭呆腦的小沙彌說不認得。
顧師言搖頭微笑,便與老僧一道随小沙彌穿過梅林來到前殿。
迎面一人卻是校書郎鄭颢,顧師言微覺詫異,卻見鄭颢背後三個随行的小厮跳出一個,沖顧師言眉花眼笑道:“小顧,你好好的嘛,聽說你被人殺了一刀,傷在哪?讓我瞧瞧。”
顧師言定睛一看,這白白嫩嫩的小厮竟然是萬壽公主,還有個小厮是自己府上的侍僮泉兒,泉兒喜極而泣道:“公子,你可把我們急死了”。
因老僧吉備真備在場,顧師言不便向公主施禮,只是說:“你怎麽來了?有二百裏路呢!”
一旁的鄭颢見公主對顧師言态度親昵,不禁妒火中燒,卻又不便發作,只是冷言冷語道:“他會受什麽傷!又沒把烏介山蘿追回來,受傷也是白搭。”
公主沒理會鄭颢說什麽,歪着頭繞顧師言轉一圈,細細打量,見顧師言五官齊全,也沒缺胳膊少腿,又問:“傷在哪呀?”
顧師言手撫左胸,道:“這裏被刺了一刀,多虧這位吉備大師相救,現在好多了。”
公主笑眯眯道:“我原以為你只會下棋,是個棋呆子,沒想到還會耍刀弄劍,跟誰學的?教教我。”公主一副好學不倦的樣子。
天色向晚,老僧陪顧師言等人在膳堂用罷齋飯,命小沙彌安排鄭颢等人住宿,便獨自做晚課去了。
公主哪裏肯安分,道:“小顧,你的傷不礙事吧,我們出去走走,呆在這廟裏好生無趣。”
顧師言便領着她與鄭颢二人來到梅林,沒走幾步,隐約聽得琴聲“叮咚”,顧師言心中一動,邁步朝梅林那側的山崖精舍行去。
山間寂靜,琴聲清澈可辨,顧師言聽出這是他午後彈奏過的那曲《蒹葭》,彈琴者指法純熟,回環往複間琴意如訴,顧師言自愧弗如,心想莫非是吉備大師在此鼓琴?那稚氣未脫的白衣女郎不可能有如此琴技!
公主笑道:“和尚們倒是風雅得很,又是彈琴又是下棋的。鄭颢,哪天你也來做和尚吧。”
鄭颢愠怒道:“為什麽偏叫我做和尚!顧訓又會彈琴又會下棋,他做和尚合适。”
公主拍手笑道:“很好,你們兩個都來做和尚,就拜那個老和尚為師,鄭颢今年二十五,是師兄,小顧二十三,是師弟,阿彌陀佛,哈哈,笑死人了!”
顧師言看一眼鄭颢愠怒的樣子,心下暗笑,口裏道:“江東顧家只我一棵獨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在下還要娶妻生子,和尚是不做的,鄭颢鄭大人也許已看破紅塵,想做和尚也未可知。”
料想鄭颢聞言必然氣惱,未想鄭颢只是笑了笑,一本正經地道:“鄭颢蒙聖上眷顧,一心想着為聖上和國家出力,不像某些負恩之輩只顧一己之私。”
顧師言聽了這冠冕堂皇的話一時也無話可答。
那萬壽公主卻臉兒一紅,問顧師言道:“你要娶妻生子,想娶誰呀?是不是想娶烏介山蘿?怪不得你拼着老命要把她找回來。”
這時,三人已穿過梅林,來到了山崖上。琴聲戛然而止,三間精舍竟然沒有燈光,在暗夜裏無聲無息。
顧師言朗聲道:“是吉備大師嗎?”精舍裏無人應答。
公主也叫道:“裏面有人嗎?”
未見絲毫動靜,公主道:“和尚們裝神弄鬼的,方才明明聽到這裏有人彈琴,怎麽眨眼就走了?鄭颢,你是大師兄,你進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