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節
便道:“玉鬘,你怎麽還不下去?”
玉鬘俏臉一紅,垂手道:“是。”慢慢退下。
吉備真備對顧師言道:“顧檀越年內多難,老衲正想派人請你回佛崖寺暫避。”
溫庭筠奇道:“原來大師還不知佛崖寺已毀于大火?”
老僧一愕,旋即釋然道:“哦,原來如此,佛崖寺該有此一劫,只是老衲倒成了無廟的野和尚了。”
顧師言道:“都是晚輩惹的麻煩,佛崖寺重建之事,晚輩定當盡力。”老僧謝過。
那剛剛退下的小婢玉鬘又匆匆來到吉備真備跟前,遞上一紅絹錦囊,輕聲道:“國師,這便是顧公子遺落之物。”
吉備真備接過錦囊,揮手叫她下去,将錦囊交與顧師言,道:“昨夜顧檀越在此療傷時遺落一枚戒指,被玉鬘這小丫頭拾到,老衲就知道顧檀越要回來尋找的。”
溫庭筠道:“大師真是神算,連我們何時到來都料得極準。”
吉備真備笑道:“何談神算呀,老衲知道顧公子要來,早命小丫頭候着便是了。”話鋒一轉說到那日在佛崖寺與顧師言所弈的那局棋,道:“老衲局後細細複盤,深感顧檀越之棋寬猛相濟,綿裏藏針,合乎儒家中庸之道。老衲今年九十有七,閱人多矣,百年來弈林名手也大都讨教過,說到局部攻防,當推玄東為第一;若論算路精深,無人能出山漢年之右,山漢年之子山湛源與顧檀越同為宮廷棋待诏,不知其棋力能否超越乃父?”
顧師言道:“此人對晚輩頗有敵意,雖同為棋待诏,但從未與其下過棋。”
吉備真備淡淡一笑,道:“同道相輕,入宮見嫉,雖弈道脫俗之事亦不能免之。”清咳一聲,接着道:“老衲以為單論棋力之強,百年來以顧檀越為第一。”
顧師言連稱“豈敢”。
溫庭筠道:“聖僧如此評價,顧訓你也不必過謙,長夜無事,你便與聖僧手談一局如何?”
棋枰疏疏落落布下十餘子後,老僧吉備真備忽然臉現詫異之色,凝神細看顧師言,顧師言專注于棋,并未察覺老僧的注視。
如此又下了二十餘着,溫、雲二人棋力有限,只覺黑白雙方着法盡皆精妙,正自贊嘆,忽見老僧将手中一枚棋子放回棋奁,嘆息一聲:“這棋不必下了!”
溫庭筠與雲天鏡二人不明所以,看看老僧又看看顧師言。老僧吉備真備臉有悲憫之意,而顧師言還盯着棋局,雙手緊握,額上冷汗涔涔而下。
老僧緩緩說道:“老衲知道顧檀越近日疊遭變故,心神有損,但觀顧檀越之棋,非但行棋畏手縮腳,構思了無新意,且自信全無,一味跟着老衲後面下,試問這棋還如何争勝?如何與天下棋士一較短長?棋力減退尚可原諒,棋品猥瑣至此實在不應該!”
老僧說到最後一句簡直疾言厲色了。
溫庭筠與雲天鏡盡皆失色。再看顧師言,全身打起抖來了,涕淚俱下,拜倒在地,嗚咽道:“大師救我。”
老僧語氣轉緩,道:“解鈴還須系鈴人,心病還須心藥醫。”
溫庭筠忙問:“聖僧,顧訓怎會這般模樣?”
老僧道:“方才老衲稱道顧檀越為弈林百年來第一人,乃是據數日前在松果山時的那局棋,顧檀越在那局棋顯現的高華氣象、突破前人窠臼之招法、以及沉潛穩健的氣度令老衲大為嘆服,至于今日之局,幾乎不值一提,是為庸手。”雙手扶顧師言起來。
顧師言自感失态,面有愧色,默默不語。
老僧也不多問,只是道:“世家子弟,多受磨難,乃可大用。”說罷,那老僧步于中庭,仰觀星象,道:“已是正亥時,城裏宵禁,三位便在此處歇息一宿吧,只是夜裏莫要亂走,萬萬不可出此小院,此間老衲亦作不得主,怠慢莫怪。”說罷,雙掌一擊,便有一婢女碎步而來,老僧道:“領三位檀越去廂房歇息。”
三人随那婢女來至右邊一間廂房,房間甚是寬大,有四張雲床,擺設簡潔雅致,桌椅床具雖非雕花錦繡,但一塵不染,俱是上好的梨花木。
溫庭筠道:“老和尚沒了廟,卻跑到這大宅子裏住着,奴婢成群,大違清修之道。對了,剛剛玉鬘這小姑娘還稱呼老和尚為國師,當真稀奇。”
雲天鏡道:“吉備大師早年遠游西域,名頭甚響,傳說其有通天徹地之能,這當然是過誇了,不過或許哪個番邦小國奉其為國師也未可知。”
而顧師言一進房,坐在床沿上抱頭不語。
溫庭筠過去與他并肩坐着,手撫其背,問:“顧訓,你究竟為了何事如此丢魂落魄?這次我與你一見便覺得你風采不似往昔。”
顧師言喃喃道:“我一向自負膽色過人,未想卻是個懦夫,蔣士澄說要将我割成人彘,我非但吓得舊傷複發,昏迷不醒,還被惡夢驚出一身冷汗,就此神魂颠倒,醒夢不分,華屋看作廢墟,鄉人疑我為狐鬼,下棋時神思渙散,吉備大師對我失望之極。飛卿兄,我真的是廢了,再也不是以前的顧訓了!”言罷,痛哭失聲。
溫庭筠與顧師言相識數年,從未見其如此脆弱,動辄哭泣,直如三歲孩童,心道:“若是小孩倒也好辦,肯定是被吓掉了魂,那麽招招魂便可。”這話溫庭筠沒說出口。
雲天鏡寬慰道:“顧公子,這須怪不得你,昨夜之事果然兇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任誰親歷都會心有餘悸,休養一段時間自然慢慢平複。”
顧師言坐直身子,道:“心神波動平複不難,但銳氣已折,如吉備大師所言我已喪失從容自信,日後再也無法與高手争勝了?我視棋為性命,如此則生不如死。”
溫庭筠道:“顧訓你就是太癡,世間萬物,錯綜變化,豈可拘泥于一時之遭遇遂自廢自棄!”
顧師言點頭道:“飛卿兄教訓得是。”
雲天鏡道:“兩日後你随我們镖隊南下巴陵,此一路山水名勝甚多,正可舒舒悶氣。”
三人解衣歇息不提。單說溫庭筠翻來覆去睡不着,對他來說,未到子時便睡實在是太早,而且酒又不盡興,棋又未終局,腦子裏思緒雜沓如奔馬,枕上轉側,忽得一佳句,興奮難眠,遂披衣而起,悄悄來至院中,仰望寒星,叉手吟哦,賦得曲牌《菩薩蠻》一闕,詞曰:小山重疊金明滅,鬓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鹧鸪。
溫庭筠自信此乃絕妙好詞,急欲對人吟誦,但顧師言與雲天鏡俱已入睡,不大好意思将他們推醒,四望小院一片昏暗,并不見燈火,也不知那老和尚是否在此院中?
溫庭筠心癢難熬,佳詞隽句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心中嘆道:“空有絕妙詞,恨無知音賞。此時若有二八女郎,執紅牙板,将此詞曼聲吟唱,我以洞簫和之,雖南面王不易也!可惜非煙姑娘遠在維揚,想當日淺斟低唱,兩情相悅,何等快活,我溫七神仙不做要來考功名,可笑!可鄙!”
溫庭筠思來想去,這闕《菩薩蠻》若不向人吟誦一遍那今晚休想睡得着了,不信如此大宅就沒有別人,想起少女玉鬘那甜美的笑聲,心中一動,心想找這小丫頭來唱此曲牌也是不錯。在黑暗中久了,隐約也辨得出周遭輪廓,當下摸黑出了院門,順着那遮雨長廊慢慢走去。
這大宅安靜異常,顯得溫庭筠的腳步聲響亮得出奇,足音跫跫,似乎同時有數人在齊步走。溫庭筠停住腳步,足音消失,便只聽得“砰砰”心跳聲,忽記起老僧說過不要出此小院的話,心想這大宅陰森森的确實令人背脊生寒,況且這夜裏到哪裏去找那個少女?還是先回去吧。此時他已來到長廊盡頭,正待轉身回去,忽見左前方有一間屋子隐隐透出燈光,溫庭筠大喜,如飛蛾投火,朝那燈光行去。
離那有燈光的屋子尚有三丈地時,那落地長窗忽然映出一個巨大的黑影,把溫庭筠着實吓了一跳,随即醒悟是屋裏有人,影子投映在窗棂紙上。
聽得一個奇怪的口音在說話,溫庭筠半句也聽不懂,心想這是何地方言,莫非是百越蠻語?又聽得屋內另一人在說話,溫庭筠心中一喜,這人說的話倒聽得懂,然而此人所言卻令溫庭筠大吃一驚,只聽那人說道:“顧師言此時心神俱疲,國師何不趁虛而入,奪其皮囊?”原來老僧吉備真備也在這裏。
果然便聽到那老和尚的聲音:“此事不急,明年源薰君便要率遣唐使來朝,老衲另有打算。”
溫庭筠不知那人所言“奪顧師言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