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節
“那倒不是,只是宦途失意,屢遭貶谪,落魄人難為歡笑語罷了,才高命薄呀。”
李商隐少年時自負高才,縱酒擊劍,豪放不羁,磊落有奇志,未料年近四十還困頓如此,妻子王氏兩年前病逝,他也一直未續弦,傳聞其癡戀令狐绹之妹,寫下文采華絕的《無題》詩多首,諸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一往情深,纏綿悱恻,一時路人能誦,但由此也更增令狐绹忌恨。
後堂走出一清瘦中年人,白面長身,劍眉鳳目,雖有風霜之色,但氣質溫潤儒雅。顧師言看了杜瀚章一眼,杜瀚章點點頭。顧師言起身離座,待那中年男子走近,躬身施禮:“在下江東顧訓,久仰義山先生詩名,今日有幸相見,好生歡喜。”
李商隐還未答禮,杜琮已大笑着走到二人跟前,指着顧師言道:“李大人,這位是犬子好友,姓顧名訓字師言,其祖父乃大歷年間詩人顧況,李大人想必也有耳聞。”
李商隐俊朗的面容浮現笑意,施禮道:“名門之後,果然不凡。”
杜琮道:“列位就座吧,擺宴開席。”
金齑丙穴魚、龍鶴羹、麻婆豆腐、粉蒸牛肉、開水白菜,一道道蜀地美味佳肴陸續遞上來,顧師言是餓得狠了,他原本不拘小節,當即狼吞虎咽起來。
衆賓客頗覺詫異,這有“江東孟嘗”之稱的顧公子原來是個饕餮之徒。對面的璎珞鬼妹“嗤”的笑出聲來,壓低聲音道:“好個飯桶。”
顧師言聽到了,朝酋龍他們一拱手,道:“在下一日未進食了,失禮莫怪。”
堂上的杜琮哈哈笑道:“老夫就愛顧世侄率真自然,列位也無須客氣,想吃就吃想喝就喝,盡興才好。”
座中立起一人,五十多歲年紀,肥碩異常,腹大如鼓,笑起來眼睛眯成一道縫,拱手道:“鄙人食量大,從來赴宴就未吃飽過,杜公雅量,鄙人今日有望吃飽。”衆人大笑。顧師言問杜瀚章這人是誰?杜瀚章說是宮廷樂師楊龜年。
琵琶羯鼓,促柱急弦,樂音一轉,變為十部樂之龜茲樂,五名衣裙絢麗、細辮垂腰的龜茲舞女随着音樂節奏扭腰抖胯而來。這些龜茲舞女個個皮膚雪白,腰肢細圓,貌美如花,舞姿妖豔。
腦滿腸肥的楊龜年原本大嚼特嚼,這下子也看傻了眼,盯着舞女的長腿細腰垂涎三尺。座中賓客都是精神一振,只有李商隐自斟自飲視若不見,很有點“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派頭。
顧師言也在出神,這雪膚高鼻的龜茲舞女令他想起生死未蔔的烏介山蘿,受那颉啜大哥之托,山蘿未脫險總是令他悶悶不樂,便對杜瀚章說年後還要再回長安。杜瀚章心知他是要去尋找衣羽,雖覺不妥,但也無法勸阻,便道:“也好,過了年我與你一道去,早幾日我已禀明父親,要去長安觀摩這百年難遇的棋林盛會。”
顧師言甚喜,卻道:“只是小弟還要回柴桑一趟,只怕不能與老兄同路。”杜瀚章道:“無妨,我們約好時日在某地會合便是。”顧師言決定明日便啓程回柴桑,與杜瀚章約定來年正月初十在湖北襄陽相會。
龜茲舞女退下後,楊龜年起身,朝杜琮施禮道:“今日盛會,有美酒美女,更有騷人雅士,鄙人無德無能,廁身與會甚覺有愧,平生別無他技,只會撥弄兩聲箜篌,獻醜。”
楊龜年的箜篌與常見的那種形如錦瑟的卧式箜篌不同,是豎式的雁柱箜篌,原由天竺傳入中原。這腹大如鼓的楊龜年抱箜篌于懷,調了調縧轸,便彈奏起來。箜篌之音清澈無比,铮铮淙淙,比銀筝纏綿,比錦瑟清空,隋唐時用于彈奏天竺樂、骠國樂和高麗樂,楊龜年此時彈奏的便是骠國樂,音韻回旋往複,極具異域風情。
唐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骠王派王子舒難陀率“骠國樂團”訪問大唐,在長安宮廷中演出,轟動一時。大詩人白居易為此作了長詩《骠國樂》,極盡贊美。骠國乃滇南佛國,國內有大寺廟百多座,在隋末唐初時骠國勢力達到鼎盛,有18個屬國,當時南诏國便是其屬國之一。然而盛極必衰,唐文宗大和六年(公元832年)骠國被南诏吞并,南诏王下令屠城,骠國王公貴族幾無幸免,滅國之慘,令人不忍目睹。
楊龜年箜篌之技固然絕妙,卻未想到座中還有南诏王子,不奏南诏樂反而奏骠國樂,豈不是對南诏國有意譏諷。酋龍臉色陰沉,但見杜琮杜大人聽得極是陶醉,一時不好發作。那楊龜年有了三分酒意,興致上來了,彈個沒完沒了。酋龍坐不住了,忽然起身朝杜琮施禮道:“大人,小王先告辭了。”
杜琮一愣,随即明白了酋龍的心思,便安撫道:“酒宴之上,不必太拘泥,殿下莫怪。便請楊先生再奏一曲南诏樂,以慰殿下思鄉之情如何?”酋龍只得退回本座。
未想那楊龜年正在興頭上,仗着幾分酒勁,說話不知深淺,居然說道:“骠國樂雖不列十部樂之中,但源出天竺,音樂絢麗,至于南诏,本無音樂,不過披頭跣足圍火歌唱而已。”
這話犯了酋龍大忌,酋龍騰地站起身來,動作劇烈撞翻了面前的筵席,菜肴酒盞傾了一地。座上賓客無不失色。酋龍臉色鐵青,朝堂上杜琮一拱手,一言不發,掉頭而去。璎珞鬼妹趕忙跟上,苦楮與杜存誠二人也朝杜琮施了一禮,緊随而去。
大堂上一時鴉雀無聲。楊龜年自知失言,幹笑了兩聲,自言自語道:“這王子火氣忒大了點,鄙人只是就事論事,并無他意。”
杜琮一舉手,示意他不必多言。杜琮久鎮西川,王命有所不受,難免驕揚跋扈,今日設宴,在座俱是西川名流,楊龜年固然出言犯忌,但酋龍不顧而去,實是拂了他的面子,杜琮甚是不悅,從此對酋龍頗為冷淡,以至于酋龍懷恨在心,伏下後患。
酒宴不歡而散。顧師言離座時發現阿羅陀不在身後,可能是用膳去了,便獨自回房,還未坐定,杜瀚章前後腳就跟來了,進房坐定,早有侍女泡上茶來,還沒說得兩句話,忽見一個府兵急急前來禀報杜瀚章道:“公子,都護大人請公子立即去潛龍堂相見,有急事相商。”杜瀚章只得起身,道:“顧訓,我去去就來。”跨出門去還自言自語道:“會有什麽急事!”又回頭對顧師言道:“對了,軒轅真人确已離去,出城門時還留下一封信函向家父辭行。”說罷随府兵去了。
事到如今顧師言還未弄清楚衣羽為何要離他而去?軒轅集已歸嶺南,就只有等自己回到長安找到衣羽再說了,獨自坐了一會,杜瀚章又匆匆來到,面色沉重,開口道:“酋龍王子半路遭遇刺客!”顧師言大驚。顧師言忙問:“酋龍沒傷着吧?”
聽得杜瀚章身後一人道:“托顧公子的福,我們殿下安然無恙。”這人語氣古怪,似存譏諷。杜瀚章側身一讓,顧師言見說話的人卻是杜存誠。杜瀚章對顧師言附耳說了幾句話,顧師言頓時跳了起來,道:“豈有此理!”接着高聲叫道:“阿羅陀阿羅陀”。
阿羅陀歇息處便在對面,聽到顧師言的喊叫,手提鐵棍衣衫不整地奔跳而至,打量屋裏衆人,以為顧師言遇到什麽敵人。顧師言一言不發,看着杜存誠。杜存誠目不轉瞬盯着阿羅陀,阿羅陀搔搔頭,莫名其妙。
杜存誠問顧師言道:“請問顧公子,貴手下是哪國人?”顧師言道:“東天竺。”杜存誠皺眉思索了一會,然後沖顧師言深施一禮,道:“事關我們殿下安危,小将不敢不慎,冒犯之處,還望海涵。”說罷告辭而去。
顧師言讓阿羅陀回房歇息,問杜瀚章道:“他們怎會疑心到我這手下?”杜瀚章道:“楊龜年這糊塗人席間演奏骠國樂,又出語不慎,惹惱了酋龍,酋龍氣忿忿回去,半途遭一蒙面人伏擊,這蒙面人身手了得,雖未傷到酋龍,但在苦楮與杜存誠的夾擊下,能全身而退,實非尋常之輩,那杜存誠硬說蒙面人身形與你這手下極為相像,又疑心你這手下是骠國人,因此趕來查探。”
顧師言失笑道:“骠國人?酋龍他們草木皆兵了,阿羅陀是先父出使東天竺時達卡王公贈與先父的昆侖奴,一向忠心耿耿,于我父子兩代俱有救命之恩,我們顧家上下也從不以下人看待他。”
杜瀚章道:“酋龍之父南诏豐佑野心極大,窮兵黩武,屠滅的西南小國就有好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