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和女兒達成協議後,江成君隔天便委請律師去調查傅明澤的身世背景,當他得知這少年居然在寄養家庭鬧出誣告養父性侵案一臉色相當難看,可再深入追查下去,寄養家庭的女兒竟主動對律師坦承自己的确遭到父親性侵。

原來在傅明澤離家出走後,那個狼心狗肺的父親再次對自己的大女兒出手了,幾次食髓知味之下,又将狼爪伸向二女兒,兩個女兒走投無路積恨已久,見有律師上門,宛如黑暗中乍見曙光,反而主動求援。

在江家委請的律師介入之下,狼父很快便被檢察官收押,傅明澤因此洗刷了冤屈。

知道自己誤會了這其實算是見義勇為的少年,江成君頗感歉疚,立即請律師處理相關手續,正式收留傅明澤,讓他成為家裏的一分子。

前世江雪年紀小并未注意這些過程,今生她暗暗留心,這才知道原來傅明澤曾在寄養家庭受過那樣的委屈,怪不得他會對人性感到失望,了無生趣。

她慶幸自己及時與他相遇,更感謝父親願意出手援助他,她樂得擁抱父親,江成君趁女兒高興,當衆宣布了結婚日期,并且決定當天在家裏設宴招待相熟的親戚朋友,一家人為了籌備婚宴當即陷入忙亂狀态,準新娘忙着拍婚紗照、訂喜帖不說,負責統籌一切的管家珠姨更是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連江雪都只能每天在早餐和睡前匆匆見她一面。

所有人都是一臉喜氣洋洋,就連傅明澤偶爾都會被叫去幫忙,只有江雪好似事不關己,回到家便是窩進自己房間,看看書、彈彈琴,仿佛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

江成君擔心女兒心裏仍對自己的婚事有疙瘩,幾次三番試圖撮合女兒和未婚妻相處,莊淑蕙擺出溫柔可親的态度,極盡所能地讨好江雪,不時送她一些小禮物,還親自下廚炖湯做點心。

可江雪反應總是淡淡的,雖不至于無禮,但明顯是有一些疏離。

大人們都曉得孩子對這種事難免鬧別扭,也沒人苛責她,珠姨有空時便會開導她幾句,勸她好好跟繼母培養感情。

她有時會乖巧地點頭,有時顯得不耐煩,誰也弄不清她心裏究竟怎麽想的。

江成君不希望女兒到了婚宴當天,在衆家親友面前依然是這般漠不關心的模樣,于是在婚禮前夕的周末,辦了一趟郊游活動。

他親自開車載了幾個人到山頂的湖畔烤肉,莊淑蕙和珠姨負責切菜備料,他則擔任大廚,至于江雪,就請傅明澤照顧她,在附近玩耍。

灰灰也跟上山來了,在獸醫診所那邊養好了病,長出了健康的新毛,江雪和傅明澤這才驚覺原來它本來的毛色是白的,在陽光掩映下晶璧似雪。

江雪本想替它取個新名字,傅明澤卻說叫“灰灰”就很好,不管它現在看來多麽光鮮亮麗,都不能改變它曾經在街頭流浪、受盡冷落淩辱的過去。

江雪以為其實不能忘的是傅明澤自己,他想藉着灰灰的存在提醒自己的來歷。這令她有些惆悵,忍不住要想,前世的傅明澤是否到了最後都還記得童年那段不堪的過往呢?當初的際遇在他心頭烙下的傷,究竟曾不曾真正淫愈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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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自己不是那個能撫平他傷痛的人,反而令他傷得更重……

江雪坐在湖畔,懷裏緊緊摟着心愛的泰迪熊寶寶,怔忡地望着前方碧波蕩漾的湖水發呆。

傅明澤站在她斜後方不遠處,靜靜地打量她,她身形小小的,臉蛋也小小的,秀麗的眉心微微地颦着。

才幾歲的小女生,怎麽就一副好像載不動許多愁的樣子呢?

就因為她爸爸要娶新媽媽嗎?

他蹲下來,拍了拍灰灰的頭,要它自己到一邊玩,然後起身走向江雪。

“那只熊寶寶是你爸送你的嗎?”

突如其來的問話,拉回她迷蒙的思緒,她震了震,擡頭看他。

有那麽一瞬間,傅明澤覺得自己在她眼裏看見純粹的無助,他皺皺眉,撿起一顆小石子,潇灑地往前一抛,在湖面連續跳躍,漾開幾圈漣漪。

她跟着望向那顆在湖上跳舞的石子。

“是你爸爸送的,對吧?”他又問。

半邊小臉埋進熊寶寶焦糖色的絨毛裏。“你問這幹麽?”

“這只熊很可愛。”他頓了頓,意有所指。“你爸爸很疼你。”

她聞言,眸光不禁望向遠處正忙着烤肉的父親,莊淑蕙見他大汗淋漓,拿手帕為他擦了擦臉。

見兩人如此親密的畫面,江雪冷哼一聲。

。傅明澤當然知道她看見了什麽,淡淡一笑。“你爸爸為了讓你開心,連我這個來歷不明的人都願意收留,他對你算不錯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她聽出他話裏的弦外之音,懊惱地瞪他。“你是想說我人在福中不知福,應該祝福我爸爸和新媽媽?”

“我沒這麽說。”

“你就是這意思!”

他凝視她片刻。“你為什麽這麽讨厭淑蕙阿姨?”

淑蕙阿姨!江雪一凜。連他也被那女人收買了嗎?

她不悅地嘟了嘟唇。櫻桃似的小嘴撅起。紅潤欲滴,十分可愛。

傅明澤看了兩秒,收回視線。“這段日子,她一直努力讨好你,送你禮物,又做點心給你吃,我昨天還看到她在織圍巾,說是一條給你爸,一條給你。”

“那又怎樣?”江雪握了握拳。“你覺得她做這些就是對我好嗎?一個人表面對你好,不見得就是真的好。”

“嗯,說得也有道理。”傅明澤表示贊同。

“啊?”江雪一愣,沒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

見她微歪着小臉,傻傻地看着他,他不禁勾了勾唇角。

“很多事情的确不能只看表面,人心也不是那麽容易看透的。”這是他的經驗之談。

“所以……你也覺得那個女人有心機?”

“她很快就要成為你的繼母了,你如果不想叫她媽媽,至少也該尊稱一聲阿姨。”

呋!這是在對她說教嗎?他才幾歲!江雪撇撇嘴,小手将懷裏軟軟的熊寶寶揉了又揉。

“我比你大四歲。”他仿佛看透她的思緒。

那是因為你以為我才九歲!其實我比現在的你老多了。

江雪在心裏回嗆,當然她不可能對他這樣說,而且想想也覺得自己跟個半大孩子計較很幼稚。

奇怪了,難道是在這具幼小的身軀待久了,她的靈魂也跟着變年輕?

“你不要以為你大我四歲就把自己當成我哥哥,你要弄清楚,我留你下來是當我的家臣。”

“是,大小姐。”他話回得很順,反倒是她一怔。

“你叫我什麽?”

“大小姐。”

“你不要這樣叫我!”她又開始揉熊寶寶,雖是她自己将兩人定義為公主和家臣的關系,但他自居下屬,她又不開心。

“那我應該怎麽叫你?”

“就叫我的名字啊!”

“江雪。”他從善如流喚了一聲。

她心一跳,頰畔隐隐浮上些許熱氣。

最近他咳嗽好多了,又過了變聲期,聲音不再粗嗄沙啞,醇厚中帶着幾分清隽,宛如中提琴般高低适中的嗓音,相當動聽。

“熊寶寶快被你揉爛了。”中提琴再度響起。

“什麽?”她怔怔地看他。

他在她身邊坐下,伸手從她懷裏抱過熊寶寶。“既然是你爸送你的,你這樣蹂躏它好嗎?”

“我……哪有蹂躏!”她臉紅了。“把布丁還給我!”

“它叫布丁?”他揚眉。

“怎樣?不行嗎?”

“聽起來很好吃。”

“它可不是給你吃的!”她搶回熊寶寶,手指順了順熊寶寶被她揉得淩亂的絨毛。

他看了眼那襯着焦糖色的絨毛更顯得白嫩如蔥的纖纖細指,不自覺地撿起一塊小石頭,捏在手裏把玩。

好半晌,他悠悠開口。“我不确定淑蕙阿姨是不是真心對你好,但我看得出來,她不喜歡珠姨。”

“什麽?”江雪一震,愕然望向他。“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你爸爸将婚宴細節全權交給珠姨負責,我看到淑蕙阿姨和珠姨有幾次意見不同,你爸都采用了珠姨的建議。”

“那是因為珠姨在我們家很久了,她了解我爸的喜好,也知道我們那些親戚朋友喜歡什麽。”

“就是這樣,”傅明澤點點頭,墨眸澄澈如潭。“所以淑蕙阿姨才不高興。”

她懂了。“淑蕙阿姨在吃醋,一方面她希望爸爸什麽都以她為主,另一方面她覺得自己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一切應該聽她的。”

這麽一想,江雪忽然覺得胸口擰扯,有些透不過氣。

前世珠姨就是在繼母出現後離開江家的,她究竟為什麽要離開呢?

記憶有些模糊了,江雪仔細回想,只記得好像是在婚禮前幾天,某天晚上她半夜驚醒,赫然看到珠姨坐在她床前哭泣,她問珠姨為什麽哭?珠姨說自己做錯了事,對不起她爸爸和繼母。

“我也對不起你,雪小姐,你本來會有個弟弟或妹妹的……”

思及此,江雪驀地一凜。

弟弟或妹妹……這麽說是莊淑蕙流産了,而那件事很可能是珠姨造成的!

所以珠姨才會在婚禮後離開,她大概覺得自己沒臉留在江家了,辦完婚宴,她等于完成最後的任務,可以放心走了。

而當時年幼的她根本不懂珠姨的苦,只會任性地發脾氣,責怪珠姨不該丢下自己……

“你在想什麽?”傅明澤見她瞳光明滅不定,好奇地問。

江雪沒回答,倏起身,她縱目四顧,尋找珠姨的身影,好一會兒才看見她正往湖的另一頭走去,而且是跟莊淑蕙并肩而行。

“她們要去哪兒?”江雪驚呼。

傅明澤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那邊有座吊橋,她們可能想過去走一走。”

走那種搖晃不穩的吊橋?

江雪倏地有不祥的預感。“我要過去看看!”語落,她便匆匆奔過去。

傅明澤眉頭一擰,也立刻跟上。

兩人經過正忙着烤肉的江成君,江成君看見了,笑喊:“雪兒去哪兒?肉烤好了,快請你珠姨和淑蕙阿姨過來一起吃。”

江雪頭也不回,繼續往前跑。“珠姨,等等我!”

當她和傅明澤追上去時,兩個女人正巧要走上吊橋,聽見她的叫喚,珠姨下意識地轉過身,不知絆到了什麽,珠姨腳步踉跄了下。

“小心!”走在她後面的莊淑蕙伸手想扶,自己卻踩空了一步,身子往後仰。糟糕!那女人要跌倒了!

江雪驚恐地瞧着這一幕,萬一莊淑蕙真的往後摔倒,因而造成流産,珠姨一定會自責的。

她不能讓這種事發生,不能讓珠姨此生也帶着愧疚離開江家。

她用力一咬牙,更加速奔跑,雙手不顧一切地往前張開,抱住莊淑蕙後仰的腰身。

小小的身子穩不住跌勢,正當江雪以為自己和莊淑蕙會雙雙摔倒時,身後一雙臂膀抵住她後背。

總算化險為夷,珠姨及時伸手拉住了莊淑蕙,而傅明澤抱住了往後跌的江雪。

除了傅明澤的右手背擦到吊橋的纜繩,劃了幾道細細的傷痕,其他人都安然無恙。

莊淑蕙眉尖不着痕跡地一蹙,美陣掠過陰沈的暗影,表面卻是一臉擔憂地關懷江雪。

“雪兒,你沒事吧?有沒有哪裏受傷?”

“我沒事。”江雪顧不得自己手臂有些酸疼,只緊緊盯着莊淑蕙。“阿姨你呢?沒有哪裏不舒服吧?”

“有你抱着阿姨,我哪會有事?”莊淑蕙笑容慈藹,顯得既溫暖又親切。“雪兒真謝謝你,剛剛多虧有你保護阿姨。”

“嗯,沒事就好。”江雪微微一笑,心下悄悄尋思,方才她似乎看到莊淑蕙眼神有些懊惱,好像這次沒摔倒反而不高興?

是她看錯了嗎?想起前世自己明明就聽說繼母有不孕症,難道……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江成君也趕過來。

“剛剛夫人差點跌倒,幸好有雪小姐和明澤幫忙扶住。”珠姨解釋狀況。

江成君聽了也緊張起來,急急望向未婚妻。“怎麽這麽不小心?!覺得怎樣?有沒有哪裏受傷?”

“我很好,沒事。”莊淑蕙笑着拍拍他的手,安撫他。

江雪心念電轉,忽地揚起潤甜的嗓音。“爸,你不是說阿姨肚子裏有小寶寶?我看還是請李醫生來幫阿姨檢查一下比較好。”

“是啊,是該檢查一下,萬一動了胎氣就不好了。”江成君贊同女兒的提議。

莊淑蕙神情先是微微一滞,不及轉瞬,跟着便是嫣然一笑。“不用了,根本沒什麽事,何必麻煩醫生?”

“可是……”

“好了,你別窮緊張了。烤肉怎麽樣了?可以吃了嗎?”

“可以吃了。”

“好,那就讓大家嘗嘗你的手藝,可別讓我們失望啊!”

“放心吧,不會的。”

兩人一邊說笑,親熱地依偎着走了,珠姨也跟在後面,江雪卻是凝立原地遲遲不動。

傅明澤觀察她若有所思的表情,劍眉興味地挑了挑。“你又在打什麽鬼主意了?”

江雪凜神,沖着他甜甜一笑。“我在想,如果我自作主張請李醫生來,爸爸會怪我嗎?”

傅明澤不明白江雪堅持請醫生的用意,但見她笑容甜美,小臉在陽光的映照下猶如剝殼的雞蛋般瑩白柔潤,明眸流光璀燦,眼角斜斜微挑,勾着一抹調皮,再加上綁着雙馬尾的墨發随風蕩呀蕩的,萌得教人想揪一把來玩。

這小丫頭真的長得挺漂亮的。

他默默在心裏下了個結論,雖然不知自己為何要下這種結論。

當晚一行人回家後,李醫生已等在客廳了,江成君沒想到這個老友兼家庭醫生會忽然大駕光臨,愣了一愣。

李醫生笑着解釋是江雪打電話請他來的。

“雪兒說你老婆今天差點跌一跤,擔心她肚子裏的寶寶不舒服,要我來看看。”

“原來是雪兒要你來的。”江成君朗笑,對女兒如此貼心感到很滿意。

莊淑蕙臉色卻有點不自然,眼神犀利地朝江雪瞥去,只見這小女孩抱着泰迪熊不離手,撒嬌似的偎進父親懷裏,一派天真。

真有那麽天真嗎?她不知不覺蹙了眉。

江成君贊完女兒乖巧後,轉頭看她。“既然李醫生都來了,你就讓他檢查看看吧!”

莊淑蕙震了震,強自綻笑。“哪那麽誇張?我又沒怎樣。”

李醫生見狀,也笑着勸。“話不是這樣說,孕婦多少有些小毛病,成君也是關心你,你就讓我檢查一下,讓他安心也好。”

“就是啊!夫人,李醫生是江家的家庭醫生,對家裏人的身體情況他最了解了,先生和小姐生病時都是先找他的,你讓李醫生早點清楚你的情況也好。”衆人頻頻相勸,莊淑蕙眼見騎虎難下,只好點頭答應。

江雪冷眼旁觀,雖然莊淑蕙極力掩飾,可一些細微的表情仍不免露出破綻,看來她并不情願接受檢查。

為什麽呢?

她冷冷地撇嘴,相信答案很快便會揭曉。

果然,李醫生在家裏的醫療室用一些簡單的醫療儀器檢查過後,臉色變得有些沈悶。

他悄悄拉過江成君。“你說你老婆懷孕了,有去醫院做過超音波檢查嗎?”

江成君聞言,大為緊張。“怎麽了?是不是寶寶真的有什麽問題?”

“倒不是有什麽問題,而是……根本沒懷孕啊。”

“什麽?!淑蕙沒懷孕?!”

江成君反應激動,拉高了嗓門,連在門外守候的江雪和傅明澤都聽見了。

傅明澤揚了揚眉,望了江雪一眼,江雪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唇,乘機推開門,走進房裏。

“醫生,怎麽會這樣?”莊淑蕙正心急地追問。“我明明用驗孕棒驗過了啊!而且我這兩個月MC都沒來。”

“所以你沒去醫院做過超音波檢查?”李醫生問。

“因為是在美國發現懷孕的。”莊淑蕙顫着嗓音解釋。“後來回臺灣為了準備婚禮,每天都很忙……”她愈說愈小聲,眼睫眨了眨,明眸已漾開淚光。

“驗孕棒有時候驗不準的。”李醫生嘆氣。“你很可能只是有一些假性懷孕的症狀。”

“原來我沒有懷孕……”莊淑蕙喃喃,像是遭受重大打擊,忽地用雙手掩臉,失聲啜泣。

江成君聽說未婚妻并未懷孕,難免有點失望,但見她哭得傷心,連忙将她攬進懷裏安慰。“好了好了,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你別難過了。”

“成君……”莊淑蕙哽咽地從他懷裏擡起楚楚含淚的容顏,如雨打的梨花,柔弱堪憐。“我不是故意騙你的,我也不曉得怎麽MC會沒來,我以為我真的有了……”

“沒事了,你別哭,嗯?”

“你真的不怪我?”

江成君聽她自責,只覺得心疼,放柔了語氣哄她。“傻瓜,我怎麽會為這種事怪你?”

看來爸爸已經被這女人吃得死死的了。

目睹情勢如此發展,江雪心下已能大約猜出來龍去脈,莊淑蕙很可能是以懷孕為誘餌,催促江成君盡早娶她進門,但她肚子裏分明沒有寶寶,所以便想演一出戲,假裝自己是被珠姨撞倒而流産,不僅圓了謊還能順便趕走珠姨,一舉兩得。這個惡毒的女人!

江雪咬牙,抱着熊寶寶的雙手悄悄掐緊,她深吸口氣,好不容易才扮出清純可愛的笑容,脆聲開口。

“阿姨你別難過,我爸爸不是那種人,不會因為你沒有小寶寶就丢下你的。爸,你說對不對?”

莊淑蕙聞言,霎時有些狼狽,好似自己的心機被看透,心髒跳漏一拍。

而江成君聽女兒這樣說,轉念一想,也理解了未婚妻的心結,笑着摸摸女兒的頭。“那當然!還是雪兒最了解爸爸。”又轉向哭得梨花帶雨的未婚妻。

“淑蕙,你別多想了,只要我們好好在一起,遲早有一天你會懷孕的,到時就能給雪兒添個小弟弟或小妹妹了。”

“嗯。”莊淑蕙柔順地颔首,望向乖乖站在一旁的江雪,有些捉摸不定。“雪兒喜歡弟弟還是妹妹?”

江雪眨了眨像小鹿斑比一般清亮無辜的大眼睛。“只要弟弟妹妹聽我的話,我都喜歡。”

“他們會聽你話的。”莊淑蕙掙脫江成君的懷抱,在江雪面前蹲下來,雙手搭上她纖細的肩頭,很溫柔很溫柔地微笑。“阿姨也會用心對你好,雪兒不要再氣你爸爸和阿姨結婚的事了好不好?”

江雪嘟了嘟嘴,像是有些嬌嗔地看爸爸一眼,然後才輕輕點頭。“嗯,我不生氣了,只要爸爸覺得幸福就好。”

“雪兒真乖。”莊淑蕙也學江成君那樣輕輕摸江雪的頭。

江雪強迫自己站在原地不動,任由這個自己最讨厭的女人對她示好。

她想通了,在父親因癌症去世以前,莊淑蕙很可能還會在這個家待上十幾年,如果那女人連毫無威脅性的珠姨都容不——那對她肯定更是心存戒備。

她不該只躲在自己的小世界,即便她再不樂意,莊淑蕙都會成為名義上的繼母,她遲早都得打起精神和這個後母鬥一鬥的,而為了不讓莊淑蕙起疑心,最好自己在她眼裏和前世一樣是個天真無知的千金嬌嬌女。

演完這出與後母大和解的戲碼,江雪便說自己累了,想回房睡覺,到了房裏,她才發現傅明澤默默跟進來了。

“你幹麽?”

傅明澤沒回答,若有所思地盯了她兩秒。“你早就懷疑了嗎?”

“什麽?”

“淑蕙阿姨并不是真的懷孕的事。”

江雪呼吸一窒,見他神色嚴肅,便猜想他将自己的小心機都看在眼裏了。

他繼續分析。“所以你才刻意将李醫生請過來,你想乘機揭發淑蕙阿姨假懷孕的事,只是沒想到你爸爸并不怪她。”

她沒答腔,低着頭偷偷苦笑,早知道他聰明,只沒想到他從少年時心思便這般剔透。

比起來重活一世的她還真的有點笨,竟然沒從莊淑蕙的不孕症事先推斷出那女人是假懷孕真催婚,如果她早點把這件事爆出來……

算了,爆出來也沒用,說不定反而會讓爸爸更憐惜那女人。

江雪咬咬唇。“你不是也說嗎?人表面做的和心裏想的未必一樣,我只是想試試而已。”

“嗯,你很聰明。”

他贊她聰明?江雪驚愕地擡眸望他。活了兩世,還是第一次聽他這樣誇她。

她莫名地感到些許赧然,頰畔隐隐發熱。

他笑笑。“早點睡吧,晚安。”

“嗯。”她視線一落,忽地瞥見他右手手背上有幾道擦痕,還破了一小塊皮,不禁驚叫。“你的手受傷了!”

傅明澤跟着望向自己的手。“喔,今天在吊橋那邊擦傷的。”

是為了保護她吧!

見他一臉不以為意,江雪又氣惱又有些心酸。“怎麽不早說?有沒有搽藥?”

“一點小傷而已。”他聳聳肩。

“你這笨蛋!”她瞪他一眼,轉身從抽屜裏找出一罐小護士軟膏,兇巴巴地遞給他。“這個給你用,搽過了才準睡覺。”

他接過軟膏,嘴角不着痕跡地勾了勾,也不知是訝異,還是覺得好玩。“知道了,大小姐。”

她對着他的背影跺跺小腳。“不是說了不準叫我大小姐!”

他沒回答,只是舉起受傷的右手,潇彌地擱了擱。

婚宴當日,貴客盈門,阖府喜氣,熱鬧得不得了。

江雪在人前扮演乖巧可愛的小女兒,對每個來道喜的客人都甜甜地喊叔叔阿姨,人後卻是立即凝斂了笑容,獨自來到三樓小客廳,坐在窗榻邊怔怔地看月亮。

傅明澤走進來,見她連燈也不開,只點了幾盞香氛蠘燭蠟燭,燭光影影綽綽,昏黃暈蒙,不至于奪了月光的風采。

今夜是滿月,月圓人團圓,又是吉祥喜慶的婚宴,人人都是心情歡悅,只有她……

“明明不開心,又何必強迫自己這麽賣力地演戲?”他低低地揚嗓。

她一震,回眸望向他清俊挺拔的身影,他靜靜站着,等待她的回應,她不覺摟緊抱在懷裏的熊寶寶。

“因為我希望我爸開心。”她說,別過頭不再看他。

他微微勾唇。“原來你還是個孝順的女兒。”

她聽出他話裏戲論的意味,輕哼。“我看起來很不孝嗎?”

他嗤聲一笑。“要不要吃蘋果?”

她愣了下,他已走到她面前來,兩手各拿着一顆蘋果,皮色潤紅,形狀剔透,賣相讨喜。

“聽說很甜,要不要?”他拿其中一顆在她眼前晃了晃。“洗幹淨了。”

她不吭聲。

他咬了自己那顆蘋果一口,一聲脆響。“真的甜。”

他以為自已在哄孩子嗎?

她撇撇嘴。“我不吃沒削皮的蘋果。”

“這樣吃才夠味。”見她神色不動,他嘆口氣。“好吧,我去找把水果刀來。”

語落,他将她那顆蘋果硬塞進她手裏,自己則繼續咬着手上那顆,她看着他轉過身,也不知哪來的沖動,揚聲喊——

“你不用去找了!我這邊有小刀。”

他凝住步履,回過頭,兩道清亮的目光朝她射來。

她驀地胸口一揪,心韻亂不成調,跳得她好慌。

他看她半天不動,劍眉一挑。“不是說有小刀嗎?在哪兒?”

她抿了抿唇,從縫在熊寶寶臀部的一個暗袋裏掏出一把瑞士小刀,表面上着光亮的黑漆,頂端紅色的十字鮮豔耀眼,帥氣流線的造型,吊環處系着一個水藍色的串珠吊飾。

“這個……我早就想給你了,我被綁架那天,如果你身上有這個可以用,也不會讓玻璃碎片割破手指。”

他看着那把瑞士小刀,沉默不語。

這樣的沉默令她更心慌,急急解釋起來。“這是瑞士小刀,你知道吧?這裏頭有小刀、螺絲起子、開罐器……總共二十一種工具,還有這個幸運草吊飾,是上美勞課時老師教我們做的。”

說着,她倏地小手一握,将那幸運草吊飾捏在掌心裏。

前世他十四歲生日時,她也曾送他一把瑞士小刀,跟現在這把一模一樣,可當時并未挂着這串幸運草吊飾。

她向來不耐煩做這種細微的手工,可這次她卻是請了一個擅長此道的同學教自己,慢慢地學起來,做壞了不下十幾個,好不容易才做出這麽一個還像樣的。

這是她的心意,希望這串幸運草能為他帶來好運,希望他們之間不會再重蹈覆轍……

“真的要送給我嗎?”

突如其來的問話驚醒她迷蒙的思緒,她一凜神,連忙回頭。

“那你怎麽一直握在手裏,好像舍不得給我?”他語帶揶揄。

她一愣,擡眸迎向他似是含笑的雙眼,粉頰霎時微熱。

“給你!”她近乎粗魯地将小刀遞給他。“算是你的……獎品。”

“獎品?”

“你救了我,不是嗎?”

他看着她在燭光掩映下,仿佛透出一抹暈紅的臉蛋,俊唇微微一挑。“好,算我救了你。謝謝。”

“不用謝。”她嘟嘟嘴,不喜歡他這種說話口氣。“這又不是禮物,是你應得的——獎品。”

“是,大小姐。”

她沒注意到他唇畔的微笑加深,只是恍惚地用手揉了揉熊寶寶,半邊臉蛋埋入軟軟的絨毛裏。

“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他問。

她沒立刻回答,腦海走馬燈似的轉過幾幕回憶,每一幕都令她心傷心碎,至今她仍清晰地記得,當他退還這把小刀時,臉上那冷然而決絕的表情。

他說,他再也不想見到她了,這輩子他最後悔的便是與她相識……

淚水掙紮着要逃出眼眶,她強忍着,不許自己在他面前露出一絲絲異樣。

“我既然把東西給了你,就不會收回來,所以你發誓,以後不論發生了什麽事,你都絕對、絕對不可以把這個退回來給我……”

她說得很小聲,嗓音極輕極細,像一根輕飄飄的羽毛,風一吹,便會遠揚不見,徒留惆悵。

他不覺皺眉,那秀氣漂亮的臉蛋一半躲在絨毛裏,一半隐在陰影裏,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答不答應發誓?”她又問,一樣是那麽輕的嗓音。

不知怎地,他覺得胸口悶悶的、酸酸的。

“好,我發誓。”他深呼吸,拳頭收握,将她送的小刀緊緊扣住。“不論以後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把這把瑞士小刀退還給你。”

許久,許久,他才聽見從那綿軟的絨毛裏傳來的聲音。

“幫我削蘋果。”

“……好。”

歲月如刀,人間的愛恨嗔癡總是那麽輕易地被割斷,可在多年以後,她和他卻都依然深深地記得這晚的月光和蘋果,以及那句年少時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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