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刀兩斷。

久遠的回憶在腦海裏翻騰如雪,終究一片一片地飄落,無聲無息地,消失不見。

江雪靜靜地坐着,一杯冰透的檸檬氣泡水擱在面前,她伸出手,春蔥般的指尖逗着玻璃杯身凝結的水珠。

窗外是新加坡有名的濱海灣溫室花園,參天的熱帶樹木,枝骨嶙峋的仙人掌,還有那一朵朵沐浴在穿透玻璃穹頂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妍麗多姿的玫瑰花。

餐廳便栖身在這花園裏,滿目綠意盎然,撲鼻盈轉清香。

這間餐廳是謝清婉說要來的,她說自己在新加坡工作将近半年了,還是第一次來此處,傅明澤早來過幾回,自然當仁不讓做起了向導,開車帶兩個女人來這兒享用午餐。

原來傅明澤和謝清婉早在半年前便重逢了,傅明澤的公司接了個股權重整的案子,客戶公司正好是謝清婉家裏投資的事業,傅明澤率領幾個小組成員到上海開會,負責出來接待的秘書正是謝清婉,兩人起初還沒認出對方,一起吃了頓飯後才恍然大悟彼此是舊識。

“我們小時候是鄰居。”傅明澤對江雪解釋。“她比我小兩歲,上學也好,回家也好,整天就像跟屁蟲似的黏着我不放。”

“怎麽說我是跟屁蟲呢?”謝清婉嬌嗔。“我那時可是很尊重你的,把你當自家哥哥一樣崇拜。”

“其實那時候同學也都羨慕我有個可愛的妹妹。”

“是嗎?你怎麽都沒跟我說?”

“我是不想讓你太得意……”

這是當着她的面打情罵俏嗎?

江雪忽然覺得好累,端起玻璃杯,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透心涼的冰冷似乎鎮不住她胸口的燥熱。

她覺得自己好傻,一直以為三年前傅明澤為了救她錯過了與謝清婉重逢是上蒼賜予的恩澤,原來只是一場玩笑。

有緣千裏來相會,即便她阻止了傅明澤去上海工作,該遇見的人還是會遇見,只是換了時間,改了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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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半年前偶然相遇後,傅明澤便和謝清婉有了聯系,謝清婉原在家族企業工作,不久後便請調新加坡的分公司。

雖然她說只是巧合,但江雪知道,她是為了追傅明澤而來的,就像自己一樣,借口巡視父親投資的事業,其實只為了和他見上一面。

這半年,他們怕是不時便會約出來吃飯聊天吧!傅明澤提起的那個推薦蛋糕店的客戶公司女同事,約莫就是謝清婉。

一念及此,江雪又覺得口渴了,當她自顧自地傻樂着計劃要勾引傅明澤,和他正式成為男女朋友時,他已經遇上了命定的女主角,而且早跟對方來往半年了,她卻被蒙在鼓裏。

為什麽不告訴她呢?

他的生活裏多了那麽一個重要的人,為何瞞着她?她還以為經過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她和他算得上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了呢!

“小雪你怎麽了?”傅明澤察覺她不對勁,中斷了與謝清婉的對話,轉頭關懷地凝視她。“剛剛吃得也不多,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她搖搖頭。“我很好。”又啜了口冰水,視線落向他剛縫針的手臂,驀地有些恍惚。“你的手還痛嗎?”

傅明澤一愣,沒想到她會忽然問起,微微一笑。“不痛了。”

“都怪我不好。”謝清婉歉疚地插嘴。“都是為了救我,才會害你受傷。”

今晨傅明澤其實是接到謝清婉的電話才出門的,她說想跟他拿幾本書,他見江雪還在睡,便決定順便去買點吃的,兩人約在市場附近附近,他下車時剛好見她過馬路,一輛轎車疾駛而來差點撞上她,他連忙奔過去将她抱開,結果自己反倒意外擦撞路邊的消防栓,因而受傷。

為了這件事,從醫院到餐廳的路上,謝清婉不知道歉了幾次。

“不是你的錯,只是意外。”傅明澤也不知安慰了她幾次。

好煩啊!江雪悄悄咬唇,又喝了一大口冰水。

“別喝太快,小心嗆到。”傅明澤溫聲低語。

謝清婉聞言,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他卻沒注意,迳自看着江雪猛灌冰水,果然杯子一放下,她便忍不住一陣嗆咳。

“我就說了,你喝太急了。”傅明澤像是很無奈地伸手拍撫江雪背脊。

“我沒事。”江雪撥開他的手,态度近乎冷淡。

他微微蹙眉。

謝清婉默默觀察這一幕,忽爾嫣然一笑,輕快地揚嗓。“江小姐,聽說你是昨天來新加坡的。明澤帶你去了哪裏玩?還有沒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一副東道主的口吻。

江雪不喜歡她用這種口氣對自己說話,就好像她和明澤是一對似的,正在照顧一個家鄉來的小妹。

難道明澤就是這樣對她說起自己的嗎?

江雪閉了閉眸,一股濃濃的倦意從四肢百骸漫開,終于,占據了她所有的身心。

已經夠了,她不能再忍了,戲演不下去了,她想離開。

“明澤,”她輕輕地喚。“我想去看看爸爸的旅館。”

傅明澤沉思兩秒。“再晚一點好嗎?我載你去。”說着,他不着痕跡地瞥了謝清婉一眼。

他是覺得才剛吃完飯就解散不禮貌,還是舍不得和佳人相聚的時間太短?

江雪嘲諷地尋思,表面卻揚起淡淡的笑容。“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謝小姐沒來過這裏,你等下可以陪她逛逛花園。”

傅明澤深深注視她,仿佛意欲從她謎樣的眼潭裏,參透她真正的心思。

“那我們晚上見。”他說。

她點頭。“好,晚上見。”

她失約了。

一離開餐廳,她便叫了輛計程車坐回傅明澤租的公寓,跟着便收拾行李,趕赴機場。

她不曉得該如何面對他,雖然他們才剛有了那麽熱情缱绻的一夜,可她現在,只想逃。

逃離他,逃離謝清婉,逃離她以為早已遙遠的前世。

重生十幾年,關于前世的一切在她記憶裏逐漸褪色,午夜夢回之際,她甚至會以為那只是一場夢,而不是自己确實經歷過的往事。

或許只是一場作得太真實的夢而已,她如是告訴自己。

直到今日,當謝清婉再度出現在她面前,她終于不得不徹底覺悟,那不是夢,是現實。

她,真的有過那樣荒唐的一世,害了自己,更害了最心愛的男人。

她許諾過明澤的,如果有來生,她會盡己所能地促成他的幸福,她會祝福他和他的真命天女,不再做那個頑劣的第三者。

她不當第三者,不能再破壞一次屬于他的幸福,她要他這世活得好好的,活得潇灑快樂。

為此,她不惜犧牲自己……

“明澤,你要好好的,要幸福。”

望着飛機窗外,江雪出神地呢喃,她的心很痛,仿佛都擰碎了,可她哭不出來,眼睛酸楚着、幹澀着,卻惘然無淚。

她以為,這就是她最痛苦的時候了,誰知飛機才剛降落臺灣的那一刻,她便接到了噩耗——

父親病發送醫!

她握着手機,茫然凝立于機場大廳,聽着珠姨在電話另一端焦灼如焚的嗓音。

“小姐你人已經到臺灣了嗎?快來醫院吧!先生下午在路上忽然昏倒,幸好有個年輕人送他去醫院,醫生檢查過後,說他是肝癌初期……”

接下來珠姨還說了些什麽,江雪已然聽不清了,她臉色慘白,踉跄地奔出機場,招了輛車便趕去醫院。

為什麽?明明她已經那麽小心地照料父親的身體了,每年盯着他定期去做健康檢查,為何父親依然和前世一樣罹患上肝癌?為何健康檢查時都沒查出一點征兆?而且這次父親的病發甚至比前世還提早了大半年,到底為什麽會這樣?

她心亂如麻,來到醫院時卻刻意端出一副氣定神閑的神态,前世她得知父親發病,當場便吓得痛哭,反而惹得父親為她擔憂,一時激動又暈了過去,這次她絕不能再讓他病情加重了。

“爸,你覺得怎樣?還好嗎?”她坐在父親病榻前,小心翼翼地端詳他的臉孔,除了鬓邊有幾星白發、臉色稍微蒼白外,外表看起來精神還不錯。

“爸沒事,你別擔心。”江成君除了乍聽醫生宣布自己罹患肝癌時有些震驚,之後很快便整理好情緒,尤其在女兒面前,他強迫自己冷靜。

“我怎麽能不擔心?”江雪故意埋怨地橫他一眼。“不是早就要你別經常喝酒嗎?你是不是都沒聽我的話?”

江成君聞言心虛,摸摸鼻子不吭聲。

“以後可不能再喝了,一滴都不準,知道嗎?”江雪乘機下通牒。

“嗯,我知道了。”為了讓女兒安心,江成君頻頻點頭,接着又拍拍女兒的手。“你別想太多,醫生說了,我現在只是初期而已,早期發現,早期治療,只要開刀把腫瘤切除了就好。”

但願如此。江雪心裏一陣酸,眼眶隐約泛紅。有過前世的經驗,她知道這病沒那麽容易根除的,就算切除了腫瘤,也很可能再複發,只是現在她絕不能露出一丁點異樣,免得父親不能安心。

她強忍着,笑着削水果給父親吃,又在主治醫生來巡房時,向他咨詢了未來的治療方案。

原本惶惑不安的珠姨見她如此鎮定,也跟着定下心來,便聽她吩咐,先回家替江成君收拾些換洗衣物,明天一早再炖盅雞湯送來。

“阿姨呢?”陪父親聊了片刻,江雪見莊淑蕙遲遲不來醫院,忍不住問。

“淑蕙跟朋友出國去玩了,我沒讓人通知她這件事。”江成君解釋。“倒是你珠姨堅持一定要告訴你……你怎麽這麽快就回臺灣來了?我還以為你會在新加坡多待幾天,明澤呢?”

“我和他一起吃了頓飯。”江雪淡淡地回應,下意識地躲避父親的目光。“我想起有篇報告還沒弄完,就想早點回來寫。”

江成君皺了皺眉,沒相信女兒的借口。江雪對課業一向認真,肯定是事情都弄完了才會出國度假,臨時縮短行程不是她的作風。

他福至心靈。“你該不會跟明澤吵架了吧?”

江雪一震,故作雲淡風輕地搖頭。“沒有啊,我們那頓飯吃得很開心呢!”

“那你怎麽……”江成君還想追問。

江雪打斷父親。“爸,很晚了,你先休息吧。我去看看主治醫生還在不在醫院,順便再跟他聊聊。”

江成君明白女兒憂慮自己的病情,點頭應了,江雪體貼地為他蓋好被子,又關了大燈,只留下一盞小夜燈。

看着他閉上眼睛睡了,她才靜悄悄地離開,帶上門。

一走出父親的病房,江雪再也止不住心海的波濤起伏,翦翦雙眸噙着淚光。

她心神恍惚地搭電梯下樓,慢慢地走出醫院,戶外夜幕低沉,天空正飄落着蒙蒙煙雨。

她坐在醫院車道前的臺階上,試着理清糾結成一團的思緒。

爸爸病發了,謝清婉出現了,她想避過的事情依然發生了。

重活一世,她究竟改變了什麽?會不會到頭來,她什麽也不能改變?

這一切的意義是什麽?為何老天爺要如此作弄她?

爸爸,會死嗎?

前世父親是在她二十三歲那年撒手人寰,今生……也一樣嗎?

她還是會失去爸爸嗎?那麽寵她、疼她的爸爸,還是會早早就離開她嗎?

她終究改變不了命運嗎?

正當江雪傷感出神時,一把傘忽地在她頭頂撐開,為她擋住了細雨侵襲,跟着,一道爽朗的聲嗓落下。

“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

她怔了怔,擡頭望向來人,那是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握着把大大的黑傘,半長的頭發率性地用一條黑色發帶紮起來,五官帶着一抹野性。

是……杜東元!

江雪駭然瞠眸,杜東元看出她的驚訝,笑着咧出一口白牙。

“我是來看江伯伯的,他睡了嗎?我帶了水果過來。”他舉了舉手中的水果籃。

他的解釋反而令她更加狐疑。

自從十七歲那年她直截了當地拒絕他後,雖然他們偶爾會在某些社交場合相遇,但都只是點頭打個招呼而已,偶爾寒暄幾句言不及義的話,照理說他們連朋友都算不上,他憑什麽來探望她的父親?

“你怎麽知道我爸住院的事?”她質問。

“我當然知道。”他眨眨眼。“今天下午就是我送伯父來醫院的。”

竟然是他!

江雪迷惘,今生她最想躲避的男人竟對父親有了相助之恩,這是……什麽樣的一段孽緣?

“雪兒,你沒事吧?”杜東元傾下身來,關懷地凝視她。“你看起來臉色很差,是因為擔心伯父的事?”

她茫然無語,而他看她容顏雪白,唇瓣輕顫,濕淋淋的發绺垂在額前,明陣水汪汪地漾着淚光,胸口驀地一揪。

從來這個大小姐對他都是冷淡苛刻的,高傲得難以親近,這還是他初次見她這般柔弱無助的模樣,可憐得像只迷路的小貓咪。

他不覺稍稍移動傘面更傾向她,寧可自己背後濕透了,也舍不得再有一絲細雨刺痛她的臉。

“我們進去吧!你坐在這兒淋雨會感冒的。”

她沒說話。

他握住她一只臂膀試着扶起她,她一震,猛然甩開他的手。

“你別碰我!”她尖銳地喊,那姿态就像遇敵的貓咪豎起全身汗毛。

他既驚訝又有點想笑。“雪兒……”

兩道如刃的目光狠狠射向他,他倏地震住。

“不準你這樣叫我。”她退後兩步,離開他傘下,亭亭的嬌軀立在雨中,寧可在風雨裏冷得發顫,也不願靠近他。

雪兒,雪兒,他憑什麽這樣叫她?憑什麽以為自己能跟她親近?

她想起前世自己對他無端的迷戀,為了他,她和親如姐妹的好友決裂,為了他,她一次次地傷害對她萬般疼愛的男人。

她真是瘋了!為了這麽個男人,竟不惜傷害雅岚和明澤,真的、真的是瘋了……

可為什麽,都重活了一世,她依舊躲不過他?

命運果真是改變不了的輪回嗎?老天爺果真是在捉弄她嗎?給了她希望,又讓她絕望……

這輩子,我最後悔的就是認識你。

決絕的言語乍然在腦海回響,江雪不覺用力咬唇,淚水紛然流墜,和冰冷的雨水融在一起,在她心頭撞出千瘡百孔。

見她入魔似的凍立在原地,杜東元霎時有些慌了,她淚霧迷離的眼陣分明是盯着自己,他卻覺得她是透過自己看向不知名的遠方,看着某種殘酷不堪的過往。

她像是被下了咒語,一動也不動,臉色白得教人心悸。

他不禁焦急。“江雪,你怎麽了?你沒事吧?”

江雪沒理會他,只是定定地不動,腦海走馬燈似的轉過一幕幕畫面,她想着那荒唐如夢的前世,想着她在那男人宣布與自己一刀兩斷時,還恬不知恥地說謊騙了他,告訴他自己得了重病,可能活不久了。

“所以你不要丢下我,明澤,不要讓我到了最後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你陪着我,好不好?別丢下我。”

她哭着求他,編織着可惡的謊言博取他的憐惜,他果然被她騙了,跟她結了婚,給了她一段幸福甜蜜的婚姻生活。

但謊言終有被戳破的一天,醜陋的現實終究必須揭露,他知道她根本沒病時,那猙獰咆哮的姿态像意欲撕裂這個世界的戰龍。

他恨她。

那是她第一次确确實實地感受到他對自己的恨意,之前她再怎麽利用他、傷害他,他也不曾真正恨過她。

可那天,他是真的恨了,恨不得當場撕碎她。

不用他撕,她的心也已經碎了,在他憎恨的目光下灼傷流血。

難道這樣的痛還要再來一次?

一念及此,江雪驀地撐不住了,身子一軟,怆然坐倒在雨地。

杜東元吓了一跳。“喂,你怎樣?哪裏不舒服?”

她沒聽見他的聲音,聽見的只有自己前世心痛的哀號,一聲一聲,在這蒼茫雨夜裏回蕩。

她不要再痛了,不能再痛了,受不住的,那樣撕心裂肺的痛苦她承受不了再來一回。

她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哭了,嗚嗚咽咽,撕啞地哀泣,如受傷的小獸,似失怙的孩子,一聲一聲的哽咽,回蕩在夜裏、在雨裏,格外令人心酸。

她哭得不知所以,神魂俱失,杜東元驚駭地在一旁看着,連安慰也忘了。

這樣哭着的女人是無法安慰的,低淺的安慰就像想在大海裏撈針,像想把雲霧抓在手裏,是那麽可笑而徒勞。

“雪兒……”他不知該怎麽安慰她,只能沙啞地喚她的名,在她身旁蹲下,猶豫地伸手輕輕攬她顫抖不止的纖肩。

她沒有推開他,因為她感覺不到,誰在她身邊,誰看着她哭泣,都已經不重要了,她只顧着沉溺在悲痛欲絕的傷心裏。

她覺得自己快溺死了,卻沒有人能救她,沒人能拉她一把。

誰,來救救她……

傅明澤是搭下一班飛機回臺灣的。

江雪離開餐廳之後,他心神不寧,愈想愈不對,終究草草編了個借口向謝清婉告辭,開車趕回自己住的公寓。

果然如他所料,江雪的行李箱不見了,而他送她的熊寶寶也被她一并帶走。他顧不得自己只請了兩天假,隔天就該進公司上班,簡單收拾了行李,拿起護照便直奔機場。

透過朋友查了航班資料,他知道江雪是坐比自己早一班飛機離開的,他沒耽擱時間,也立刻買了張機票。

回到臺灣,他打手機給江雪,電話關機了,他念頭一轉,改撥珠姨的手機,這才知曉江成君病發的消息。

“雪小姐還留在醫院照顧先生。”珠姨告訴他。

他馬不停蹄地趕往醫院。

沒想到他會在醫院門外看見她哭得那樣絕望而傷心,而且是哭倒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裏。

血流在體內凍凝。

傅明澤僵站在原地,忘了自己沒撐傘,江雪在雨中哭着,他就在雨中傻傻看着她。

是因為擔憂江叔的病情嗎?

他茫然尋思,向來機敏的頭腦此刻仿佛也暫時中止了運作,他想不通這是怎麽回事,也想不到自己該做什麽。

那個攪着她安撫的男人是杜東元,他記得,從初次見面開始,江雪便沒給過那家夥好臉色看。

他其實一直暗暗奇怪,照理說杜東元也算對江雪有救命之恩,還一直表現出對她的濃厚興趣,為何她就是不假辭色?

他沒看過她這麽讨厭一個人,就連她一直存有戒心的蕙姨,她偶爾也能露出真心的笑容。

只有杜東元,她像是老鼠遇上貓似的防備着、警戒着。

為什麽?

傅明澤無法思考,江雪哀傷的哭聲令他不能思考,看着她在茫茫煙雨裏顯得格外柔弱纖細的身影,他只覺得一顆心像被人從胸口挖出來,血淋淋地痛着。

他忍不住走向她,着了魔似的,只想安慰她不要哭泣,“小雪。”他低低地喚她,那麽心疼,那麽憐惜。

起先她沒聽見,依然抽泣着,他聽着那像喘不過氣來的噎聲,痛得紅了眼眶。

“小雪,別哭了。”

她怔住,總算聽見他了,卻是不敢置信,惘然擡頭。

“明澤?”淚眼迷蒙裏,她看見一張心心念念的俊容,眉宇擰着,糾結着對她的疼惜。“你怎麽會來?”

“我是坐你下一班飛機回臺灣的。”他俯下身對她低語。“為什麽不跟我說一聲就回來?”

她沒說話,說不出口,有太多為什麽,她也想問,也很想知道答案。

傅明澤望着她,見她纖細的身子不自覺地縮在杜東元的臂彎裏,他的眼神明了又黯。

他們為何會在一起?

他閉了閉眸,強自壓下心海翻騰的情緒。“小雪,跟我走。”

他溫柔地朝江雪伸出手,而她看着攤在面前的那只顯得厚實又溫暖的大手,想握,又不敢。

她沒有資格,這樣的手是屬于謝清婉的,他的溫情與憐愛,都不該給予她,她不配。

淚流得更兇了,像沖破堤防的潮水,泛濫不絕。

從傅明澤出現後,杜東元一直皺着眉,他很清楚這男人對江雪的影響力,這心高氣傲的大小姐誰的話都可以漠視,只有傅明澤管得動她。

可現在,她竟對傅明澤搖了頭,拒絕握住他的手,杜東元不禁大喜,只覺得自己好像有了追求江雪的契機。

當初接近這女孩是聽從了親生母親的命令,他本以為自己不會喜歡這樣一個嬌縱千金,可每一回接觸她,她總是令自己留下深刻印象,一顆心愈來愈受到她吸引……趁江雪失神時,他扶起她,對傅明澤很有禮貌似的笑笑。

“我看雪兒精神不大好,要不我先帶她走好了,免得她在這裏淋雨感冒。”

傅明澤沒理他,墨深如黑玉的眼眸只盯着江雪,只盯着她黯然憔悴的容顏。

“小雪。”他再一次喚她,語氣有着不容置疑的堅持。“跟我走。”

跟我走。

江雪心神恍惚,他仿佛不是第一次這般要求自己,很久很久以前,也有過類似的場景,他也是在杜東元面前要求自己跟他走。

那時她說了什麽?

江雪想不大起來了,記憶像褪色的相片,在腦海裏斑駁,她怔怔地望着傅明澤,望着他此刻顯得有幾分冷然的臉孔。

這麽冷、這麽嚴肅,他生氣了嗎?

為何生氣?下午在謝清婉面前,他明明笑得那麽開心的,他對另一個女人笑容燦爛,卻對她板着臉。

江雪委屈了,心房酸酸地揪擰着,貝齒咬着唇。

看着她這模樣,傅明澤并不如表面淡定,他其實很慌,六神無主,他真怕這丫頭不理自己,選擇跟別的男人走。

他閉了閉眼,不知怎地,總覺得現在這情景有幾分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仿佛他曾經歷過這樣的心理折磨……可是怎麽可能呢?莫非是在夢裏?

他睜開眸,沈靜的眼神隐約地掠過一絲黯然,若是不注意看很容易忽略。但江雪看到了,這一世,她習慣了仔仔細細地看他。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恍然憶起前世相似的場合,她選擇了和哀求她原諒的杜東元一起走,跟他說了對不起。

她傷害了他!

這一次,不能再令他受傷了……

她驀地低咽一聲,輕輕地掙脫了杜東元,她的動作很細微,可傅明澤很快便捕捉到了,猿臂一探扣住她皓腕,将她整個人扯進懷裏,緊緊摟住。

直到感覺到她偎着他,小手圈抱他的腰,他高高懸吊的心仿佛才落到了實處。

“對不起,明澤,對不起……”江雪迷亂地低喃,迷亂地對他道歉,為前世自己錯誤的選擇,為方才自己瞬間的遲疑。

傅明澤不明白她為何要道歉,卻可以感覺到她偎着自己的身子是那麽柔軟,那麽惹人心憐,他不覺将她摟得更緊。

“你好冷。”他愛憐地撫摸她的濕發,替她抹去臉上冰涼的雨水,然後稍稍推開她,将自己穿的風衣外套脫下,攏覆在她身上。

她像個洋娃娃乖乖地站着不動,任由他照料自己。

“江叔已經睡了嗎?”他問。

“嗯。”她點頭。

“那好,我先送你回家,我們明天再來看他。”

語落,傅明澤迳自擁着江雪離去,兩人誰也沒看僵立于一旁的杜東元一眼,仿佛忘了有這個人的存在。

夜色昏沉,細雨依然綿綿地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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