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下雪的時間變得少了。
雖然不明顯，但天氣的确在逐漸回溫。在開着暖氣的房間裏被雪生像樹袋熊那樣摟着，張曉覺得有些不适。掙了兩下卻只是讓雪生抱得更緊，張曉也就由着雪生去了。
不知不覺之中，他就這樣跟着雪生過完了一整個冬天。
原來才一個季節嗎？張曉有些恍惚地想。經歷了那麽多事，他還以為他的留學生活都快結束了。
“明天有考試嗎？我知道你車隊裏沒事的。”
什麽時候知道的？這個問題不過從腦海裏一閃而過，張曉沒有追問，只是蔫蔫地搖了搖頭：“沒有，其實我今天就已經全部考完了。”
“那你怎麽不告訴我？不然晚餐還可以更豐盛一點，慶祝一下你脫離苦海的。”稍稍推開張曉，手搭在他的肩上，雪生孩子氣地癟了癟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張曉擡眼看了一下，心想如果是在那天之前，他一定會說的，現在卻覺得以他們之間的關系，有沒有那種儀式感都顯得無關緊要。
不過他沒有反駁，只是溫順地湊了過去，蹭了蹭雪生的臉側：“對不起前輩，我忘了。今天的晚飯也很好吃啊。”
“……啊，沒事。”重新擁住張曉，雪生的聲音裏有了微妙的停頓。半晌，他才開了口，“明天要不要到我醫院這邊來？之前沒能請你吃的咖喱，真的很想讓你嘗嘗。我發了照片給你的、加了芝士的那種，你一定喜歡。”
張曉聽着，腦海裏不由自主地閃過那個男孩星星一樣的眼睛跟雪生溫柔的神色。他抿了抿唇，卻用鼻音“嗯”了一下，就算是回應了。
反正他早就有心理準備，反正雪生對那個男孩的溫柔也不一定是真的。
反正，他也真的對咖喱挺感興趣的。
咖喱真的挺好吃。
醬汁是偏辣的口味，芝士的甜香恰如其分地中和了上頭的辛辣。豬排炸得酥脆卻不油膩，咬上一口就有肉汁流出，連平素食量不大的張曉都吃完了一大盤。
坐在對面的雪生卻沒吃多少，點了個中份的咖喱蛋包飯，早早吃完就杵着頭笑眯眯地看着張曉吃。等到張曉吃完最後一口，他才遞了紙巾過去：“果然好吃吧？”
點了點頭，張曉大方地接過紙巾：“嗯，的确不錯。”
“要不是你家跟學校離這邊都有段距離，我早就想帶你來了。你之前不是說過喜歡咖喱嗎？”雪生望着張曉的視線專注得過分，眸子裏閃着他看不太懂的光，“看你吃得這麽開心我就放心了。”
雪生是真的挺高興的。聽出這一點的張曉頓了頓，擡起頭沖雪生露出了笑容：“謝謝你，前輩。”
代價就是吃得有點撐。
正處于實習最後階段的雪生明明很忙，卻還是抽出了點時間相陪張曉在醫院附近散步。看着雪生那般強硬的态度，張曉抿了抿唇，把拒絕的話語咽了回去。
偶爾兩個人并排走一走的感覺挺好的。張曉擡起頭，發現天空陰沉沉的，看上去像是要下雨。
“果然天氣不能反應心情啊……”張曉不禁用母語喃喃自語道。
“什麽心情？”卻沒想到走在他身邊的雪生偏偏聽出了這個分明跟他自身語言中的表達完全不相同的詞。
張曉愣了愣神，笑着搖了搖頭：“沒什麽，我就在想應該要下雨了吧。還有，前輩的中文進步很大。”
“都說了我學得很認真。”雪生的語氣裏帶着點小驕傲，聽得張曉忍不住低下頭偷笑了一下。
他用餘光觀察雪生，卻發現雪生的臉色比自己印象中還要疲憊。他怔了怔，不知為何，那一點點疼痛從心髒深處蔓延開來。
雪生比以前更重視他了。他終究不是機器，雪生時常抽時間跑到他家去，雪生眼下挂着的烏青，他怎麽可能不知道，怎麽可能看不見。
即便假裝沒有感覺出來，卻仍是在意的，仍然會忍不住埋怨。他也想抓住雪生的衣襟質問他，有必要嗎，我們之間沒剩多久了，反而是戳穿了僞裝之後你在我身上的心思花得更多了，這有必要嗎？不覺得好笑嗎？
可這種場景僅僅在心裏轉了一圈便覺得疲憊。或許就跟想象中一樣，沒有必要質問太多。
“對不起曉，我要回醫院了。”掏出手機看了一眼的雪生有點抱歉地抓住了張曉的手，“我送你去車站吧。”
張曉驚訝地低頭看向兩人握在一起的手指。他跟那個打眼得可以讓人忽視年齡随意撒嬌的男孩不同，雖說比雪生矮一點，但任誰看他都是個實打實的男人。兩個男人的手牽在一起，在任何人眼裏看來都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他皺起眉頭，試圖去掙了一下，卻沒能掙脫。他下意識地擡頭看了一眼雪生，卻驀地對上了雪生的雙眸。他看不懂那雙眼睛裏面寫着的感情，只覺得雪生像是在痛苦，又像是在哭。那雙眼睛仿佛泛着旋渦的大海，剎那間就能将他吞噬殆盡。
“前輩……”
“對不起。”雪生卻在這時松了手。他低下頭調整了一下呼吸，再擡頭時臉上卻又挂着笑，“走吧。”說完，他率先邁出一步，走在了張曉前面。
是錯覺吧。張曉望着雪生的背影，默默地想。他三兩步追上了雪生，卻也沒有說話，就這樣保持着沉默。
他本就不算了解雪生，這時卻愈發看不懂這個男人了。
“曉。”雪生開了口，“你決定好多久回國了嗎？”
張曉用鼻音應了一聲：“下個月6號。”
“……那我比你早兩天走。”雪生嗤笑一聲，“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抿了抿唇，張曉的手指不自覺地動了動，最終他卻還是沒有出聲。
“那天你能來送送我嗎？”雪生頓了頓，“行李我會提前寄回家，當天就坐新幹線走。不會麻煩你的。”
雪生的聲音裏仿佛帶了些哀求。這不對，北澤雪生應該是高高在上的。跟誰都能談笑風生，一颦一笑之間都能讓人移不開視線。就連哭泣的樣子都像是海妖、是精靈，不覺得狼狽，只想讓人靠得更近一點。不應該用這樣低聲下氣的态度對他。
他是又想哄騙誰了嗎？但張曉只覺得他大概被雪生的魔法擊中了，不然怎麽會想不管不顧地握住雪生的手指。
隐隐約約看見車站的影子，噤聲半晌的張曉才輕聲回答：“……我盡量。”
他其實并不想面對這個別離。
“你能來就太好了。”雪生笑了起來，聲音聽上去輕松了一些，“我……其實很舍不得這裏。一想到回去之後的生活就覺得窒息。早知道我應該執意讀到博士的，可家裏的醫院一直催我回去。”
是啊，以雪生的資質不繼續學業很可惜。但張曉明白，這裏畢竟跟他長大的地方不一樣，作為大型私立醫院的繼承人，雪生的學歷已經非常足夠、更需要的是人脈。
天馬行空地想着，張曉突然意識到，這應該是雪生第一次親口跟他說家裏的事。
不是別人口中的北澤醫院——雪生眼裏的那個家，或許不過是鑲了金邊的籠子。
可他根本沒有辦法、也沒有心力去把雪生救出來。
車站出現在眼前，張曉卻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像個逃兵。他沉默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第一次把從來到這個地方就記在心底的禮節抛在腦後，一聲不吭地向前走。
卻被身後的人猛地拽住。
他回過頭，這一次沒有看錯，雪生的表情真的滿滿都是痛苦。他嗫嚅了幾下，最後卻什麽也沒說出來，只能讪讪松開了張曉，笑得有點可憐。
“那前輩，我走了。”張曉向雪生鞠了一躬，甚至擡頭沖雪生勾起唇角，“今天很開心，謝謝你。之後再聯系。”
扭過頭，他沒有猶豫地刷卡走進了車站。
就這樣吧，這樣就好。
反正，他貪戀雪生的溫暖，沉溺雪生的溫柔，即便是看清了雪生的真面目也舍不得讓他為難。
他的确喜歡過雪生，為他躊躇是正常的。
但也得有個度。
但或許是運氣不太好，張曉在車站裏遇到了自己不太想遇見的人。
那個打眼的男孩站在月臺，戴着耳機發呆。張曉伫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繞開。
他為什麽會在這裏？如果說他是來找雪生的，不應該會待到這個時候才走。
想着想着，張曉忍不住笑着搖了搖頭，覺得自己管得太寬了。他正打算去遠一點的門等車，卻不知是否是因為他剛才的眼神太過灼熱，男孩回過了頭，正巧對上了張曉的視線。男孩愣了愣，卻仿佛突然想起什麽一般，“啊”了一下，摘下耳機就向張曉走了過來。
“你好，你是張曉對吧？”男孩咧開嘴角笑了，那個笑容果然像只望着主人的小奶狗一般乖巧可愛，讓人生不起厭惡的情緒，“我猜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就不自我介紹了。我就在這裏的醫學院讀大學，所以才會出現在這個車站，不是專門去找北澤前輩的。”
簡單幾句話就把張曉想問的東西交代得明明白白。張曉勉強地笑了笑，卻不想開口說話。
男孩也不在意。他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張曉一下，徑自說道：“其實那天你過來的時候我跟前輩是恰好遇到的，那時我們已經只是普通朋友了。”
是嗎？張曉這麽想着，卻不知道男孩為什麽要對自己說這個。
發現張曉一點反應也沒有，男孩兀然低頭笑了一聲。面對張曉有點疑惑的視線，男孩只是搖了搖頭。他背着手擡起頭，眼睛笑得彎彎的：“看來北澤前輩什麽也沒說。那就算了，他一直以來都是個膽小鬼。不過站在我的立場，還是想跟你說聲對不起。”
張曉唇角的弧度漸漸消失了。他不覺得男孩是為他好，因為這種事情被道歉是會讓他覺得好笑。
他不是雪生的戀人，不是那種要追着男朋友的出軌對象罵的女孩子。按理說，他跟男孩的地位是平等的。
只不過那時的他不知道而已。
似乎看出了張曉內容的嘲諷，男孩又笑了一下。他向後退了一步：“反正前輩要回秋田了，我跟他之後不會再見。你要怎麽選擇是你的事，我不會幫他逼你的。”
說完，沒有任何道別語，男孩轉過身，徑直向月臺的另一側走去。
默默地看着男孩的背影，張曉扭過頭，走向另外一端。之後如果再遇到男孩，他們大概也只會把彼此當作陌生人吧。
那雪生呢？等許多年之後在街上遇到雪生的話，他能心平氣和地把雪生當陌生人嗎？
想什麽呢。張曉忍不住笑出了聲。等他畢業回國，就不是那麽輕易能見到的了。
總能忘記的。
作者有話要說： 改了個時間bu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