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離京城有十餘日的路程,來時也曾路過山地、荒野,阿盛與自己等人豈不是很危險?

“娘子,真是對不住了,我此行前途未蔔不敢疏忽,只能分幾個得力的給阿盛領着,”舒刺史面帶愧疚之色,又補充道,“段大将軍夫妻也是要進京的,我打算央求他順路捎帶你們,有大将軍關照想來可保無虞。”

這話一出口,阿盛臉色更差,連李氏也是面露遲疑神情。

李氏再三斟酌,終究忍不住開了口:“段大将軍确實為人樂善好施,可他偏偏是天子近寵,若是同路而行,未免太親近了些,不大好吧?”

“阿爺口口聲聲稱其大将軍,豈止是親近(簡直為獻媚)。段監軍使的武勳職是歸德将軍吧?距離懷化大将軍還差上一級。”阿盛語露譏諷之意。

對于父親的這安排他很有些不滿,按說定越郡王世子只在前方不遠處,稍微趕趕就能與之同行,那還是外祖家正經姻親呢,何必眼巴巴的非得與段監軍交好?

“正是,正是,不若行快些去尋熙世子?阿盛與外家均是讀書人,與段将軍走太近不好。”李氏同樣想到了定越郡王府,連連點頭,就差沒直白說一句,“我父祖皆為清流,怎敢與閹宦豎子為伍?”

“你們懂個球!”舒弘陽被妻子、兒子兩雙默契無比的鄙夷眼神所激,壓低了嗓門拍桌怒道,“多少人想巴結他還愁搭不了話——人答不答應還不知道呢。”

舒刺史浸淫官場數十載,身為寒門次子自己以武舉入仕,一步一腳印的官至四品,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可謂既善兵事又懂趨利避害。

他對定越郡王世子很不看好,先郡王本就不被今上所喜,現在這個小的似乎也有些拎不清,恨不得躲遠才是,不可能同意妻兒趕路湊過去。

舒刺史一通話罵得長子不敢擡頭,旁聽的舒冰卻終于恍然大悟:讀書人不願意對其彎腰屈膝的近寵加監軍,這不就是權勢熏天大宦官的意思麽?難怪那男子文質彬彬的一點兒都不像個行軍打仗之人!

正喝着冰鎮酪漿的她驚訝之中岔了氣,頓時嗆咳起來,衆人趕緊拍背又遞水,恰好打斷舒刺史的怒罵,給阿盛解了圍。

談話就此告一段落,再無回圜餘地,舒刺史點了人即可啓程,李氏打發了人帶一雙兒女洗漱休息,她自己則與長子興盛指揮奴婢連夜拾掇行裝,準備返京。

這夜月光如洗,中廳庭院內燈燭通明。李氏端坐廊前扇着一柄水墨團扇,看着下方亂哄哄的仆從不由柳眉微蹙。

半晌後,她忽然滿心煩躁的呢喃低語道:“沒想到阿冰她竟能回來。”這話說得很輕,只被站在她身後半步遠的阿盛聽了個分明。

“找回來才省得阿爺總埋怨母親看顧不周。”阿盛同樣也是微微動唇,如此輕聲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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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是啊,虧得找回來了,”李氏嘆息着語調卻沒什麽波瀾起伏,随後她又話鋒一轉若有所思道,“有時我卻總在想,若是沒有他倆……我還會不會如此,煎熬?”

舒興盛回了她一個幾乎悄無聲息的笑,背手望月低語呢喃:“若無他倆,你我怎能有緣相識?”

“緣分?孽緣罷了。”随着李氏的一聲輕哼,她手中團扇忽然滑落,咕嚕滾下臺階。

舒興盛立即走下臺階幫李氏拾起扇子,當他轉身邁上石階遞還回扇子時,忽然借着身形衣物的遮掩,在她掌心輕輕一鈎,擡眸四目相對眼波流轉間述說深情無數。

随後,阿盛又輕笑低語:“孽緣也是緣,若有幸——”

他話音未落,突然聽到檐廊拐角處傳來些許摩挲聲響,立即閉嘴回頭望去。

“怎的?”李氏也回望了一眼,卻沒瞧見任何端倪。

阿盛笑着回答:“無事,一只貓兒而已。”他眼中卻疑慮重重:方才自己看見的,似乎是一片素色衣角?或者就是白貓?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盛妝武步扔的手榴彈!謝謝喵醬扔的溺愛地雷,謝謝小魚扔的倆地雷!謝謝宅女都都扔的地雷!破費了,非常感謝。

☆、明搶暗奪-甘菊冷淘

因換新環境夜裏難以入眠出門遛彎的舒冰,恰恰躲過長兄的視線狂奔回房,此時上夜的婢女依舊在熟睡中。

這回她更是直接失眠到天荒地久,小心肝撲通撲通的蹦:後母和繼子啊,他倆這是有情況啊!難怪一開始就覺得他倆年齡更相近,站在一起看着更和諧。

阿爺也真是……心大。就這麽讓壯年長子護送嬌妻回家,真的沒問題嗎?那兩人,要被發現了得浸豬籠吧?

若是東窗事發,我這身為女兒的大約也得不了好,而且,李氏說的是什麽意思,我和阿益是她被逼無奈生的?舒冰除了語言問題外又添心事一樁。

往後行在路上,李氏每每說是身體不适想要歇會兒時,她心裏都要咯噔一下,想要阻攔卻又無從開口,只得眼不見心不煩。

之後的十餘日,她過上了時而陪伴阿娘,時而被将軍夫人尋去說話逗趣兒的僞兒童生活。這是由段将軍提出的交換條件,若要讓他看顧舒家一行人,就得讓雙生子時時去陪伴自己那喜歡孩子的愛妻。

憑心而論,若不介意段将軍的內宦身份,那他們夫妻當真是為人處世無可挑剔。段将軍面目可親,郡夫人性子溫柔,特別有耐心。

正所謂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舒冰覺得郡夫人許是沒有自己子嗣的緣故,特別熱忱,對她的各種關照反倒比李氏更像是稱職母親。

正牌阿娘要麽頭疼要麽肚腹不舒服,總是病歪歪倚在榻上、車上,不愛搭理兩兄妹,就喜歡使喚阿盛給她跑腿尋醫問藥。

而在郡夫人處舒冰與阿益不但玩得更開心,還學到了器皿、擺設、衣飾等的各種稱謂,以及一些小孩子需要知曉的風俗人情與禮節。

因不斷嘗試辨認各種物品,學稱謂的同時又順便改了口音,短短十日時間,舒冰已能大致說一些長短句,可與阿益一起和将軍夫妻聊聊天。

這日不知怎的,舒冰忽然提到了付三娘與榮家兄弟,說起了那袋讓人過目難忘的璀璨金幣。

“诶,等等。你說那個叫長史的人當着衆人面兒給了一袋金瓜子?”坐在一旁正看着什麽書冊的段将軍忽然擡頭看過來,打斷了舒冰的話。

郡夫人則掩唇一笑,提點道:“傻孩子,長史是官職名,不是人名。”

“不,重點是那人衆目睽睽贈予孤兒寡母巨款,”段将軍也笑了,卻笑得略帶譏諷,“多大仇啊,竟不怕村裏閑漢打劫?”

“哎?!”舒冰聞言倏地擡頭渾身一顫,手裏拿着的雙陸棋骰子不由骨碌滾落,她卻渾然不覺,只漸漸青白了面色。

眼見舒冰被吓住,郡夫人葉氏趕緊摟她在懷輕言細語安撫,又斜睨夫君怪他“何苦吓唬小孩”。

段将軍連聲告罪,随即又道:“我随口說說罷了,那金瓜子是郡王府所贈,村民定然不敢明搶。”

總有窮瘋了的人吧,誰還顧得上郡不郡王的啊!舒冰想要把這句話委婉說出,還沒來得及吭聲,就聽阿益在一旁小大人似的嚴肅接話道:“暗奪。”

“嗯,不明搶會暗偷!”她立刻跟着阿益點頭。那孩子才是真早慧,有他幫襯舒冰偶爾冒出點不符合年齡的話都不會打眼。

“你倆已經學過對韻了?”段将軍一臉驚訝,随即不再将他倆看做三歲稚童忽悠,正色道,“財帛動人心不假,但也要看是拿在誰手裏,若付三娘等人機靈些立即将之交于村正、族老保管,或者幹脆散去些浮財回饋鄉鄰,必能性命無憂。”

“若沒有呢?阿爺派去的人似乎沒打聽到這些。”舒冰聽罷依舊面帶憂色。臨出發時,舒弘陽只說是派人尋了尋,聽聞他們已搬家沒住在村裏,當初還只當對方去縣城買房置地過好日子去了。

憶起榮家兄弟窮得吃野菜還挖牆洞藏錢,總覺得他們或許不會如大将軍這般灑脫,也只有富貴人才會視錢財如糞土吧?這一晃已經十幾日了,不知是否已經出事?

“阿冰莫急,所謂吉人自有天相,聽你所述這付三娘與榮家兄弟均心有善念又為人機敏,定能逢兇化吉。”郡夫人見狀拉了舒冰的手勸着,又扭頭沖段将軍道:“夫君,這就着人去尋他們探個究竟可好?”

這話用來勸真小孩倒也合适,舒冰卻不信什麽人善老天爺就一定會關照,依舊紅了眼眶。若幹娘他們因自己遭難,那可真是……如今只求這位監軍使當真會排得力部曲去尋人罷。

恰好此刻李氏打發了人來接,舒冰只得和阿益手牽手回了中廳按部就班用了一碗清涼消夏的甘菊冷淘面,随即消食就寝。

此處已是京郊,去小榕樹村往返一趟快馬加鞭也得大半個月,她此刻急也沒用,看段将軍那模樣,倒像是熱心腸的好人,只盼他當真能派人去尋,并且能順利找到他們。

殊不知待她離去後,郡夫人卻在打趣自己夫君:“為何當真如此好心,竟派了探子去尋人,吓奴家一跳呢!”

“舉手之勞結個善緣罷了,”段将軍抿唇一笑卻被粉拳輕錘,只得直白道,“這兩兄妹模樣頂尖兒,家世過得去,性子不錯人又聰慧,若能順利長大又沒長歪的話,怕不是池中物,這種善緣結了不會吃虧。”他實則是無利不起早的性子,舒冰全然誤會了。

“怕不止如此吧?等他們長大十幾年的功夫,你這線未免放得太長。”郡夫人卻不信,非要他說個清楚。

“嘿,你可真是蠢夠了,他倆是前禮部尚書、書畫名家李思的外孫,國子監李司業家的正經外甥、外甥女吶,內弟明瑞正在人家手下熬着!”段将軍搖頭嘲笑了妻子,又道,“我這身份,無法給你弟弟尋個大儒做其入室弟子,只得另想它法罷了。”

話雖如此,其實他本就對那榮家兄弟有些興趣。

段監軍使名榮軒,其實“榮”才是他原本的姓,因身份緣故愧對列祖列宗而改姓氏為“段”罷了。

同為“榮”姓,對方又是孤兒,當真有緣,若能施以援手對倆兄弟有了救命之恩,再探其品行心性……合适的話,收個嗣子也不錯。

“阿嚏!”被幾人反複念叨的榮家兄弟,如今正縮在某縣城臨街商鋪的二層閣樓上養病。

大的裹着夾袍打噴嚏,小的反複發燒咳嗽,人消瘦得厲害,眼看着就要不好。付三娘則吊着不幸折斷的胳膊,正在給二郎熬湯藥。

為何淪落如此地步,這還得從十幾天前說起……

正如舒冰與段将軍所料,榮家兄弟與三娘心心念念要買屋去縣城,因此并未将金瓜子全部交給村正保管,而是自留了些許。

若是讓村正把錢全用于全村修繕房屋、孩童念書,其中自然會有榮家兄弟一份,等考中舉人、進士光耀門楣後,何愁不會完璧歸趙。

可惜一開始就做錯了決定,事後也沒了後悔藥可吃。

當日夜裏,付三娘家就遇到了村裏無賴翻窗闖門偷盜,打跑之後,他們又商量着搬家去縣城,結果路上卻被盯了梢明搶。

大郎仗着自己熟悉山裏情況,設了些簡易陷阱,絆索、鐵蒺藜之類的也算稍微抵擋了一陣。

最後不得不短兵相接時,對方三個閑漢早已傷痕累累且精疲力盡,因而孤兒寡母的也有了一拼之力。

期間大郎發狠推了一人滾落山崖,三娘卻被對方打折了手臂,随後三人在奔逃中滑落山坳,漆黑林裏尋不着上去的路,不得不暫作停留。

初夏之時的山林,哪怕白天烈日當空,在夜幕降臨後也會很快便散去暑熱,加之剛下過一陣雷雨,濕衣裹在身上更覺透心涼。

那時,大郎僅僅發冷而已,二郎年幼體弱些,即便被付三娘抱在懷中也早就打起了哆嗦。

三人就這麽偎依在一起蜷縮于山坳中,搓手摟肩相互用體熱取暖。

“熬過去就好,等天亮尋了路馬上就能到縣城,好日子還等着我們呢!你倆打起精神來,這會兒可不能睡着。”三娘盡可能用輕松愉悅的語氣說着鼓勵話。

“嗯,會好的!十枚金瓜子夠用很久了。”大郎順着三娘的話往下說着,盡可能不去想被自己推下去那人是死是活。

二郎又忽然提議:“要買大房子。”

“嗯,買的,咱們一人一間寬敞卧室,跟村正家一樣還得有各種廳。”三娘趕緊應諾。

“要把妹妹找到接回來。”他說話間又哆嗦了一下。

大郎再次伸手摸了二郎額頭,發覺滾燙依舊,不由顫了聲答道:“肯定的,要接來,到時你們一起開蒙念書。”

“我還沒教她怎麽逮蛐蛐兒。”二郎又記起了玩耍的事兒,語調中透着遺憾。

大郎努力擠出笑,故作開朗的回答:“等下回遇到了再教她也不遲。”心道:如果還能有下回的話,前提是能找到妹妹,并且你也好好的。

那時他便有了不詳預感,二郎年紀太小,或許抗不過這寒熱之症。

……

等去了縣城安頓下來,他們趕緊尋醫問藥,可二郎卻是久治不愈,眨眼就拖了七八天,眼瞅着越發不中用了。

時至今日,大郎真是後悔得無以複加——何必為了錢害得三娘斷了右手再使不得力,弟弟高熱不退,自己或許還背了命債!

同時,他也痛恨着定越郡王世子,那一袋金瓜子簡直猶如穿腸□□,害人不淺。

最恨的卻是自己,人小力薄,既守不住妹妹,也護不了弟弟,還拖累幹娘……

大郎在三娘絮絮叨叨念佛時也不由撲通跪地,祈求上天給弟弟一個存活的機會。

同時又不由恨意滿腔,暗暗發誓若能有一線機會,總有一日他定要出人頭地,将那些可恨惡人通通踩在腳下!

作者有話要說: 冰鎮酪漿就是冰牛奶啦,貴族消暑的飲料。

☆、賤妾貴媵-櫻桃饆饠

翌日午後,浩浩蕩蕩一行人終于順利抵達京城。

穿過巍峨城樓,入目只見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舒冰覺得自己恍然進到了另一個不亞于前世的繁華世界——古雅版的而已。

段将軍身為天子近侍自有靠近皇城的禦賜宅邸,舒家卻是縮衣節食自購私宅,因而并不在同一個坊裏,兩家人早早便已分道各行各的路。

許是不曾獲得救命之恩又不是初到異世第一眼見着的人,這一次十餘日的相處并未讓舒冰感到難舍難分,她惦記的只有段将軍的承諾:一尋到榮家兄弟的消息就會着人帶話給她。

直至入大門下馬車後,舒冰才無奈放下心中擔憂,強打精神開始關注周遭情形。

“這就是咱們家了,你阿翁與大伯在鄰坊居住,待休整之後明兒一早我再領你們去請安。”李氏說話間牽上舒冰與阿益,兩三步路就已邁入了二門,路程短得吓了舒冰一跳,她原以為還得再換轎子或肩輿往內走。

二門內已有一行人等在中庭列隊相迎。

“奴家見過姐姐,姐姐金安。見過大郎、五郎、五娘。”領頭的婦人見了李氏等人趕緊上前一步,笑意盈盈屈膝行了萬福禮。她身材窈窕、膚色白皙,頭戴金釵、穿着銀紅細褶裙。貌似三十左右的年紀,眼眉彎彎時卻能見到魚尾細紋。

該婦人身邊站着一個與榮家大郎年齡相仿的總角男童,稚氣未脫卻偏偏板着臉故作老成,他随後下跪行禮口喚李氏為“阿娘”。

随後便是另一位身着素雅襦裙的中年婦人口稱“娘子金安”,領着一名略小些的粉衣女童上前見禮。緊接着衆奴仆才紛紛下跪磕頭。

“這是你阿爺的貴媵,潘氏,你可叫她潘姨娘。這是你庶出二哥興盉,與你大伯家按男女算序齒為四郎。”李氏為舒冰介紹了當前的兩人,又随手指了指後面兩個人,簡略道,“這是奚氏和四娘。”

怎麽喚奚氏她沒特別交代,大約就是想怎麽叫就怎麽叫都無所謂的意思。舒冰還注意到潘氏可以對李氏直呼“姐姐”,奚氏卻只能同奴婢一樣稱“娘子”。這便是舒弘陽的兩名妾,只憑稱呼就能分出貴賤來。

衆人見禮後,長子興益在前院止了步,其餘人等一面說話一面繼續往中院走去。

舒冰對姨娘這種生物着實好奇,不由暗暗觀察。只見兩人單看外貌與言談都是文雅溫柔型,貴媵潘氏添了一分書卷氣與一抹愁緒,舉手投足間有一種惹人憐惜的嬌弱風情,通常在各小說中被俗稱為病嬌白蓮花。

賤妾奚氏則端莊貌美,真實屬性不明。

途中曾聽聞她曾是李氏貼身婢女,先擡了通房又幸運得了容貌才智都過人一等的四娘,舒弘陽覺得這樣的閨女若是個低賤婢生子将來也只能為奴做妾着實太虧,這才給了奚氏放良書脫去奴籍,正式納為良妾,然實質上與賤妾并無區別。

“姐姐與五郎、五娘一路舟車勞頓着實辛苦了,奴以命人備好湯水,可解解乏歇一會兒再用晚飯。”潘氏看着柔弱,在家中無主母時卻擔了管家之事,說起話來頭頭是道毫不露怯。

“嗯。”李氏略點了點頭,她确實覺得腰酸想要去榻上歪一會兒。扭頭又見兩孩童精神尚好,顧及舒冰的“前事盡忘”,便特意讓婢女雅香先帶她在家中各處繞了一大圈。

對此,舒冰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咱家還不如先頭住過的最差一等驿館吶!這真的是刺史府嗎?說是有四重門三處宅院,可每個院子都特別逼仄,中庭也就比網球場略大些,草木零星不見嬌花。

前院除了待客堂屋、外書房與茶室外,還住了大哥舒興盛和四郎興盉,且兼有客房。

中院上房是舒弘陽與李氏的居所,左右為招待女眷的花廳與內書房;東廂分給了興益、妍冰兩姐弟;西廂則是四娘妍潔閨房,耳房兼琴室、畫室、繡房等多種功效;奴婢、嬷嬷等則住倒座房。

後院其實是個小花園,花草倒是多了,可統共只有一明兩暗三間屋,都歸潘氏所有,奚氏只能去擠中院後罩房。

待回了屬于自己的東廂房右套間兒,舒冰歪在胡床上環顧着這間約莫二十平米還分了內外間的卧房,掐指一算,這麽一套四進的小四合院兒,住了一夫一妻一媵一妾,三兒兩女,肚子裏還有一個,此外另有婢女十餘人,婆子奴仆十餘人,部曲護院五六名。

簡直沒了所有美好幻想。

婢女雅香卻還很是得意,說是:“年生好了大家日子都過得不錯,往前數不到八十年,某名相住的僅僅是兩進院子,遇刮風下雨還得拿盆缽去接水嘞!”

“噢了。”舒冰點頭表示聽到,內心深處卻有一懷疑:李氏或前任主母是不是把家底掏空全拿去做衣服、首飾充門面了?沒錢再攢點置地買大屋。

或者說,家裏本來就不算富裕?

按常理,錢一少,衆人吃相就會變難看。也就是說,自己之所以走丢其實很可能并非乳母突發失心瘋,而是宅鬥?其實舒冰一直覺得那說法實在是太扯,會發失心瘋的人能弄來當嫡子嫡女的乳嬷嬷?

參考走失時自己身穿男裝,可推測十有八、九是做了阿益的替身。那麽,究竟是原配嫡子覺得繼妻兒子礙眼,還是貴媵想要一箭雙雕弄死小的嫁禍大的?

媵可是有品級的妾,既能管家還可出門交際呢,若沒了其他嫡子由興盉繼承家業也行得通。

兇手只有一個,那就是……誰呢?必須揪出來啊,不然很可能還會出事。

然而作為一個看了八百集柯南幾乎沒一次猜中兇手的推理廢,舒冰頓覺腦殼生痛,啥也猜不出,只能往後再慢慢觀察。

稍後,舒冰帶着滿腔疑惑與光榮的使命感,與阿益手拉手去了前頭正廳用飯。

家裏人一多起來就不再共餐,而是用了分食制,一人一矮幾,上擱小碟與餐碗,盛有蔬果與飯、餅。奚氏也無須立規矩伺候主母李氏,無聲無息端坐女兒身後用餐。

滿屋子幾乎只聽得潘氏嬌滴滴的各種說笑聲,一會兒介紹這菜是京中方時興的,一會兒介紹那飯是莊子上才送的米做的。

當大家咬開一胡餅發現其中裹着色澤鮮亮的去核櫻桃,不由驚嘆出聲時,潘氏甚至洋洋自得道:“這櫻桃饆饠可是稀罕玩意兒,是方才奴家的娘家送來的,給大家嘗嘗鮮。”

诶,這潘姨娘似乎不是病嬌白蓮花啊,像是病嬌王熙鳳,可偏偏又沒主母命,李氏也不是婆母老太君,而是更年輕貌美的繼妻。

只聽“啪”一聲響,李氏重重擱下了手中象牙筷,冷哼一聲道:“如此美味竟還堵不住你的嘴嗎?當心笑岔了氣。”

妻子聽妾炫耀娘家怎麽可能不發怒?舒冰忽得雙眼微閃,心道:來了來了,宅鬥,現場版!

然而李氏一發怒,潘姨娘頓時氣勢變弱,讪讪閉了嘴。家中無男主,她挨了罵也沒處抱怨撒嬌不是,一場風波似乎就這麽輕飄飄煙消雲散,讓人深感無趣。

李氏罵完之後又說氣飽了不想再吃,囑咐婢女照看兒女之後拂袖便走,留下衆人面面相觑。

阿益是純小孩心思,因李氏經常說不舒服玩消失,他早就習慣了,捏着餅繼續開心吞食,僞兒童舒冰立即學了他步調一致的行動。

長子阿盛則三兩口草草吃了點東西裹腹,随後就借着出恭一去不複返。

這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才被罵焉的潘氏又來了精神,笑語嫣然說起話來,不僅她自己說,還指望逗着舒冰開口。

“這前後也就一個來月的功夫,五娘怎麽眼見着消瘦了許多?”潘氏言辭中仿佛滿懷關切。

舒冰卻覺得她眼神賊亮,看着滴溜溜的不像好人,于是避重就輕回答道:“阿娘說這叫水土不服。”

“怎的又失憶了呢?”潘氏不屈不饒繼續打探,“聽說是被那乳嬷嬷帶走了一段時日,你還記得她說過些什麽話嗎?”

“不記得。”舒冰簡要答了之後就不再開口,心中卻在琢磨,潘氏這是八卦了想了解傳奇故事,還是心虛了想知道乳母有沒有供出誰?

正當舒冰欲将潘氏列入頭號嫌疑對象時,一擡眼又忽然看見斜前方的奚氏也是一臉探究關注的表情。

她立刻蒙逼,貴媵賤妾究竟會是哪個人有問題?

絞盡腦汁思量半晌後,舒冰終于想到了一個計謀名詞叫做“引蛇出洞”,她決定以自身為餌,釣出真兇。

“也不是什麽都不記得,仿佛聽嬷嬷說她得了誰的錢,還是得了誰的一句話?”舒冰歪着頭扮天真狀,嘴裏說着猜測話。

乳母害人要麽為財要麽為仇。和小孩子能有多大仇?身上金鎖都沒取,肯定得了更多錢,或者是被威脅的。

“誰啊?”、“是誰?”潘氏與奚氏甚至包括阿益都一并看了過來,異口同聲的詢問着。

舒冰悄悄打量大家,依舊沒能看出究竟是誰在心虛,只好随意答道:“不清楚吶,只模模糊糊的一點點印象。”

接下來,大約只需要等着誰痛定思痛殺人滅口。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Rivvi扔的地雷!謝謝宛青扔的淺水炸彈!土豪請接受墨魚的膝蓋!

甘菊冷淘 宋代王禹偁(cheng)

淮南地甚暖,甘菊生籬根。長芽觸土膏,小葉弄晴暾。

采采忽盈把,洗去朝露痕。俸面新且細,搜攝如玉墩。

随刀落銀镂,煮投寒泉盆。雜此青青色,芳草敵蘭荪。

就是菊花汁做的涼面:

☆、自相殘殺-糖酪澆櫻桃

次日,李氏領着兒女按部就班去隔壁坊裏向阿翁請了安,舒冰收獲幹瘦老大爺的關切安撫話一籮筐,大伯與堂兄要麽在當差要麽在學堂,均沒見着。

舒家大伯母錢氏同榮家大伯母則有異曲同工之妙,外表很是富态大度實則滿腹算計。

她話裏話外都在埋怨小叔子沒拉扯自己家,又豔羨李氏裙子華麗、首飾精巧,還恬不知恥的問:“後日我得去郎主上峰家喝喜酒,可否借一套來充充場面?”

“當然可以。”李氏答應得相當爽快,說完還擡臂理了理鬓角,故意碰到頭上的蝴戀花金發釵,讓那精致的蝶翼顫了顫。

然後,她在妯娌羨慕得近乎嫉恨的目光中,慢悠悠扭頭看向陪坐一旁的潘氏,囑咐道:“我與大嫂年齡相差太多,還是你的首飾更合适些,待會兒回去就送一套過來罷。去年元月夫君送你的那套‘花開富貴’就挺喜慶,正合适。”

“借”了她還怎麽可能要得回來!潘氏聞言雙眼猛一圓睜,還未來得及想好推脫話,就見錢氏搓着手半眯了眼,喜滋滋道:“使得,使得,不拘哪樣都可以!”

“嫂嫂滿意就好。”李氏笑容可掬,臉上帶着初為人母的慈愛榮光。

潘姨娘看着慷他人之慨的李氏氣不打一處來,可還沒等她插上話,錢氏已經說起了另一個話題——他們夫婦給老太爺養老勞苦功高,近日天幹,京城米糧又漲了,需要李氏下月起多給點贍養費。

“喲,這可正巧了。自打夫君升了刺史這月俸立即見漲,每月米糧根本吃不完,大嫂怎不早說?往後一定記得給你們這邊也送一份。”李氏繼續慷慨點頭。

待李氏推脫之後,舒冰眼見大伯母面色變黑沉卻不知緣由,再擡頭看坐上首的老太爺阿翁,竟發現他半眯着眼在打瞌睡,根本就不管下頭倆兒媳如何交鋒。

返家途中她憋不住直接問了李氏,這才了解到官員俸祿發的是陳米,稍有家底的人家根本就不會吃,不僅不值錢,擱倉庫還嫌占地方,通常都是直接低價賣出去了事。

大伯母是想要錢沒要到,李氏則是用不值錢的東西一車車運過去換了名聲。

“阿娘好厲害!”舒冰表示受教了。短短一個多時辰,李氏多次使出了四兩撥千斤之技,不僅與大伯母唇槍舌戰還成功禍害潘氏,高,着實高妙!

李氏面露得意之色,對一雙小小年紀的兒女言傳身教道:“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便是如此了,不該客氣的時候無須忍氣吞聲。”

相應的,潘氏自然也不會忍氣吞聲、坐以待斃。

在李氏嫁入舒家之前,潘姨娘曾代為主持中饋多年,甚至差點被扶正為妻,在家中多少有些人脈,被故意坑走自己心愛首飾後,她奮起展開了報複。

待李氏隔日找繡娘給腹中寶寶做肚兜、襁褓時,卻被截了胡,繡娘說潘姨娘應了手帕交戶部員外郎娘子的約,下月去賞花,正為她趕制新衣。李氏的差事并不急,不如擱置一下。

這位手藝最好的繡娘并不是家中私奴婢,而是因手藝精湛而高價雇傭的随身,介紹人是潘姨娘那商戶家的表嫂,對于她的推托,李氏竟無可奈何。

此後的一月餘,李氏在管家時常常因潘姨娘的私下作怪而處處掣肘。心浮氣躁中,加之又遭遇孕吐,越發的寝食難安。

恰逢此時舒冰剛得了段将軍家傳來的消息,說是已尋到付三娘等人,傷病醫治中,二郎狀況不大好。她心焦之中,并無過多關注李氏的近況,待回神時,才猛然發現自己阿娘竟忽然變白胖了,肚腹不僅顯了懷,還看着挺大的!

“阿娘,弟弟好大了,你累不累?”僞兒童看着李氏的肚腹,将憂心忡忡化為童顏稚語明白表達。

“小傻子,做母親的怎會嫌棄自己孩子?大點健健康康才好。”李氏完全沒察覺任何不妥,還指着正打扇的婢子感慨道:“前些日子胃口不佳,幸虧得荷風推薦換了個廚娘這才吃得舒坦些。”

正說着話,梳着雙丫髻的暖香又端着一食盒入了內室,從中取出一水晶碗,笑盈盈道:“娘子,廚下新做了一種吃食:糖酪澆櫻桃。看着可真美,您嘗嘗?”

自從潘氏炫耀了娘家弄來的櫻桃饆饠,李氏就像是和嬌嫩昂貴櫻桃過不去似的,非要吃出朵花兒來才甘心,新來的廚娘投其所好弄了不少櫻桃餐點。

這不,糖酪澆櫻桃是用在半凝固的雪白酪漿中混入紅彤彤的櫻桃肉,再在其上澆注琥珀色晶瑩剔透的糖漿,略食半勺即能甜入心坎。

阿益嘗了一口之後還眼巴巴的攀着阿娘的腿想要,李氏卻不肯再給,勸道:“乖啊,剩下的得留給你弟弟吃了,待他出生後才能唇紅齒白皮膚嫩滑。”

“阿娘……”舒冰神色與阿益相仿,也是垮了嘴角皺着眉。心裏想的卻是甜品吃太多寶寶胖了不好生,萬一得了妊娠糖尿病就更慘吶。

雖說并不是吃糖就會得糖尿病,但肯定會提升餐後體內的血糖水平,血糖一高就容易犯困,吃飽就睡豈不是更會發胖。若是得了妊娠糖尿病還繼續這麽吃,可能導致流産、難産、羊水過多、急性酸中毒……

天天這麽吃,百害無一利,然而該怎麽勸?古時候可沒妊娠糖尿病這種說法。

這便宜娘萬不出事,她活着閨女都遭了難,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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