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走了還不知道阿益與自己會被怎麽作踐。舒冰略作猶豫後,憋不住開了口:“阿娘,什麽叫‘一食兩命’?之前在村裏見到一個肚子好大的嬸嬸,她生不出來一直喊痛,可吓人了。聽人說是‘一食——”
話音未落,只聽“啪”一聲脆響,舒冰眼前随即黑了一瞬,待回神時赫然發現自己已經滾了一圈斜躺在地,臉頰火辣辣的疼。
阿益滿臉驚慌的撲了過來扶她,舒冰只見胞兄張大了嘴喚着什麽,竟完全聽不見聲音,耳畔只有“嗡嗡嗡”的轟鳴。
擡頭再看李氏,卻見她高高站着捧腹俯視自己,橫眉怒目滿臉猙獰。
舒冰平日早已覺察出李氏對自己并非滿懷慈愛之心,萬萬想不到的是她身為母親竟然能對一稚童下重手。
想來是自己說錯了話,對孕婦來說那詞兒确實太犯忌諱,可也不至于對親身女兒伸手就扇耳光吧?涵養都被狗吃了嗎?
少頃,在阿益的嚎啕大哭中,舒冰赫然發現自己微痛的左耳滲出了些許血絲,悶響着徹底失去了聽覺,頓時整個人都懵了。
在四名婢女的的驚詫視線與舒冰委屈的無聲指責中,李氏立即換了一副追悔莫及的表情,抱着女兒哭喚道歉:“心肝寶貝!阿娘一時情急,對不住你!”
道歉歸道歉,她卻不敢讓自己把女兒打聾的消息傳出去,只得讓舒冰“傷了風”,關在卧室靜養。
無力反抗的舒冰立即被婢女連抱帶拽的弄進屋裏看守起來,望着緊閉的雕花木門與窗戶,她再次深切感受到了比茶肆被擄時更可怕的,來自周遭世界的危險與惡意。
說錯一句話就鼓膜穿孔導致耳聾,而且還被軟禁,這個教訓未免太大。舒冰即憋屈又悔恨,若是時光能倒流,她一定步步小心,仔細斟酌自己言行,再也不傻愣愣的什麽都直說。
初到舒家時,舒冰還曾試想怎樣和母親聯手滅貴媵斬嬌妾,壓制庶出的養好胞兄……此刻方才醒悟,原來一切僅僅只是幻想罷了。
還沒弄清楚廚娘是誰找來害人的,就先自相殘殺坑了自己,不甘啊,好不甘心!
作者有話要說: 今兒個端午節诶,墨魚很高興诶。來來來,有紅包送哦~~
櫻桃饆饠 這個只是類似的示意圖吧:
☆、略施援手-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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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小黑屋的壓抑日子約莫持續了六天,直到她臉上指痕徹底消散後,李氏才推說女兒“突發高熱傷了耳”急急尋醫問診。
興盛、潘氏、興盉、奚氏、妍潔,紛紛如走馬觀花似的到舒冰跟前探病,每日一次從不間斷。衆人臉上神态各異,卻仿佛都帶着探究、同情甚至嘲弄的微笑。
舒冰蜷在榻上神情厭厭的,先前李氏連哄帶騙讓她不能對人說耳光一事,她一直憋着,着實是想反抗都不知道該向誰訴苦。
大家長祖父見不着,奚氏完全無存在感,長兄每次都和李氏一起出現,其餘兄姐都還是孩子……難不成,幫助潘氏扳倒自己親娘?當初被棄如今的甜食,還不知道是不是她幹的呢。
還沒等舒冰琢磨好,究竟怎樣與“一時沖動失了手”的李氏繼續和睦相處,她就發現潘氏忽然消失了。
接連兩天沒見到潘氏來探病,四哥興盉定時探病時又黑沉着臉,她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
之前仿佛因愧疚一直逃避着不與舒冰單獨相處的李氏,終于喜氣洋洋現了身,開口便道:“乖女兒,阿娘給你報仇了!”
“……”什麽仇?舒冰木着臉翻了一下眼皮,沒吭聲。
“原來那新廚娘是荷香被潘氏撺掇着給我弄來的!故意頓頓弄甜食、油膩補湯,就想讓我癡肥或虛不受弄垮身子。”
說着她坐在舒冰身邊又開始抹淚,恨恨道:“好孩子,都怪阿娘太年輕,沒經過這種事兒,偏又缺個乳母提點,哪裏知道吃東西竟有這些門道!虧得你提醒阿娘才尋人問了,這才沒讓那賤人真正得逞。乖女兒,阿娘的好女兒,怎麽就偏偏讓你遭了罪?”
呵呵,雙生子都生了還上當,你頭回運氣可真好。舒冰就聽着,沒搭話,阿益卻在一旁提醒道:“報仇?”怎麽報仇的,還沒說呢。
“娘把潘氏送去伺候你們阿爺了,”李氏擦幹了淚,恨恨道,“她不是想争管家權想當正頭娘子嗎?不如到蜀地主持中饋去——如果有命活下來的話。”阿盛可說了,那邊鬧騰得厲害,甚至有縣令一家子都遭了難。
于是,李氏終于痛下決心整治妄圖翻身做主的貴媵,就當是給女兒的耳聾做了個交代?
舒冰只覺得荒誕,心中憋着一股火卻無處傾瀉。她雖對李氏沒感情甚至還有了忌憚,但總歸是白撿了一條命欠了因果,做不出忤逆不敬的事兒,可這一日日的喝着藥也沒見耳朵變好,她又滿腔不甘與埋怨。
這日餐後黃昏時,奚氏領着女兒又來看她,李氏此刻慣常于上房小憩,室內只有阿益陪着妹妹擺弄着彩木拼板。
略作寒暄後,初見小美人模樣的四娘妍潔握住阿益的手笑道:“姐姐給你帶了一籠蝈蝈,我們到外間去玩可好?別吓着妹妹。”
阿益回頭看着胞妹略有些猶豫,舒冰正想出聲說自己不怕好留他在自己視線內,卻又見平日沉默寡言的奚氏看向雅香,指着妍冰婢女拎着的一籃紫紅葡萄吩咐道:“你與阿桃邊上去剝皮去了籽,再端來給五娘吃。”
這明顯就是一副暫時支開旁人欲私下說話的模樣。
“去外面剝吧,濕答答的。”舒冰稍作思量便指着門讓雅香過去,小丫鬟沒什麽主見,立即聽命行事。阿益與清風自然也跟着妍冰到了外間。
“五娘真是伶俐,”奚氏見屋內一空,抛卻廢話直奔主題道,“早年奴家曾對某人許諾,發誓定要照看你們。今日不得不問一句,你的耳朵究竟是怎麽回事?”
“左耳聽不見。”舒冰琢磨着她究竟是想挑撥離間還是當真為關心,一時并未透露口風。
“高熱耳聾和外傷導致暫時失聰的醫治方法并不相同。”奚氏難得一次開口,言辭幹脆利落毫不拖拉,提點之後又問:“醫師有給五娘針灸、敷藥嗎?還是每日只吃湯藥?”
她話音未落舒冰的心肝兒便已撲通直蹦,不由拽緊了擱在袖籠內的雙手。天天喝苦藥快喝吐了,只以為是中醫治不了鼓膜穿孔,不見好轉也沒上心,原來根本就是藥不對症。
該死的,居然因為對中醫不熟悉,當真如幼童一般被人忽悠了!
舒冰心頭百轉千回,終究試探着應道:“我耳朵究竟怎樣,和你有什麽關系?”
“奴本為李家婢,五娘若願向外祖求助,奴可代為傳話。”奚氏的話瞬間又為舒冰打開了另一扇門——原來,除了遠在天邊的爹,不管事的祖父。她還有外公、舅舅家可以求助!呵,可真是豬腦子,之前阿益與婢女都說過的,居然聽了就忘。
其實無需舒冰同意奚氏也能傳話,她只是不希望這小姑娘幫李氏掩蓋真相,那自己可就是好心被當驢肝肺做了無用功。
幸得五娘比她的預想更為機敏,四歲幼童竟也懂得何為利益交換,無需多言就坦然詢問:“我需做什麽?”
面容嚴肅不茍言笑的奚氏終于微擡唇角,昙花一現似的露出滿腔喜悅之情,堅定的直白道:“五娘若是有機會入李家的家學,別忘了帶上四娘。”
妍潔現已虛歲十歲,再過五年就得及笈說親,她容貌尚可也算好學,可偏偏出身弱了些,阿爺又粗鄙請不到好先生,主母也不帶她出門交際,長此以往只能草草低嫁。
若是能去了李家的家學,與名動京城的李琬、熙世子未婚妻盧十九娘等人作伴,哪怕只學個一星半點也大有脾益。
“去上學嗎?那當然是兄弟姊妹多些才熱鬧好玩。”舒冰垂了頭輕聲作答。
她是被奚氏那溢于言表的深切母愛刺得渾身難受。
心道大約是自己命不好的緣故,兩輩子都沒遇上母愛充沛的好媽媽,前一回只是被無視,這一次……她實在是想不明白,有一個耳聾女兒對李氏有什麽好處?一戳就穿的謊言,岌岌可危的保住了她自己的慈愛名聲而已。
待奚氏走後,舒冰輾轉反側沉吟良久,終于正視了自己的身份,她是毫無自保之力的幼童舒妍冰,再不是法制社會中無所畏懼的舒冰。
正視自己身處在一個權貴與父母握有生殺大權的真實時代,不是能讀檔重來的角色扮演宅鬥游戲,當真一步不慎就可能是萬劫不複。
李氏不可再信了,只能步步小心,努力自救。
舒妍冰暗下決心,默默等待着奚氏為自己制造的機遇。這位身份僅為賤妾的婦人,竟也有遠超她身份可發揮的能力,未到三日,大舅舅李茂就攜了舅母盧氏登門探親。
李氏匆匆忙忙換上見客正裝,攜兒女去了正廳相迎,路上還不忘反複交代不能說掌掴之事。
身為國子監司業(最高學府教導主任)的大舅舅果然氣質儒雅長着一副教導主任臉,而且年齡比李氏大了不少,已經兩鬓斑白。盧氏則微胖身材,面容和善,一副養尊處優貴婦人樣。
見禮就坐之後,李茂開口便是嚴厲指責:“妹妹你忽然歸家怎的沒知會一聲?阿冰走丢如此大事竟也只字不提,還是盧十九娘從熙世子處獲知此事又告訴你嫂嫂,我們才得了消息。阿冰不僅是你女兒,也是我的正經外甥女,下回再遇大事可別瞞着才好!”
當着兒女的面被長兄訓斥,李氏不由漲紅了臉,正想分辨幾句卻又聽得盧氏拉了妍冰的手關切道:“你怎得瘦了這麽多?最近可是生了病?”
妍冰見舅舅、舅母面上關切之意似乎并非作僞,也知道這才是他們匆匆趕來的原因,立即回答:“嗯,高熱還傷了耳朵。”
心道:管他們是真關心還是假關心,即便是單純為了和李氏鬥,只要能給自己治耳朵就是好事兒!
既然奚氏都恨不得馬上塞女兒去李家的家學,那自己進去念書肯定也不虧,總比在家和阿益胡混來的好,必須得好好學習速度長大。
“傷了耳?!難怪你總是側着頭。”李茂與盧氏均提高了嗓門佯裝滿臉驚訝。他甚至側身擋住李氏扶住妍冰的肩頭追問道:“可曾流血、流膿?可曾用藥?”
李氏趕緊慌張道:“沒、沒,吃了不少藥。”
阿益同時高聲回答:“流血了的!”
“有流血。”妍冰的細聲兒差點被兩人蓋了過去,但那怯怯的、求助似的小眼神卻讓李茂心頭一震。
有流血沒流膿自然是外傷導致耳聾,他确認之後又見着外甥女的可憐相,心頭又酸又怒,立即擡頭瞪視幼妹,甚至微擡手臂欲給她一掌。
在看到了李氏那凸起的腹部後,李茂忍之又忍才背了手怒喝:“原來,你就是這樣看顧他們兄妹的?!”
“小姑子大約是有了身孕精力不濟,這才看顧不周的罷。”盧氏輕輕拉了拉夫君衣袖,幫李氏找了借口。
她趕緊順坡下驢道:“嗯,是呢,最近總有些心慌氣短。”配着那發白面色,這話特有說服力。
“那正好,我家倆孩子都大了,你嫂嫂整日閑得無聊,不如就把阿益、阿冰接去小住幾個月,待你順利生産後再回來。”大舅舅話音剛落,妍冰頓時舒了一口氣,再換個地方雖不見得順風順水,但總歸是有了新希望。
李茂則說完就看向立在興益與妍冰身後的婢女,欲讓她們去收拾行裝。
這麽一看他再次氣不打一處來,怒道:“他們就僅僅各一名伺候奴婢嗎?十二三歲的小丫鬟怎麽照顧得了人!貼身管事的大丫鬟和嬷嬷呢?”
李氏自然是吞吞吐吐,除了說說之前那壞了事的婢女與乳母,講不出個所以然來。
“乳嬷嬷不堪用怎的也不跟家裏說,為何鬧得如此生分?等接阿益、阿冰回去奴家就秉了婆母,讓她給小姑派兩人來照顧飲食。孩子交給我們你盡可放心,自個兒好好養胎吧。”盧氏說罷又開始熱情的張羅着要為雙生子收拾箱籠。
“罷了罷了,他們有嫂嫂關照定然能養得好好的。”李氏自知理虧,更是在長兄的積威之下有些瑟縮,想着自己往後遇事還需娘家撐腰又對那兩小的感情不深,也就順着盧氏的話下了臺階放手作罷。
……
興益與妍冰就這麽被李茂大手一揮,直接打包帶了回家,安置在頭一日就已收拾妥當的廂房中。
還未等他倆适應環境,就聽人通傳說段将軍夫人帶了尚藥局的侍禦醫前來為小娘子看診,待廳中一見,卻見她身後除了一白發蒼蒼老者,還跟着兩個虎頭虎腦的小子。
作者有話要說: 潘姨娘冷笑:哼哼,吃不死你。
糖酪澆櫻桃,這也是真正的唐朝美食。
☆、私相授受-冰鎮蓮子湯
當妍冰看到郡夫人葉氏身後的榮家兄弟時,簡直驚喜得無以複加,甚至暫時忘卻了自己的失聰左耳。
一直聽說二郎病着狀況不大好,沒想到僅一月的功夫他就已經能出門見人。只是比原來看着更瘦了些,膚色變得蒼白,一副大病初愈的體弱模樣。
大郎臉上同樣褪了色,換上一身細绫輕紗衣褲仿佛富貴了許多,身量也高壯了些,眨眼就從孩童變為小少年的模樣,差點教人認不出來。
兩人原本都一本正經板着臉,見妍冰望過來立即彎眉淺笑,相互見禮。
葉氏笑吟吟道:“請李司業莫怪奴家不請自來,實在是家中遠房侄子與五娘頗有些淵源,從熙世子處得了消息後這倆傻小子就急得不行,硬要央薛侍禦醫過來看看。”
又說薛侍禦醫才從閻王爺處把小侄子救回來,醫術着實精湛,定能對小娘子有所幫助。
如此寒暄之後,李司業雖覺得這葉氏來得突兀,卻又盼着經侍禦醫看診能治好外甥女,他自己哪能尋來侍禦醫,頂多找個低一級的司醫罷了。如今只得昧着本心忽略對方宦官家眷身份,請侍禦醫施以援手。
因兩人一老一幼無需避諱,老醫師當場立即給妍冰診了脈,并命人舉燭、托鏡将廳室內照得亮亮堂堂的,又仔細查看了她的左耳。
“如何,可還有救?”衆人見禦醫示意婢女滅燭,趕緊詢問出聲。
并不嚴重,若無意外,好好養上三五月即可自愈,這便是薛侍禦醫的診斷結果,然而他卻以成竹在胸的姿态回答道:“略有些麻煩,由老夫施針并輔以膏藥,應當能在半年內治好。”
太好了!妍冰頓時喜上眉梢,忍不住和周遭小夥伴依次來了一個擁抱,阿益之後是二郎,直到抱住明顯高一截的大郎她才想起“男女授受不親”這話,有些發窘的松手退了一步。
李司業與盧氏卻沒注意到她在作甚,聞言只是滿目驚喜,對薛侍禦醫與郡夫人謝了又謝,道:“萬幸,萬幸!那往後便有勞您了。”
如此一槌定音,妍冰攜胞兄開始了借住外祖家的養傷日子。這邊家裏雖與高堂同住,祖父母則同樣不管事兒,家主大舅舅與舅母為人親厚,表哥李琰與表姐李琬均知書達禮,小舅舅神龍見首不見尾,就一婢生庶出女不足為懼。
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其實還算惬意。
那薛侍禦醫果然醫術了得,不到兩月的功夫,妍冰耳朵便能聽到點聲兒,四個月後就已完全治愈。
全家人大喜,适逢雙生子五歲生辰,李老夫人索性讓長媳盧氏辦了一次家宴以作慶賀,除奚氏領上四郞、四娘代替即将臨盆的李氏過府小聚,還邀請了郡夫人攜侄子參加,大家和樂融融熱鬧了一場。
夜間華燈初上時,有些虛胖氣喘之症的祖父李思開始覺得精神不濟,瞧着阿益坐在下首也一面看雜耍一面打起了瞌睡,便笑着勸大家散場了各自休息去。
正當此時,忽然有奴仆匆匆奔來,報信兒道:“舒刺史府李娘子方才忽然滑了一跤,提前生了!”
李思猛然站了起身,急道:“這到底是生了還是沒生?”李老夫人趕緊扶住丈夫,勸他莫急,好好聽人說話。
“生了生了,喜得千金,母女平安!”說了半截話差點挨罵的仆從趕緊躬身報喜,得了賞錢方樂滋滋退下。
“太好了,那我們得回去看看阿娘吧?”聽到這個消息,妍冰雖然明知道李氏想要的是兒子但還是覺得有些欣喜。
她還記得在驿館偷聽到的那些語焉不詳的話,李氏不喜歡自己和阿益,可她這回卻沒能生兒子,阿爺年紀大了人也不在京城,那肯定沒法再生,往後阿益一個兒子可以依靠那麽着也得對他好一點。
至于李氏提前了大半個月生産這事兒,妍冰覺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預産期本就只是一個估摸的概數。
然而現實并非如她設想那般發展,即便生的女兒,李氏仍是滿腔熱情全傾注到那孩子身上,對前頭雙生子依舊只是面兒上過得去罷了,要說真有什麽不好講不出來,興益與妍冰卻都能感覺到她發自內心的隐隐排斥。
在六娘妍清百日時,李老夫人趁着過府慶賀的時機,拉了李氏的手商議道:“既然阿芳你要教養小的顧不過來,不如讓阿益、阿冰在他們舅舅那邊常住罷,讓我老婆子晚年也有個伴,樂呵樂呵。”
李氏卻并不樂意,撫了額發側臉扭頭看向屋梁,慢條斯理道:“那怎麽像話呢?他倆雖爹在任上可又不是沒娘。既然我雙月子都出了,不如就讓他們搬回家來吧。”
陪坐一旁的妍冰見李氏那幾乎直接給李老夫人一個白眼的模樣,差點瞠目結舌,應答的話更是聽得她不爽——我才不要回來提心吊膽還受氣。
“可是,阿娘啊,大舅舅覺得我們已經五歲可以開蒙了,前兩月就已經在家學念書了呢!”妍冰說完這句話還掰着指頭數起來,“早上要念《千字文》、《開蒙要訓》,午睡之後描紅、學棋,黃昏時聽琴、品茶,聽舅母說往後還要學更多呢。若回家了該跟誰學呢?”
回家了不僅沒處學東西還沒了小夥伴啊。因榮家兄弟的救命之恩與治傷引薦功勞,大舅舅前陣子終究放下身份成見接收他們入了李家的家學,妍冰正樂得很,怎麽願意又關家裏去。
“正是如此,總不好耽誤孩子學業,”李老夫人順勢點了頭,提議道,“他倆太小了路上辛苦,不如就住家裏去,往後大了再同舒家四娘與四郞一并走讀。”
這話說得有理,并且李氏原本就不是因思念兒女才想讓他們回家,不過是故作姿态罷了。她看着搖籃中酣睡的小女兒,沉吟片刻後忽的擡頭望向李老夫人:“那往後,阿清也照這慣例?”
“你若舍得,自然可如此。”李老夫人立即點了頭。五六年後的事情誰說得清,用一個承諾換來兒孫繞膝并不虧,何況,連舒家庶出的兩個都收了,即便是讓最小的這個一并附學也不打緊。
李氏聽罷露出一個溫婉的笑:“那就繼續這樣吧,阿娘着實沒精力親自給你們開蒙,只得麻煩你們舅舅、舅母了。阿益、阿冰,你們定要聽話,切莫頑皮。”
“謝謝阿娘,我們一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妍冰握着阿益的手也是燦爛一笑,如此皆大歡喜。
……
時光荏苒,五年光陰一晃而過。
時值夏末秋初,恰逢荷花盛開碧葉未殘時。梳着小小雙丫髻的妍冰身着一襲湘妃色的紗裙,正端坐在涼亭中,望着接天蓮葉揮毫作畫。
她先是用柳綠與油綠畫了濃淡不同的幾片荷葉,又用朱紅與茜色勾勒出一尾游動的錦鯉,再用淡淡的粉與紙面點出尖尖荷苞,一幅《蓮葉游魚圖》便大功告成。
擱了筆仔細打量一番自己的畫作,妍冰滿意微笑,随後便讓婢女收拾器具,自己沿着游廊慢悠悠走向不遠處支着另一個畫攤的胞兄阿益,他穿着一身淺綠的細棱衣褲,已經高壯許多有了小少年的模樣。
“我功課做好了,你呢?嗬,真不錯,我可得好好收藏!”妍冰擡颚往阿益的紙面看去,他也正在收筆,畫得卻是《女童觀荷作畫圖》,難度比自己的高了足足一個臺階。
這就是和神童做同齡兄妹的難處,盡管實質上虛長些年歲,可學什麽都沒阿益快,除了他還有榮家二郎也是個能過目不忘的,妍冰拼死拼活才能勉強跟上他們的步伐,忒傷自尊了。
表兄李琰也是個強人,今年未及弱冠就已春闱高中,長兄阿盛卻是不幸再次落地,準備轉戰明經科。
至于榮家大郎更了不得,在村裏耽誤數年的他僅在家學待了兩年,就順利考入國子學進修,如今已将下一次的科舉定為目标。
提到榮家兄弟妍冰不由四下張望,問道:“阿衡呢?躲哪裏偷懶去了?”進學之後榮家兄弟正式被段将軍收養,文衡便是二郎的大名。
“他說要去樟木林那邊畫木槿花,”阿益指着莊子的正門方向回答,“他家文淵哥哥今日放旬假說是要來看看我們,文衡大概是想在近門口處順帶接兄長。”
“那走吧,咱們一同去接,眼見日頭越來越高,趕緊接了回屋。暖香,回頭把冰鎮蓮子湯備上啊。”妍冰高聲沖貼身婢女囑咐之後,便拉了阿益的手一同往外走去。
兩人剛走到樟木林邊沿,就見着一面色蒼白的藍衣小少年鬼鬼祟祟快步奔出,撲到他們兄妹倆跟前一面喘咳一面揶揄着道:“哎,我哥被你們四姐堵住遞荷包呢!去看看不?我憋不住咳嗽趕緊出來了,沒瞧見後面的,可惜、可惜!”
啊?不是吧,四娘上月才剛及笄,這就學着私相授受了?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了前文,主要是五六七章,不想倒回去看的,我把重要段落貼下面哦,主要就是删了些背景交代,把之前沒寫透的伏筆弄明顯了點:
正喝着冰鎮酪漿的她驚訝之中岔了氣,頓時嗆咳起來,衆人趕緊拍背又遞水,恰好打斷舒刺史的怒罵,給阿盛解了圍。
談話就此告一段落,再無回圜餘地,舒刺史點了人即可啓程,李氏打發了人帶一雙兒女洗漱休息,她自己則與長子興盛指揮奴婢連夜拾掇行裝,準備返京。
這夜月光如洗,中廳庭院內燈燭通明。李氏端坐廊前扇着一柄水墨團扇,看着下方亂哄哄的仆從不由柳眉微蹙。
半晌後,她忽然滿心煩躁的呢喃低語道:“沒想到阿冰她竟能回來。”這話說得很輕,只被站在她身後半步遠的阿盛聽了個分明。
“找回來才省得阿爺總埋怨母親看顧不周。”阿盛同樣也是微微動唇,如此輕聲回答。
“哎,是啊,虧得找回來了,”李氏嘆息着語調卻沒什麽波瀾起伏,随後她又話鋒一轉若有所思道,“有時我卻總在想,若是沒有他倆……我還會不會如此,煎熬?”
舒興盛回了她一個幾乎悄無聲息的笑,背手望月低語呢喃:“若無他倆,你我怎能有緣相識?”
“緣分?孽緣罷了。”随着李氏的一聲輕哼,她手中團扇忽然滑落,咕嚕滾下臺階。
舒興盛立即走下臺階幫李氏拾起扇子,當他轉身邁上石階遞還回扇子時,忽然借着身形衣物的遮掩,在她掌心輕輕一鈎,擡眸四目相對眼波流轉間述說深情無數。
随後,阿盛又輕笑低語:“孽緣也是緣,若有幸——”
他話音未落,突然聽到檐廊拐角處傳來些許摩挲聲響,立即閉嘴回頭望去。
“怎的?”李氏也回望了一眼,卻沒瞧見任何端倪。
阿盛笑着回答:“無事,一只貓兒而已。”他眼中卻疑慮重重:方才自己看見的,似乎是一片素色衣角?或者就是白貓?
因換新環境夜裏難以入眠出門遛彎的舒冰,恰恰躲過長兄的視線狂奔回房,此時上夜的婢女依舊在熟睡中。
這回她更是直接失眠到天荒地久,小心肝撲通撲通的蹦:後母和繼子啊,他倆這是有情況啊!難怪一開始就覺得他倆年齡更相近,站在一起看着更和諧。
阿爺也真是……心大。就這麽讓壯年長子護送嬌妻回家,真的沒問題嗎?那兩人,要被發現了得浸豬籠吧?
若是東窗事發,我這身為女兒的大約也得不了好,而且,李氏說的是什麽意思,我和阿益是她被逼無奈生的?舒冰除了語言問題外又添心事一樁。
往後行在路上,李氏每每說是身體不适想要歇會兒時,她心裏都要咯噔一下,想要阻攔卻又無從開口,只得眼不見心不煩。
☆、庶姐愁嫁-荷葉粥
還沒等妍冰、阿益當真去聽壁角,就見一身着雨過天青色細布衫子的少年從林中快步走來。
他劍眉星目、姿容端正,身如玉樹、步伐沉穩,看着仿佛潇灑如一英武少俠。
一張正氣臉的少俠出了樟木林走到衆人跟前,劈頭卻是調侃:“想看我笑話?可惜已經講完了吶,要不要我約她出來再演一回?”
“別啊,四娘面淺,可經不起你作弄!”妍冰趕緊揮揮手讓榮家大郎打住別鬧,又好奇道,“到底怎麽的,給我們講講。”
“不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套路麽,你們能猜不到?”文淵笑着如此反問。
“啧。”妍冰輕笑了一聲,又好奇道:“當真無情?四娘長得挺好,性子也溫婉,她十五你十六,年歲相當,在家學也算是相處過兩年知根知底……”
“嗯,雖說是庶出的,可阿爺去年就升了遂州刺史,這陣子又因軍功得封開國縣伯,倒也相當了。”阿益擡頭仰望文淵,如此補充道。
官宦伯爵府庶出與前途似錦的寒門士子确實相當,即便榮文淵有段大将軍那種很有權勢的資助人,知情者都知道那不過是口頭上說的族叔罷了,當不得真。
阿益蠻喜歡這個榮家大哥的,比家裏不怎麽與自己搭話的長兄,以及經常橫眉冷眼的四郎都好得多,如果可能還真希望他娶了四娘成一家人。
文衡聽罷卻跳腳給了他倆一人一個爆栗:“開玩笑而已,還當真盤算啊?兩個小孩子知道些什麽,你家琰表兄在考中進士之前說親了嗎?待價而沽,懂不?我阿兄考進士那是板上釘釘的,到金榜題名時再遇榜下捉婿,還愁沒有嬌妻美妾?”
文淵看向那只比雙生子大一歲的弟弟無語失笑,而後輕咳一聲道:“行了,惟口出好興戎,婚姻大事豈是兒戲,說話收斂點。”
話雖這麽說,可趁着豔陽當空四下無人走動,他斟酌後還是對舒家兄妹直言相告了:“族叔已經着人往我家祖上尋了根,确實有親緣關系,現已正式連宗,待尋到合适時機他便會收我為嗣子,說親之事得聽長輩的。”到那時,肯定是非嫡女不娶,妍潔的身份并不合适。
“嗣子?!”妍冰猛然擡頭看向榮文淵滿目震驚。
當真認一個大宦官做養父這犧牲可大了去了,即便将來封侯拜相也可能被罵作認賊作父的奸佞小人吶!像段大将軍那種可以左右少年君王意見,知內侍省事握有禁軍兵權的——宦官身份基本就算是原罪了,歷史上不被罵的高官內侍可沒幾個。
她望着眼前這心地善良、風光霁月的俊朗少年,忽然覺得心底一陣發酸。吃穿用度都是段家的,能不聽人家的話麽?人窮志短便是如此,可若是必須以數典忘祖作為進身階梯,還不如娶了四娘呢,舒家雖無大富貴,但供養出一個進士女婿阿爺肯定舍得。
“當真要這樣?我,我會做點心,我知道很多好吃的方子,可以開店賺錢……”妍冰說到最後聲音漸小,慢慢垂下了頭。
她實在是沒臉繼續講下去,榮家兄弟遭難實質上是因為自己,可主持中饋的阿娘對他們卻一點表示都沒有,李家不要束脩收他倆進家學已算破例,除此再無別的可想。
說起來,他們已經由段大将軍夫婦扶養了足足五年,不可能現在再來說不想與閹宦為伍的話——早幹嘛去了?
看到妍冰那溢滿驚訝與痛惜的視線,聽着她的童言稚語,文淵也不禁覺得自己眼眶有些發熱,沒想到自己的不甘與掙紮竟被一個十歲小娘子看得分明。
哪怕個頭不矮姿容也隐約有了閨秀模樣,可畢竟還是個孩子,竟能盤算為自己賺錢,真是……好笑得讓人不得不動容。
“在京城你見過哪家店鋪沒權貴撐腰?”文淵微微仰頭,讓眼中含着的液體莫要滾落,而後底氣十足的笑着提議道,“你若想開鋪子,等我做了京兆尹再開吧,到時讓二郎給你當賬房,保管賺得盆溢缽滿。”
“京兆尹?”阿益語帶鄙夷的說,“現在的這任京兆尹狄公可已經四五十歲了!阿冰等不了你這麽久。”
“我會盡快的,”文淵斬釘截鐵的如此承諾,又借這話頭對妍冰解釋道,“做嗣子是我自己選的路,族叔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