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沒有多言。他實在是對我們幫助良多,救命之恩無以言報,既然嗣子一事是他的心結,那我自然義不容辭。何況都是榮姓,我家裏也還有阿衡在,沒什麽大不了的。”
或者說,他想要盡快出人頭地,自然需選擇走捷徑,窮怕了的庶民,哪可能純良如白紙?
……
一番交談之後,妍冰心裏很有些發堵。
随後很是沉默的陪着文淵向外祖父母請了安,待進飯廳歇息用午餐時,她将整碗的清涼蓮子湯灌下去也沒能驅散那種難以名狀的憋悶,雖然明知文淵的選擇并不一定有錯,但總覺得他值得更好的。
“行了,小孩子想那麽多作甚?我将來自有好日子過!”文淵瞧着妍冰那很不協調的圓臉幼童憂愁模樣,終于憋不住笑揉了一把她的額發,吩咐道:“把荷葉粥喝了趕緊收拾行李去,我正好陪你們一同回京城。”
因今夏過于炎熱,舒家幾兄妹伴着李思夫婦在其京郊莊子裏避暑,住了有一個來月。這廂舒弘陽進封縣伯又恰逢月末老父九十大壽,雙喜臨門,大伯母錢氏便提議宴客大辦一場。
因壽宴辦在舒家老宅,無須李氏費力操持,她也就沒反對。再者,長子興盛屢試不第也不能關家裏憋着不是?還不如趁着熱鬧散散心。
這事兒一定,小輩的自然要趕回去湊趣,包括慣常走得近的榮家兄弟也需去做客。
“說起來大伯母真是錢迷心竅了,阿爺又不在京城居然還用他受封的名義宴客,就是單純壽宴不好嗎?”阿益一面喝粥一面搖頭。
提及這種話題,妍冰總算找到了能比過神童胞兄之處,也抛開了方才的不快。
眼珠一轉便笑道:“當然不好,阿翁早就致仕了知交好友也沒剩幾個還活着的,能有多少親朋來參加壽宴?可阿爺正是受人追捧時,偏偏又不在京城,同僚禮到人不到她還能少置辦幾桌菜,到時還禮卻是阿娘的事兒,白撿的便宜吶。”
話音一落,衆人不由莞爾,紛紛笑她促狹竟打趣伯母,一陣說笑之後,妍冰心情大好,溜達回了自己院子準備指揮婢女拾掇行李。
還沒等進門,卻見一掃灑小婢沖自己擠眉弄眼遞眼色。她頓時提起十二分的小心推開寝室門,卻見方才消失了的庶姐竟守在自己屋裏默默垂淚!
聽到腳步聲,坐在繡架前的妍潔立刻側顏擡眼望過來,那一雙含着淚珠的眸子,如述如泣、哀怨幽婉,直接把妍冰震得一個後退。
“……”姐姐,不是我甩的你啊!你幹嘛跑我這裏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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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隐約聽到你們在廳裏的說笑聲,他待你可真好……總是那麽有耐性,”妍潔說着又扭頭看向眼前的繡架,呢喃道,“若是你把繡的這像鴨子又像鵝的鴛鴦繡帕送過去,他一定不會拒絕吧?”
我繡的就是野鴨子,原本就是!哪個十歲小孩會思~春繡鴛鴦?吃醋不要找我啊,求放過。
妍冰見四娘正沉浸在自己的哀思中,趕緊一個箭步竄上前去,伸手把擱在繡架旁邊的剪子、線卷兒搶到自己身後,讓暖香趕緊弄走,防患于未然。
庶姐幽怨目光跟着便掃了過來,她随即幹笑道:“我們剛才是提起了你。”
“笑話我癡心妄想?”妍潔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愁眉不展的開始抹淚,“我知道他優秀,三年之後必定能榜上有名,如今才趁着阿爺喜訊傳來鼓起勇氣問上一問。哪知……哎,可真是太丢人了。”
“不是,不是,哪能呢。榮家大郎他也是——”身不由己,妍冰正想把之前文衡說的關于嗣子之事托盤告知,而後突然一凜:若是說了,四娘得知他身份提高成為實權高官的兒子,會不會孤注一擲來個生米煮成熟飯?
想到這裏,妍冰緩緩呼了一口氣,改口道:“他也是為你好。盧十九娘給我下了帖子,下個月去定越郡王府賞花,她指名兒讓帶你去呢。文淵哥哥說他知道點內幕消息,你也曉得他族叔是個手眼通天的,權貴圈兒裏就沒有什麽不知道的事兒。”
“你是說,定越郡王妃的帖子?”妍潔聞言立刻止了淚,佯裝不在意的說着反話,“什麽為我好?我才不信。”
“對對,就是定越郡王妃,看我喊她十九姐習慣了,老改不了口,”妍冰傻笑了一下,随後以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八卦道,“郡王妃嫁過去兩年了無所出,定越郡王打算正式娶媵想要相看相看。文淵哥哥說他自己年紀小怕耽誤你了,這頭或許才是真正的機會。”
“……”聽罷妍潔頓時沉默了,機會,這話說得也沒錯。郡王的媵有十人份額,視從六品——多少青年熬白了頭也做不了五六品的官兒,何況封妻蔭子?
她暗暗盤算,盧十九娘也就是占了一個家世不錯,論琴棋書畫好是好,但也有吹捧的水分,至于模樣、身段肯定是不及自己的,若是有幸得個庶長子……
妍潔心裏百轉千回,甚至已經展望到自己風光得封老太妃時,聽妍冰輕輕一咳方才回神,深吸了一口氣淺笑着說:“那到時,就有勞妹妹了。”
“一定一定,”妍冰露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親切笑容,又提出一個建議,“祖父壽宴在前呢,不如你先給大伯母搭把手,學學管家順便傳出點好名聲?”
潛臺詞:大姐,趕緊忙去吧你,別揪住我不放了啊。
此時此刻,妍冰并不知道,自己這随口一說竟鬧出了一場不小的風波來。
作者有話要說: 嗯,很大的風波,特別大~~~~~竹馬要開始炫酷拽了。
因為文一直沒啥人點進來看,編編讓我改文名,暫定《我的竹馬炫酷拽》……嗯,基友說這名字有點難以啓齒,捂臉,所以如果大家有更好的建議,請不要大意的上吧。
☆、壽宴變故-番薯丸子
在秉過李氏得到應允之後,妍潔果然尋了大伯母說她想要借個機會學學如何主持中饋,希望對方不要嫌棄。
這白來的苦力錢氏自然樂得使喚,收禮、迎客、出入庫的緊要事兒當然歸自己兒媳與心腹去辦,侄女兒麽,分她個廚下又苦又累還上不得臺面的差事就行了。
妍潔由奚氏提點後也知道自己上了當,但她卻不甘示弱,打定主意要研究菜品做些出彩的吃食,好叫人過目不忘、交口稱贊。
除此之外,她還得研究妝容、籌備見客的衣裙與首飾,眼瞅着距離舉行壽宴的日子越來越近,妍潔與奚氏均忙得馬不停蹄,再顧不上打攪她曾經的同窗,翩翩少年榮家郎。
對此榮家兄弟很是滿意,連連誇贊妍冰想的禍水東引好辦法。四娘人不壞,但她生母的身份确實是硬傷,招惹不起吶。
當然,對妍冰來說,她惹不得的則另有其人。
舒弘陽因在任上脫不得身,便派了潘姨娘千裏迢迢的送回一大車賀禮,說自己年前回京述職時再給父親磕頭。
瞧着潘姨娘那穿金戴銀絕對撈了不少私房的得意模樣,李氏又像吃了炸藥似的時刻都不舒坦,除了她的寶貝幼女舒妍清,逮誰都想訓一頓。
回家李氏就抽背書,從《中庸》、《論語》到《尚書》,兩兄妹全都會背李氏還不高興,連告訴她阿益已經在學做詩句與制藝,她還是一張黑臉。
不僅臉色不好,嘴裏還訓斥:“要戒驕戒躁,不可因別人誇你兩聲神童就得意忘形,少年成名卻屢試不第的人多了去了。”
“……”他哪裏有得意忘形?妍冰心道,阿娘這是不是被長兄的兩次落第給刺激得焦慮了?不至于連親生兒子功課好都看不順眼吧?她正想着就見李氏已經捏着一方繡帕扭頭看向了自己。
“你瞧你繡的這是什麽東西?花不像花草不像草,想當初阿娘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已經能自己做荷包。”她說話時,稚童妍清還膩歪在其身邊對姐姐咯咯嘲笑。
“阿娘,我繡的是貝殼花,因花萼似綠貝殼而得名,原本就是花葉一色青翠欲滴。”妍冰淺笑着解釋之後,又用遺憾的語氣道:“荷包也不是不會做,只是還沒有合适的贈送對象呢。”
所以說,阿娘你十歲繡荷包真的有點早(熟)。
“阿娘指點一下也不行嗎?”李氏被噎得不輕,順手便将繡帕往地上擲去,擰着眉呵斥道,“偏你話多,沒學過何為恭敬與孝道?罷了罷了,趕緊自己練去吧,你們阿翁還等着收賀禮呢!”
阿益與妍冰互看一眼,恭敬退下了,惹不起躲得起嘛,除了請安沒事萬萬不往她跟前湊。每日閉門練字、作畫兼背書,功課排滿之後日子倒也過得快。
眨眼就到了壽宴當天,這日不知怎麽回事,明明已經接近仲秋卻突然熱了起來。
祖父年事已高身體并不好,過壽時穿的正裝廣袖長袍做得喜慶而繁複,銀灰藍的緞面底子,大紅蝙蝠牡丹刺繡,蝠身紅豔如火、蝠翅卷如祥雲,看着富貴可顯然又重又熱。
“哎喲可熱死人了,不行不行,去把我原來那件紅綢衫拿來。”老爺子剛上身就嚷着要脫下,打算穿舊衣。
“過九十大壽怎好穿舊衣?弄不好外人還以為家裏苛待了您。您稍微穿一會兒去露個臉行不?”大伯家的長媳急得滿頭汗苦口婆心勸說,卻拿他無可奈何。底層武官說一不二的橫脾氣,哪能由得孫媳婦支使?
家中其他人都去了前面幫忙,李氏帶着三個小的請安之後就這麽默默旁觀,暗暗嘲笑妯娌家做事不周全,若是當初一厚一薄都準備了怎會出這種纰漏?
“要不,就先由我們幾個小輩陪着阿翁在內室敞了衣裳喝喝茶吧,待開席時再出去。”妍冰實在看不下去,不由開口幫了腔。其實她也覺得有些煩熱,內室放有銅冰鑒好歹涼爽些。
“诶,這主意好!”祖父舒老爺子從善如流,立刻脫了外袍着汗衫,甚至還敞了懷盤膝坐下,搖着扇嘆道,“這天可熱死個人!”
“不要說那個字,不吉利。”妍冰抱住老爺子的胳膊搖了搖,撒嬌讓他管住嘴。至少今天正日子得忌諱點兒。
“那你們在這兒好好作陪吧,我帶阿清去花園逛逛。”李氏卻不耐煩守在室內,交待之後便走了。
聞言妍冰差點沒冷哼一聲,也不知道巴掌大的花園有什麽好逛的?她不忿阿娘偏心小妹,轉頭便和胞兄說話去了,卻沒見着李氏臨出門時曾扭頭回望,神色莫名的深深看了他倆一眼。
不多久,榮家兄弟聯袂前來請安。文淵年紀略大不能在後院長待,在拜過壽星奉上賀禮之後便和陪客的四郎阿盉一同去了外面坐席,文衡則留了下來與大家一同說笑玩樂。
誰曾想文淵前腳剛走,四娘妍潔就花枝招展的帶了婢女拎着食盒翩翩然入內,說是來給大家送點心。
聽聞恰好與榮家大郎錯過,她不由神色暗了一瞬,随即又打起精神來笑道:“那阿衡你可比榮家大哥有口福。前不久有海商弄來了一種稀罕玩意兒叫做番薯,蒸熟了吃起來甜香得很,就是模樣不太上得臺面,我研究好一陣才做出這番薯丸子孝敬祖父——恰好被你們趕上了。”
說完就親手從婢女拎着的漆器食盒中将一青瓷圓盤取出。
妍冰擡頭一看,只見盤中盛着金黃酥脆的炸丸子,賣相确實不錯,不過紅薯餅對她來說也沒什麽好稀罕的,略嘗一口甚至覺得特別甜膩還隐隐帶着點苦味,也不知丸子面上撒的是什麽細粉末。總之,就面點師的感官來說,東西不值得特別稱道。
她随即止了筷,順口恭維着打趣道:“阿姐手真巧!挺好吃的,可惜不能多嘗,免得讓你的一番孝心全入了我們的嘴。”老人家味覺不敏銳,他多吃點沒關系。
“沒錯沒錯,咱們略嘗嘗就好。”文衡也是同樣的意思,阿益卻是特別喜歡吃甜食,又見這番薯是稀罕玩意兒,頓時巴巴望着瓷盤又不好意思伸手。
直到妍潔功成身退,去了外面幫忙待客,舒老爺子才眯眼笑着推盤子過來,讓他多吃些。
不巧的卻是還沒等阿益下筷,文衡的喘咳之症又突然犯了。
作為好朋友自然得放下口腹之欲,陪他出門透氣。剩下的番薯丸子只好全由正好有些餓的舒老爺子吃了個精光。
屋內就剩妍冰好耐性的陪着祖父講話,聽他講那過去打仗的故事。
直到大伯母錢氏來請老太爺入席,她這才與婢女一道為祖父整理好待客的衣裳,一同去了外間,到女眷處陪坐末席。
一時間只見歡聲笑語、觥籌交錯,男人們喝得樂呵了還下場舞蹈助興,其中一位跳起胡旋舞來如陀螺速轉,衣袍翻飛煞是好看,連老太爺都不由起身鼓掌叫好。
衆人正笑得開懷,卻忽然見老太爺揚着手圓瞪了眼不再言語,随即整個人硬挺挺的往後一仰,轟然倒地!
“呀——!”
“這是怎的?”
“莫不是腦卒中?”
“還有氣嗎?”
“快快快,快去請醫師!”
……
一時間衆人驚呼聲四起,見着或出人命,甚至有膽小者奪門而出奔逃起來,屋內頓時亂做一團。
妍冰先是滿臉茫然,而後趕緊拉住同桌的阿益退到牆角,以免被胡亂走動的人給磕碰了。再擡眼時,只見祖父正被大伯等人架去後院,大伯母與嫂子則在說着“招呼不周”急匆匆送客。
她環顧四周想要尋找阿娘,卻不見其蹤影,長兄則抱着阿清遠遠離去只留下一道背影。
惶惶然時,妍冰忽然發現榮文淵正牽了弟弟逆着人流,滿臉焦急地向自己所在牆邊靠近……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今天姨媽提前駕到,沒有什麽話想說,就想刷刷有木有花花(?? . ??) 客官,賞一朵可好?
☆、誓要複仇-木薯
在榮家兄弟的陪伴下,妍冰與阿益總算沒那麽形只影單可憐兮兮的,出門又找到兩人的婢女,随即一行人由文淵護着送回到後院。
剛到院門口,他還未來得及帶着弟弟退出去,幾人就聽見屋內傳來紛雜的低呼聲,轉瞬間,大伯母驚惶的尖叫便響徹在悶熱的夜空中:“老太爺,老太爺沒了啊——!”
這就,就去世了?想起先前旁人說的“腦卒中”,大約就是“中風”的意思,妍冰恍惚了一瞬,她還以為祖父只是穿得略厚有些中暑罷了,待回室內散散涼就會醒過來,沒想到就這麽忽然一下天人永隔。
九十歲,耄耋之年說起來也算是喜喪,可為什麽依舊覺得有些莫名心酸呢?妍冰想着那方才還在和自己說笑的和善老人,不由眼眶一紅。
“阿冰,阿益,我這就要帶文衡回去了,你們自己多保重。”文淵當即在門口就與雙生子話別——主家遇喪事外人不便多待。
臨轉身時,他猶豫再三忽然又拉了兩人一把,對他們低語道:“你們祖父有可能不是腦卒中而是中毒,入殓前看看他指甲、牙龈等處有沒有出現青黑。二郎身子已經好了很多,不會無緣無故喘咳,方才聽他說起還以為是誤吸了番薯丸子面上的粉末……總之萬萬小心。”
說完他便拉了文衡快步離去,只留下聽了爆炸消息的妍冰與阿益毛骨悚然呆愣當場。
這五年來一直風平浪靜,以至于她此時才後知後覺的想起,當初自己被扔進山裏那事可還沒真正了結。并且,最近阿益不僅書念得好還寫了幾首得了大舅舅贊譽的詩,漸漸傳出些名聲。與之相對的卻是,長兄兩次落地,十七歲的庶兄同樣被家學夫子直言相告說寫詩賦、文章缺乏靈氣,進士科恐怕難以出彩,勸他轉投明經。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啊,”阿益也是幽幽低語,而後定了定神,拉起妍冰道,“走,進去送送阿翁,順便,看個究竟。”
兩人回頭走向祖父寝室門口,卻見潘姨娘正站在廊下窗旁往內張望,妍冰不由“啧”了一聲,心道:偏偏她回來就出事,怪哉。
兩兄妹肅然進了內室,卻見先前消失的阿娘此刻又突然冒了出來,正俯身在阿翁耳邊喚道:“二郎在任上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兒媳已經派人去給他送消息,您先閉眼吧,待出殡時他一定趕回來送您。”
說完她就擡手往老爺子眼簾處一抹……然而沒用,他還是圓瞪着眼。
被那烏黑烏黑的眼眸直愣愣的盯着看,李氏忽然覺得後脊一寒,下意識的倒退了一小步。
她強壓着雙手的抖動環顧四周,忽然看見了一雙兒女,立即招手道:“快快,阿益、阿冰上前來跟阿翁告別,他平素最喜歡你們。”
兩人立刻走上前去,一面說着道別的話一面悄悄打量:那半合半開的紫唇,微扣成圓形的五指甲根處的黑青,牙龈微微滲出的烏血,竟當真無一不表明祖父确實有中毒的跡象。妍冰從前也見過中風的病人,絕不會如此。
她與阿益對視一眼,眸中透着無言的驚駭,再看到祖父死不瞑目怎麽也不肯合眼,他倆更是又氣又怨忍不住落下淚來。
“阿翁可能不是腦卒中,是中毒了。”妍冰略一思索後,脆生生的開了口。
十歲小孩不可能自己偷偷的單獨行動去找證據查兇手,她盤算着,只能先把一切醜惡在大庭廣衆下揭開,到時長輩們吵吵嚷嚷的再報官探查,總會有個結果。
誰知她話音剛落就挨了大伯與大伯母的雙重奏爆吼:“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怎麽可以是中毒,明明就是腦卒中,是喜喪!中毒,在自己家中毒,甭管誰出的纰漏,這個家都得毀了,小兒子正在說親呢,怎麽能出這種事兒!
“是是是,小孩子口無遮攔胡說八道,大哥大嫂真對不住。我這就帶他們回去換素服,你們先忙着。”平日裏姿态高高的李氏,這會兒卻弱了氣勢,連連致歉,又拖着兒女的手欲拉他們走。
李氏生得嬌小,阿益、阿冰僅僅比她矮一個頭而已,她一手一個怎可能拽得了。妍冰單手一甩便掙脫了出去,阿益卻反倒用力抱住了李氏胳膊,不讓她去抓妹妹。
“不,我不走。”妍冰彎腰一竄就順利撲到了祖父床前,高喊道:“阿翁,你是中毒走的是不是?”話音一落,就見老太爺眼角滑落了一滴渾濁淚珠,圍觀衆人見狀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阿翁,您受委屈了,阿冰知道,”妍冰顫抖着唇,努力圓睜一雙朦胧淚眼,摩挲着握住了祖父的手,斬釘截鐵道,“您安心走,阿冰、阿益給您報仇!”
這擲地有聲的話一說罷,舒老太爺就緩緩合了眼、輕輕閉了嘴,緊接着一絲烏紫發黑的血又順着他唇角緩緩溢出,慢慢滑落。
大中午的,屋外明明豔陽高照,室內衆人卻忽然覺得四周鬼氣森森,不由咽着唾沫縮了脖子。
李氏遙指妍冰氣得直哆嗦,開口便喝道:“你,你這孩子到底在胡鬧些什麽?!趕緊給我過來,回家去。”
“阿娘,您難道希望阿翁死不瞑目,去夢裏尋人述說冤情?”說完她瞧也不瞧氣得夠嗆的李氏,直接扭頭看向大伯,“阿翁流黑血呢,大家都看到了,還不報官嗎?”
抱着妍清的長兄阿盛見妍冰不依不饒的,忍不住開口勸道:“你還小,怕是不清楚,律例規定親屬之間不得相告。家醜不可外揚,即便阿翁當真不是喜喪,那也得咱們自己關了門暗地來審。”
“阿兄,你這就知道是主子犯罪不是奴婢嗎?”妍冰一臉天真無邪的表情,問出的話卻幾乎把舒興盛架上火爐炙烤。
因着雙生子的默契,阿益還在一旁神補刀道:“何況,親屬不相告這條法規可不包括殺親與謀叛這等十惡不赦大罪。”
“按大齊律,包庇死罪罪犯不告發的,杖一百。”妍冰繼續補充說明。竹馬榮文淵一貫喜歡看律法書,平日裏她也跟着學了不少,無論何時何地不做法盲是很重要的立身之道。
“夠了!你倆都給我閉嘴。這場合哪有你們小孩子瞎胡說的份兒。”李氏一聲怒喝打斷了妍冰後續的話頭。
錢氏則正好陰陽怪氣的接話道:“倆黃口小兒口口聲聲稱中毒,硬說我家飯菜有問題,阿冰你怎麽不先懷疑自己?最後在茶廳陪着阿翁的可只有你一個,天知道你到底給他吃了些什麽。總不至于是吃席面上的菜中毒的吧?那每一樣大家可都吃了。”
“沒錯,就不能是天熱有東西壞了老太爺受不住才去了的?非得是有人下毒?沒好處的事兒誰會冒如此大的風險去幹?”大堂兄也挺身而出用一連串的反問來呵斥着他倆。
大伯也沒袖手旁觀,立即喚了仆人去廚房查看并且看守起來,以防萬一。
阿翁多半是代阿益受過,這個不方便說。而他最後單獨吃的,文淵懷疑的,則只有那一盤子番薯丸子。
妍冰忽然有些遲疑,猶豫要不要點明這一點。做丸子送丸子的人都是妍潔,然而她和阿益沒任何利益沖突,甚至還有求于自己正期待着壽宴好好表現,完全沒有犯罪動機。
說起來,嫌疑對象不是自己就是四娘,都是二房的!這也太糟糕了。
面對大伯母的質疑,妍冰趕緊借了堂兄的話來簡要洗刷罪名:“我沒有害阿翁的理由。”
随即她又琢磨着,是不是當真如堂兄所說是無意中吃壞肚子?番薯丸子,番薯……
妍冰忽然扭頭,看向立在角落神色有些呆滞的四娘,疑惑不解的問:“阿姐,你做的番薯丸子,那番薯究竟是什麽樣的?是圓乎乎兩頭尖,還是看着有些瘦長?撒在丸子面上的白色粉末究竟是什麽?”
“你,你懷疑我?”妍潔一臉的難以置信,哆哆嗦嗦的回答,“你失心瘋啦?怎麽可能是我!”
“我只是在想,那點心裏有一種很特別的淡淡苦味到底是怎麽回事。”妍冰出于一個前任點心師傅的味覺與直覺,認為那番薯丸子确實有問題。
“不就是杏仁粉麽?加個雪花裝飾而已。”妍潔順口回答,之後還沒等她形容番薯的模樣,去廚房查看的仆從已經拿了一塊泥土色手臂大小的根莖回來。
這就是廚房中他沒見過的,不知道有沒有毒的稀罕玩意兒。
妍冰只擡頭看了一眼,心就沉了下去,不由低聲嘆息道:“阿姐,這是木薯,不是普通番薯。生吃含劇毒,需要漂洗幾日徹底熟透才能食用。”
“不,不會的,不可能!我也吃了的!”妍潔頓時急出了眼淚,而後慘白着臉雙腿一軟,悠悠跪倒在地。
毒死祖父這種忤逆不孝大罪,十個她都背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 妍潔:不不不,這個鍋我不背,堅決不背!
☆、栽贓嫁禍-苦杏仁
“阿冰!你救我,救救我!你知道我在期待什麽,我怎麽可能去下毒?!”妍潔膝行至妹妹腳邊,拽住了她的裙角,哭訴道,“我唯恐出一點點纰漏,每一樣東西都嘗了又嘗——是有人害我肯定是有人要害我!”
毒性強弱與用量和服用者體質相關,少量或許沒事,量大又遇體弱就糟糕了。大家都曾吃過,旁人均無事,文衡卻曾喘咳,然後就是年事已高的阿翁……
妍冰垂首看向庶姐,眼中含着惋惜之情。有人借妍潔的手害人是肯定的,可畢竟牽扯了命案,就算能脫罪,她這一輩子也全毀了,曾經的期待有多高,如今摔得就有多慘。
看着庶姐哭成淚人,妍冰更想盡一切努力抓住真兇,不由再次開口道:“除了木薯還有杏仁粉也可能有問題,若是甜杏仁自然無毒,苦杏仁卻和木薯含有同樣的劇毒。阿姐,杏仁粉是誰給你的?你在撒了粉之後是否嘗過?”
杏仁粉,杏仁粉……妍潔眼中慌亂無比,揪着衣領拼命回憶先前的情形,而後忽然擡頭道:“廚娘給的,嘴角有個大黑痣的廚娘!盛在一個圓白瓷盅裏。”
旁聽到此,大伯父總算再次發揮了作用,趕緊喝令從者去找認證、物證。
衆人便默默守着硬挺在床上的祖父,在寂靜地只聽得到妍潔哭泣聲的屋裏,煎熬、等待。片刻後,有仆人急匆匆跑來回話道:“廚娘跑了,圓白瓷盅沒見着。”
“找,繼續找!必須找到!”大伯沖奴仆怒吼之後,又扭頭看向李氏,“弟妹啊,你看這事兒鬧的,阿爺估計當真如小侄女兒所說是被人害了啊!我不能讓老父死不瞑目,就只能報官了啊,這大侄女……”
李氏順着他的視線看向自己庶女,面露難色道:“報官那是自然的,可這,涉及四娘卻不大好,能不能把她摘出去?”
“這,這不大好辦啊,”大伯也是一副為難模樣,攤手道,“杏仁粉可以說是失蹤廚娘做了怪,可木薯卻是大侄女兒自己帶來的。”
見無計可施,李氏恨恨瞪向了自己閨女兒,揪着她胳膊低聲罵道:“偏你多事!小小年紀去哪兒學來的這毒那毒的?你瞧你把四娘害多慘!”
我不該說?不說祖父豈不是稀裏糊塗就沒了?怎麽能說是我害的!而且,兇手可是沖阿益來的,這次放過了,下回不一定如此好命能逃脫。
妍冰自我反思了三秒鐘,然後果斷認為自己沒做錯,仰頭梗着脖子用小孩口吻道:“阿姐是無心之失,害人的那個該抓!”
立在窗外聽牆角的奚氏眼看着事情再無回旋餘地,按身份本不該進室內的她,因護女心切,猛然施力拽了潘姨娘一同闖了進去。
奚氏死死拉扯着潘姨娘,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沖大伯哽咽着喊道:“木薯是她娘家兄弟賣的,不幹四娘的事!”
說完她就噗通跪地,砰砰地沖李氏磕頭,嘴裏哀求不斷:“求求您發發善心,可憐可憐四娘,她還那麽小……那麽小……求求您,求求您!保下她吧……”
看到這場景,妍冰簡直不忍直視,本就紅着的眼圈又慢慢潤濕,心裏忽生內疚之情。
而大伯母錢氏若非顧慮到剛死了公爹,簡直想要哈哈發笑。齊活了,一盤子點心涉及了二房一媵一庶女,非要嚷着報官的則是嫡子嫡女,那失蹤廚娘想來也不會是自己家收買的。
想要嬌妻美妾通通在懷就得擔風險喃,自己男人大本事沒有,但絕不會三妻四妾鬥雞眼似的惹麻煩。
事已至此,衆人略作商議便紛紛退出老太爺的內室,保護罪案現場。大伯一家招呼仆人各司其職忙碌起來,或報官、報喪,或挂白燈籠,或搭建靈堂喪棚等。
潘氏與四娘暫且關在大房的客房限制走動,奚氏自告奮勇入內陪伴女兒,看守情敵。四郞則守在了屋外,以防那兩母女合夥兒欺負自己的親娘。
妍清年齡太小,先一步就被長兄興盛帶回家休息,他順帶指揮管事吩咐衆人換素服、挂白布。
阿益與妍冰則随後被李氏拎回家換孝衣,一路上挨了不少呵斥痛罵。
之後的事兒兩小孩再沒法參與了,直到當天夜裏又回到大伯家去守靈時,妍冰與阿益才悄悄派了各自的婢女暖香、清風去打探消息。
後半夜,借着出恭的機會,幾人彙合之後便開始交換信息:有管事說,因老太爺好歹曾是個六品官兒,即便是喜喪也得驗驗,這又偏是命案,剛報到長安縣那縣丞立刻親自帶着刑名書吏、仵作和衙役登門,勘驗了許久。
“确實就是苦杏仁中毒,這是有很多先例的。至于番薯,這個東西大家都沒吃過,還得再研究。”暖香一面作答,一面像是看天神似的看着自家主子,才十歲啊,就能懂這麽多事兒!
阿益的貼身婢女清風則補充道:“杏仁粉瓷盅在恭房找到的,已經摔碎泡髒了,也不知道怎麽找到的證據。但究竟是誰扔的,完全不可考。”
随後妍冰又問了她最關心的問題:“四娘和潘姨娘怎樣了?”
“哦,說是因為是縣伯府邸的官宦家眷,又無直接投毒謀殺老太爺的動機與證據,所以暫且不收押,由家主自行看管,待傳召上堂辨案時才需過去。”暖香說完又指了指內院角落,“只能先在這兒關着了。”
“然後呢,還有沒別的消息?啊,還需要等着抓到廚娘再來審問?”妍冰看着昏黃燈籠映照下的叢叢樹影,不由有些心慌,潘姨娘先前那個神情可沒一點心虛樣,很有可能并不是兇手,那究竟是誰呢?
萬一抓不到,豈不是真得妍潔扛鍋?非主觀原因毒死祖父,這應當是什麽罪來着?《齊律疏議》她是有通看過,但後面重罪的細條款并沒特別關注。
有時候,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妍冰次日中午在大堂嫂屋裏打了個盹,剛醒來就從暖香處聽到個壞消息:找到了廚娘……投河自盡的屍首,線索就此斬斷。
次日黃昏時,文淵下學之後帶着文衡來上香,雖然還不到賓客正式吊唁的時候,但他倆與舒家走得近,也勉強能歸成親友早點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