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中将牙齒磕碰得咯咯作響。
舒弘陽努力張了張嘴,從喉頭發出咕咕的喘氣聲,随即嘶啞着嗓子含糊不清的問道:“……惡、心?……興、興、盛、妍……清?”
“阿爺!你醒了?!”興益完全沒聽清他在問什麽,只一臉驚喜的撲了過去,想要扶舒弘陽坐起身。
妍冰心裏則咯噔一下,估摸着這大概是回光返照?她奔向的人卻是跪在地上的李芳,揪住繼母胳膊便強笑道:“沒事,阿爺你聽錯了!”
李芳也不知是驚呆了沒接收到捏手臂的提示,還是故意為之,她竟與妍冰同時開口,木愣愣的回答道:“是,你一碰我就惡心。妍清是你兒子的骨肉,不用再傷感他死而無後。”
“……你!”舒弘陽腦子一炸,兩眼圓瞪幾欲溢出血淚,只覺自己顧及小女兒沒早一步親自休了李氏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他又轉了眼眸看向身邊的幼子興益,艱難地吐出了一個詞:“mou ni”,随後就萬分不甘的往後一仰,硬挺挺倒下了。
霎時屋內一片寂靜,興益顫抖着手摸向舒弘陽頸側,絲毫沒感覺到脈搏,妍冰含着淚搭了自己絹帕在他臉龐,也不見起伏。
“……”熬了這麽久,居然就這麽去了?!她忽然覺得自己心頭空了一下,就像是當初舒老太爺離世時一樣,悶悶的發酸。
興益呆愣了片刻,而後忽然轉身撲向李芳,死死掐住了她脖子哭喊道:“毒婦!毒婦!你氣死阿爺了!你認錯,你認了什麽錯?!一面認錯一面害人!念佛有什麽用?我要你死!要你一命償一命!去死啊你!”
李芳像是被拎雞仔似的掐住脖子搖晃,沒兩下就臉色發青翻了眼白。
見狀妍冰急得不行,死命錘着長兄的手臂,用力去掰他手指,同時高喊着:“松手,阿益,快松手!不能為她搭上你自己!”
最終,是大舅李茂強行拉開了興益,扣着他的手不讓其繼續撕打李芳。
而後,他看着趴俯在地嗆咳不止的庶妹,抖着唇斬釘截鐵道:“你,自戕吧。”
毒害繼子興益為不睦,與繼子興盛私|通為內亂,皆是十惡不赦之大罪!妍冰、興益說親在即不能有這樣的繼母,李家不能出這種大醜聞,更容不得她茍活于世,否則百年世家一世清明全毀了!
李氏見舒弘陽活生生氣死,便知此事再無回旋餘地,她不甘不願淚流不止,忽又憶起擔了罪名黃泉路上無人相伴的興盛,終究還是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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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先是求了衆人保守秘密,又讓興益發誓襲爵之後一定善待妍清。
而後,她哆哆嗦嗦從腰間荷包裏取出了一枚赤金梅花耳珰緊握手心,慘笑着呢喃低語:“他說,梅花幽香不在濃芳,卻最是怡人……盛郎,我這就來尋你……”
……
待舅母盧氏與妍清出恭散步歸來,推開門只見一地狼藉紙屑,舒氏夫婦雙雙平躺在床,交手閉目仿佛十分安詳。
李茂垂首看向妍清,面無表情的沉聲道:“你阿爺去了,阿娘吞金殉情,也去了。”
“……什麽?”騙人的吧?不可能啊!妍清眨了眨鳳眼,一副難以置信的懵懂表情。
她想要上前查看,卻被李茂一把拉住阻止,他聽憑小娘子踢打哭喊,只看向自己妻子吩咐道:“把兒媳和二弟叫來,幫忙操辦後事。”
妍冰看着眼前這一切只覺心力交瘁,又不得不強打精神協助舅母操辦喪事,畢竟這是舒家的事兒。
兩日後,還沒等她緩過氣來,定越郡王府賈長史竟在這只接待親朋不見外客時,突然登門吊唁。
席間,他甚至還咄咄逼人向李茂追問道:“舒侯伉俪去得突然,那五娘子的親事該如何操辦?熱孝百日內出嫁可行否?”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個案子完結咯,下面要開啓藍田縣新地圖,進入第二個小案子。
☆、一女兩嫁
舒縣侯府,室外喪棚隐約傳來綿綿不絕的誦經聲,加之牆角鶴形銅爐中檀香袅袅,原本應當促人心平氣和,茶室內的三人卻近乎劍拔弩張,空中仿佛都凝固着火氣。
李茂一臉鐵青的看着賈長史,辯駁道:“居父母喪不行嫁娶之事,違者徒三年。民間或有熱孝期間悄悄成親的慣例,堂堂定越王府與舒縣侯之女,怎能違《大齊律》?”
“什麽親事?哪裏來的親事?”聽舅舅這麽一說,陪坐的興益卻急了,覺得他沒駁到點子上,自己直接開口想把整件事情給否決。
“莫不是李縣君一去,你們就翻臉不認了?”賈長史嗤笑一聲,抖了抖寶藍細綢衣袖,微擡下颚昂首慢條斯理道,“李祭酒啊,許嫁悔婚,按律得杖六十。”心道,要談律例那就談吧,從前我奈何不了你們李家,今次難道你們還能欺壓郡王府去?
未等大舅舅開口,興益又搶白道:“締定婚約三條件,是否互報婚書?是否簽訂婚約?我家是否受了聘禮?請問郡王府符合哪一條?”
他如今阿爺亡故雖未成年,但已是板上釘釘的家主與襲爵者,即便降一等只是縣伯,也有了參與讨論的資格。
賈長史看了興益一眼,并未介意他的插話,只底氣十足地淡淡道:“有家主與李縣君的書信為證,互報了婚書。”
“她——”沒資格與人商議我妹妹的婚事!興益差點便将這句話脫口而出,卻在舅舅的瞪眼阻攔之下讪讪閉嘴。家醜不可外揚,沒被休的繼母也是母,能說親。
“賈長史是否帶着書信?”李茂試探着問了一句,不料卻當真得到了明确答複。
妍冰躲在茶室山水畫屏之後,就着一小孔眼睜睜看到舅舅接過書信仔細查閱,而後見他眉頭漸漸緊蹙,面色越來越凝重,她自己也不禁屏住呼吸,心跳越來越急促。
看樣子,那信件真僞并不存在疑慮處,并且內容……堪憂啊。
半晌聽不見舅舅搭話,妍冰更為緊張,手指下意識的用力揉着衣襟。她此刻因服斬衰而穿着白中泛黃的粗糙生麻衣,衣角本就露着毛邊,再這麽一扯更是脫了線,她卻絲毫未曾發現,全神貫注中只覺滿室寂靜,仿佛能聽見自己的砰砰心跳。
“這信,确實是愚妹親筆。”李茂這話一出口,妍冰就惱得想跺腳——麻蛋,君子端方果然是從不曾說謊!這緊要關頭居然還不肯放棄部分原則。
稍後,她又聽見舅舅沒什麽氣勢的提議道:“然而內容卻并非舒侯授意。既然貴府尚未下聘,那這婚事還可再商榷商榷。”
商榷,他怎麽容得我們來商榷!妍冰暗道壞了,這吵架辯駁的事就不該交給大舅舅處理,換成賴皮些的小舅舅反倒更好,可惜此時已經箭在弦上沒了後悔藥吃。
果不其然,聽李茂提議之後,賈長史立刻接話高聲笑道:“那某明日便替郡王送聘禮來。”
“……”誰想要你聘禮啊?!妍冰抿唇而沉沉呼氣,扭頭就想自己沖出去看看那書信,若不能尋到破綻,幹脆效仿李氏吃掉一了百了。
還沒等她當真付諸于行動,就聽見側面雕花木門被人推得“哐當”一聲巨響,她順勢側目看了過去。
只見榮文淵那高大的身影正逆光而立,杵在門口。午後金色陽光自天井暖暖的灑落,伴着蒙蒙塵埃,似光似霧籠了他全身,瞧着竟像菩薩一般威嚴神聖。
“不必準備聘禮,你送來了舒家也沒法接!”他目不斜視看向賈長史,張口就替興益說了拒絕話。
“這事于你何幹?”賈長史雖沒将文淵這半大不小的年輕人看在眼裏,但因忌憚其養父身份地位與自己此行目的,沒敢直接出言譏諷咒罵。
只見文淵淡淡一笑,擡起握拳的右臂,忽然一松手,一只精致小巧的赤金平安鎖便懸垂在了空中,由食指勾着蕩蕩悠悠的直晃眼。
“八年前,琵縣驿館,榮某養父知內侍省事鎮軍大将軍段榮軒與舒侯很是投契,早已說定了五娘子與在下的婚事,只等五娘及笈以及某求得功名之後即可成親。”文淵直截了當搬出了養父頭銜仗勢欺人。
說完他又晃了晃手中金鎖,而後淺笑道:“平安鎖為信物,聘禮是家母遺物——蝶戀花銀釵一支。這事兒舒侯夫人應當知情,與定越郡王商議約莫只是想随便搞出點破事惡心人。”
“銀,銀釵算什麽聘禮?!”沒個十臺八擔的你好意思嗎?賈長史頓時覺得自己腦殼生痛,明明是故意攪和,可偏偏他養父得罪不起,只能忍着。
“怎麽不算?”文淵也是一聲冷哼,而後義正言辭道,“律例中明确提出聘禮不論多寡,只要給了那就是事實。一女不可兩嫁,若意外遇到這種情形,女子需判給先訂婚者。因此,你這婚書根本就不成立,稍後即便真送來聘禮也于事無補!”
聽了文淵擲地有聲的話,妍冰喜得差點捧腹而笑,賈長史則氣得不行,惱羞成怒似的蹦起來喝道:‘‘你說有下聘就有了嗎?你說要娶就一定能娶到嗎?待我回去就禀了郡王親自尋你養父讨個說法。’’
說完賈長史便急匆匆的告辭離去——攀扯了今上跟前的大紅人,這事兒他區區一個長史确實沒法再談下去。
待他離去後,妍冰呲溜一下便從屏風後竄了出來,又羞又樂的向榮家大郎致謝。
豈料文淵卻苦笑着回答:“我這是拉大旗作虎皮哎,養父那裏還沒來得及去說。”
“……”妍冰頓時呆了一瞬,焦急道,“那,那定越郡王真去尋了他商議該怎麽辦?!”
文淵垂目而視,瞧着她的臉龐一時沒吭聲。那是一張在生麻衣服的映襯下顯得特別憔悴的小臉,因剛在靈前哭過,眼圈兒泛紅還稍微有些浮腫。衣裙雖粗鄙但那奶白的慘色與發髻間的小白絨花卻反倒襯得她俏生生的,叫人挪不開眼,抑不住心跳。
他心知自己此刻是趁人之危,失了君子風度,雖猶豫糾結,但看着妍冰那惹人憐惜的樣子,卻再也無法抑制那澎湃情感,不由開口問道:“先給個準話兒吧,你願不願意嫁我?”
說完他又擡頭看向不遠處站着的,不知在想什麽仿佛神游天外的李茂,誠懇道:“先生願不願意将妍冰妹妹許配給某?若是你們都願意,我這就回去跪求養父應下此事!”
作者有話要說: 惡少食指挑起小娘子下巴問:說吧,你嫁還是不嫁?
☆、求親賜婚
古人的求婚竟能如此直白?能當面就這樣問?妍冰整個人都蒙了,有些無措的看向大舅舅。
李茂方才本就在琢磨外甥女婚事這一問題,見榮文淵當真求娶,他不由長嘆一聲問:“你準備拿什麽來娶五娘?總不能空口白話的我就同意将她許配給你。”
文淵不假思索的回答:“我欲做清官,除了官俸只有養父贈予的田莊勉強糊口,給不了阿冰大富貴,但可許諾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窮盡一生憐她、護她、不離不棄。”
說完之後他又頓了頓,略有些忐忑的補充了一句:“三十無子需納妾,但只典妾求子不長留家裏。”
文淵本就做了段內侍嗣子必須有後,這一點沒法逃避,短期典良家女為妾留子送走生母,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何況,距他三十歲還有十一年,如此漫長的時間說不定早就有了一堆嫡子嫡女。
聽他主動提及納妾,從不拈花惹草的李茂先是眉頭皺了皺,又慢慢舒展,最終只問道:“你可保證一世清正廉明,不做佞臣?”
李茂身為國子監祭酒,教書育人一輩子見過不少士子,榮文淵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少年進士處事不驚一臉浩然正氣,但他一直覺得這人并非表面上看起來的如此簡單直白,或許,二十年後不是大忠便是大奸,嫁給他外甥女風險不小。
“是,我意欲兩袖清風廉潔奉公。”文淵回答得坦坦蕩蕩,哪怕被李茂以審視目光打量,心中也沒任何波瀾,因為他答的是實話。唯一的忐忑處只在于對方到底信不信,信了又願不願應諾婚事。
“好,這句話你得一輩子記住,”李茂是信了,可他又看向妍冰垂詢道,“如此大事舅舅不好擅專,你是個有主意的孩子,自己意下如何?”
皮球又踢回來啦?!妍冰被包括胞兄在內的三人齊刷刷看着,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她想要答應,因為覺得在這種蒙着蓋頭出嫁的年代,再沒有比青梅竹馬更靠譜的知根知底對象,何況文淵之前說的大白話确實挺打動她,沒有華麗的辭藻但似乎聽起來特別實際可靠。
唯獨典妾之事讓妍冰心裏有些發堵。但在這三妻四妾橫行的年代,文淵這相當于賣了身必須有後的嗣子盤算典妾想必已是最無奈的讓步。
妍冰堅信車到山前必有路,倆人不會淪落到這一步。萬一真的如此,合離約莫也是一條路,但此時還用不着讨論。
唯一的問題只是,怎樣在阿爺葬禮上委婉含蓄的表達自己樂意嫁人。總不能跟教堂起誓一樣大聲答一句“我願意”吧?太不淑女了。
“……”妍冰略一思量,埋下頭扭着手指尖兒做嬌羞狀,然後用蚊子大的聲音答複道,“将來,你做京兆尹,我開糕點鋪,想必也蠻好的。”你清廉我賺錢,就是這麽簡單粗暴!
“嗯,好!那我這就去回禀養父,請他來正式提親。”文淵心頭的大石終于落地,不由彎唇露出淺笑。
其實他還想說,本朝有規定,五品以上官員不得随意入市場買賣貨物,京兆尹的妻子絕對不能自己開糕點鋪。不過,正興頭上無需用這種細枝末節去潑未婚妻冷水。
文淵就這樣帶着承諾出了舒候府,往同一個裏坊的段大将軍府而去。行在路上,他腳步異常輕快甚至帶上了些許雀躍之意。
樂滋滋心道:真是得好好感謝鄭恭旭,若非他橫插一筆,又實在不是良配,李祭酒怕還沒那麽容易認可自己!
待他真正走到了段家二門處,跟着婢女往花園去時,心裏又開始患得患失,唯恐這近乎板上釘釘的事兒被養父給否決。
入了花園,文淵擡眼便見着一汪蓮池,碧葉接天,花苞初放。池邊則垂柳茵茵,有三位妙齡女子正在柳樹下撥弄絲竹,曲調悠揚婉轉。
段大将軍則斜倚在水榭中的竹胡床上,身穿淺褐色輕紗衣,惬意品着冰鎮葡萄酒。
當文淵走進水榭站到養父身前,磕磕絆絆說完來意之後,段榮軒揮手示意歌姬離開,随後才對嗣子問道:“若我不願幫你說親,你當如何?”
“……”文淵沉默半晌,終究心一橫咬牙道,“孝期不能成婚,三年時間總有機會讓鄭恭旭馬上風,死在平康裏花魁身上!”
一個貪花好色之徒,留宿青樓的時候太多太多,尋個下毒的機會并不難。先把他弄死一了百了,再為守望門寡的妍冰另尋親事。
見文淵以一副君子面孔說了歹毒話,段大将軍當即愣了一瞬,而後忽然大笑起來。
“我還當你是學李茂學得端方正直,沒想到竟也能說出這種話來。”段榮軒笑歸笑,心裏卻對文淵更多了一分親近。
想當初段将軍自己年輕時曾策劃過類似的“意外事故”,如今看着嗣子也做了同樣的選擇,他覺得這仿佛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榮文淵就該是自己的兒子!
“既然這是你認真求我的第一件事兒,那麽,我就應下了。打算奔着禦史臺去麽,娶個無父無母,家族無牽扯的女子也好,省得将來有了結黨營私的跡象被聖人厭棄。”但實際上她又是桃李滿天下的李家外孫女,便宜占了又沒白擔個名頭,利大于弊!
段榮軒這麽一盤算覺得文淵的主意大善,又聽他在一旁講了與定越郡王府長史的交鋒,擔憂搶不過王府的人。
“區區郡王就能吓着你了?根本不用搭理他,咱們找個地位更高的來一槌定音不就得了。”段大将軍輕輕一笑,說罷他就命人來為自己更衣換上官服,即刻進宮去求旨意。
……
沒兩日,定越郡王方才遞了名刺邀約段榮軒面談,這廂舒家就接連得了聖旨與懿旨。
因舒弘陽是在任上剿匪受了重傷,繼而病故,算是為國捐軀,陛下憐其一雙子女年幼,着舒興益即刻降等襲爵,另授千牛衛備身之職,享三年官俸出孝再赴任。
皇後則得知見義勇為好青年榮文淵曾在數年前解救舒妍冰于水火,感慨這是天作的姻緣,欣然賜婚。允許藍田縣尉榮文淵于女方孝期下聘,簽婚書締結婚約,命其以未婚夫婿身份照顧舒家兄妹。
除此之外,另有金銀、錦帛等賞賜若幹,再在家裏倒騰點東西湊一湊,便已是一份嫁妝。
此事就此塵埃落定,再無商議餘地。氣得鄭恭旭在家捶胸頓足,摔杯砸碗,然而卻無可奈何。
榮文淵卻是春風得意馬蹄疾,興高采烈去赴任。
藍田縣,距京不過百裏,正是舒家祖墳、祭田所在,兩孝子孝女打算出殡後比鄰舒侯入土處結廬而居十三個月,恰好能方便他就近“照顧”!
夏日炎炎,停靈時間不易過長。适逢出嫁于遂州刺史庶長子的舒妍潔,随夫君進京準備參加明年的制舉考試,剛好在三七時趕上給舒弘陽奔了喪。
由大伯父提議,衆人再一商量,親朋該來的都來了,索性這就發喪。途中再于藍田縣城內白雲寺逗留三日,做最後一場法事。
妍潔與其夫婿自然也随同一并前往禪寺,時隔幾年再次見到庶姐,妍冰覺得四娘似乎變了許多。
她依稀記得妍潔從前像嬌花兒似的,雖有些做作但也朝氣蓬勃對未來充滿了期盼渴望,如今芳齡不到雙十,卻已顯得暮氣沉沉。
白雲寺內,頭一天的法事結束之後,衆人一同用了齋飯,準備各自就寝,妍冰快走兩步站在了庶姐跟前,想要與她交談幾句——她昨日奔喪來時太忙,根本沒功夫說話。
“阿姐清減了許多。”妍冰盡可能的讓語氣柔和而親切。她當真是高了也瘦了,臨時趕制的均號素白麻衣穿在身上倒像麻布袋似的空空蕩蕩。
斜梳着堕馬髻的妍潔往旁邊一挪步,端着肩并不曾側身扭頭,只用餘光瞟了妍冰,輕哼一聲反問道:“不是你造就的嗎?若非你多嘴多舌,我又怎會失去名聲被迫離京遠嫁?”
可總不能明知祖父中毒卻憋着不說,讓他白死吧?
妍潔短短一句話将妍冰噎了個夠嗆,心裏堵得慌,再也不想與庶姐多說什麽,只簡單為當年事致歉後就各回各屋。
一夜輾轉難眠,妍冰腦海中反反複複閃現着祖父、李氏、阿爺的音容笑顏與瀕死之貌,時而迷糊淺睡時而驚吓而醒。
迷蒙中她忽然間聽見門外似乎有輕輕的腳步聲,頓時徹底驚醒,喚了婢女暖香一問,已是清晨天光剛亮時。
“娘子你再歇歇吧,奴婢去打水來。”暖香說罷就去開門,還沒邁出門坎她就突然瞧見屋外地上掉了一件細圓條狀物事,不由“咦”了一聲。
妍冰聽見動靜,便想起那莫名的腳步聲心裏很不得勁,于是在廂房內高聲道:“什麽東西?拿來我瞧瞧。”
“不知道呢,摸着肉乎乎的,有血絲,是什麽吃的生肉吧?”暖香覺得東西有些惡心,但主子問了又不好不過去,只得用帕子裹着拾了那東西進門。
妍冰本坐在鏡前慢條斯理梳頭,側身一瞧之下頓時吓得花容失色,不由丢了角梳驚叫出聲:“啊!快,快扔出去!報,報官!”
暖香自幼在後宅長大,還沒許人家,傻乎乎認不得那東西。
妍冰當初卻是偷偷看過小電影的,這玩意兒……分明是男人的那物事啊!
作者有話要說: 你可保證一世清正廉明,不做佞臣?
保證啊,我不做佞臣,只做酷吏!
☆、姐夫行兇
聽聞女眷處出了亂子,大伯舒弘旺與堂長兄舒興業倆成年男子,草草梳洗後便趕來幫襯興益主持大局。
物證放回原處——妍冰借住的白雲寺居士寮房門口,封了女眷住的這整個院落不許下人随意走動,同時派人尋知客僧告知此事。
少頃,寺院中執掌監察事務的維那僧便匆匆入了院落,向站在屋外臺階下帶着帷帽的妍冰詢問詳情。
他個頭不高看起來清瘦而文質彬彬,眼神卻很是明亮,說話也略有些犀利:“娘子既說是聽到腳步聲,那定然是有人故意放置于此,請問那時貴府可曾開啓院門?”
白雲寺給了舒家一行人兩處居士寮房院落,男女分住,守門的都是舒家的家丁與婆子,如若院門未開,那就是舒家自己家事,與寺院并無關系。
他問的問題倒真與破案有關,妍冰卻是驚魂未定渾身發寒,根本不想回應一位陌生僧人的質問。
興益擡臂在妹妹肩頭一搭,以作安撫,而後直接代她答道:“開了如何未開又如何?此事非同小可,直接報官吧,讓官府來查。”
那東西沒了,想必涉及分|屍命|案,舒家與白雲寺又無傷患,缺了東西的人還不知在哪兒呢,維那僧自己關門問清楚了又有何用?
說完舒興益便派了大管事葛二蛋與維那僧同去藍田縣衙報官,他雖尚未成年但已經有了縣伯爵位,衆僧人不敢得罪只得喏喏從命。
藍田縣城并不大,按說半個時辰足夠報信者走個來回,但不知為何官府中人遲遲未到,舒家衆人從辰時等至巳時,連見了那東西惡心反胃的妍冰都餓得忍不住吃了點胡餅果腹,這才見一行人快步進入院落。
妍冰第一眼看見的,便是着深青色八品官服的藍田縣尉榮文淵,這制服一穿,仿佛顯得人更挺拔俊朗。他恰好被五名衙役與一位刑名書吏簇擁着走在中間,竟讓她覺得已經有了官老爺的些許風儀。
文淵雖行色匆匆但見妍冰望過來,也沒忘了給她一個安慰的淺笑,而後才尋了一處寬敞堂屋,在舒家諸位主子的陪坐圍觀下,公事公辦依次召喚當事人問話。
白雲寺的堂屋倒像是禪室一般,除了座椅桌案與牆上一個“禪”字,整個屋子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多餘裝飾物,恍若官衙似的肅穆寂靜。
家中女眷用了一架比人略高的佛經畫屏作遮掩,在屋子的一角尋了地方暫坐。文淵則因正當差坐了上座,下首右側是舒家大房父子三人,左側則坐了興益與妍潔的夫婿,遂州刺史毛乾英之子毛坤銘。
此人約莫二十出頭,身材中等偏瘦,初時看着儀表堂堂,但那雙三角眼、吊梢眉卻略帶兇相。
文淵不露痕跡的打量了他一眼,随即挪開視線,開始問案。
首先是暖香立在堂下哆哆嗦嗦道:“約莫是,是臨近辰時,五娘子聽見腳步聲驚醒了,奴婢出去打水,開門就,就瞧見了那……東西。”
之後又有看門的婆子說:“老奴按慣例卯時三刻開的院門,在鬧起來之前已經進出了好幾個人。”
“葛二家的,帶她去把那幾個人都點出來。”興益不等文淵開口,率先就沖一中年婦人下了命令,舉手擡足間很有家主風範。
頭回祖父死後舒家長房、二房就已經徹底分了家,現在的喪事自然主要是由二房自己在操辦,奴婢婆子大多都歸管葛二夫婦在管。
不多久,就有六名婢女低頭垂首進了堂屋,戰戰兢兢倆排成一列等待縣尉問話。
妍冰隔着屏風一瞅,發現其中兩人是大房的,此外便是妍清的兩個婢女,最末兩人一位妖嬈一位清秀則很是眼生,略一琢磨才想起來這是妍潔從夫家或蜀地帶過來的,她從前自幼貼身伺候的婢女早就因木薯一事,沒了。
“你們幾人方才為何早早出門?趕緊從實招來。”文淵一面問話一面仔細打量這六人,暗暗觀察着她們的一舉一動。
六人之中四人理由相仿,都說是主子需梳洗,出去要熱水,也都說沒見到那東西。她們盡管看起來有些畏縮,但答話內容卻都條理清晰,不見惶恐不安的樣子。
餘下兩人中,妖嬈的那位率先開了口,簡單道:“奴是與同伴一起去采晨露,郎君每日清早都要喝新鮮晨露烹的茶水。”
說完她還給斜前方的毛坤銘來了一個媚眼,可惜卻是做給了瞎子看。
她主子正神游天外琢磨自己要為岳父服缌麻喪,三個月不能交際、喝酒——真他娘的晦氣!
另一個年紀小些的則吞吞吐吐道:“是的,正是去後面花圃采,采晨露。奴沒,沒見過那東西。”
“當真沒見過?”文淵見她雙手抑不住的發抖,頓生疑惑,徑直走到了小丫鬟跟前站立逼問。
“沒,沒見過。”她縮了肩又往後退了半步。
“當真沒有?”文淵順勢再向前走了一步,忽然面露兇光咄咄逼人道,“沒有見過你為何瑟瑟發抖?今日卯時一刻,城東驚現肢解殘屍,殺人且分解是遇赦不赦大罪,不論首犯從犯皆斬!這罪名,你擔得起?”
小丫鬟聽罷頓時吓傻,趕緊搖頭稱自己沒有殺人。
“那你還不快快從實招來?!”文淵再次瞪眼逼問,小丫鬟怕雖怕卻依舊咬着唇一言不發,一會兒看向毛坤銘一會兒又看向屏風後的妍潔,仿佛是在等着主子發話。
“不見棺材不落淚麽?”文淵板着臉俯視她,冷哼一聲像是徹底失了耐性,随即就沖身後三大五粗的衙役揮揮手,語調平靜不帶任何波瀾起伏的下了令,“拖出去掌嘴,打到她說為止。”
那看死人似的輕蔑眼神,與不假思索刑訊逼供的冷漠姿态,頓時把旁觀的妍冰都吓了一大跳。
哎呦我去,這還是從前那個斯文有禮一臉正氣的榮大郎嗎?怎麽感覺像人格分裂了啊?!
小丫鬟更是被唬得不輕,當倆絡腮胡粗漢衙役上前扣住她胳膊就要往外走時,她終于禁不住恐吓徹底崩潰了。
“我說我說!”小丫鬟哭喊着掙脫衙役的轄制,撲跪到文淵腳邊倒豆子似的講了起來,“那東西是采晨露時在後院苗圃牆根看見的。我家娘子讓奴婢拿手帕裹了扔到舒五娘子門外,說要惡心惡心她!奴婢沒有殺人,真沒有!”
聽罷,文淵終于面露滿意之色,指了刑名書吏道:“帶她去認認地方,看有沒有什麽痕跡。”
說完他又看向了屏風後的妍潔,客客氣氣卻又不容拒絕道:“毛舒氏四娘子,請你移步出來當面回答幾個問題。”
旁聽至此處,毛坤銘終于憋不住開口阻止道:“妹婿,這問話就不必了吧?不過是撿東西後分不清輕重,弄了個小小的惡作劇。”
他刻意點了文淵的親戚身份,想要讓他有所顧慮。
豈料涉及案情榮文淵完全油鹽不進,甚至還譏諷道:“十九歲已為人婦還能玩這種充滿童趣的惡作劇,可真是了不得。”
說完不等連襟吭聲,他又繼續扔出個可怕信息:“逝者趙金柱年六十,絲綢商,專做蜀繡、蜀錦生意,育兩女。幼女招婿,長女二十三年前許給毛姓官員為妾,育有一子名毛坤銘。”
文淵話還沒說完,毛坤銘就圓瞪了三角眼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随即就開始冒冷汗——這是把自己當嫌犯了啊?!就因為一惡作劇?
這麽一想,他頓時怒火騰升,扭身就三步并作兩步的沖進向屋角屏風處。
妍冰只覺一陣風忽然刮了進來,而後伴随“啪”一聲脆響,端坐身邊的庶姐妍潔就已被她夫婿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喪門星蠢婦!看你做的好事!”毛坤銘暴跳如雷,衆目睽睽下擡腳便向妻子腹部踹去。
衆女眷頓時吓得花容失色,妍清甚至尖叫着躲入了嫡姐身後。
“住,住手!”別人都在躲逃,妍冰卻偏偏還出言阻止。
只因太心軟,見姐夫目露兇光,她總覺得那一腳踹實在了庶姐不殘也得痛死,甚至還想伸手幫忙擋他一下。
毛坤銘正火頭上,哪管小姨子有沒有自己湊上前,伸出的腿完全沒法控制住收回,眼瞅着那一腳就要踹到妍潔小腿上。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文淵搶先一步伸手将未婚妻攔腰一抱,拽離了危險區。
同時他還狠狠踢了毛坤銘小腿腓骨一腳,既阻攔了他行兇,又報了吓到妍冰的仇。
一切塵埃落定後,文淵才長嘆一聲在未婚妻耳邊輕輕道:“你傻了嗎?她剛剛害你了還去幫忙?”
作者有話要說: 英雄救美必須時時有,
其實,這章應該叫——淵郎黑化23333
☆、戲弄惡徒
毛坤銘被他連襟一腳踹得倒地打滾嚎叫,加之妍潔嘤嘤哭聲連綿不絕,衆人一時間都沒注意到文淵的呢喃與親昵舉動。
剎那間他就松開了手,又一副秉公執法的嚴肅樣,被嘲笑的妍冰則退後一步遠離毛氏夫婦,默默唾了自己——叫你心軟!要沒淵郎出手捧腿躺地上哭的該是誰?
緊接着文淵壓根不搭理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