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失節為下
妍冰眼睜睜看着表妹沒入湖水之中,幾欲目眦盡裂,擡腿就想往斜陽湖畔跑,文淵趕緊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輕言安撫。
“莫急莫急,你看已經有人去救了,你又不會游水,去也沒用。”說着,他便扶着妻子陪她慢慢走過去。
與之同時,榮十一與榮十二已迅速跳湖趕去搜救,還有另兩位岸邊巡視的衙役一并入水尋人,除此之外,湖中心八角亭處也有人撐船點燈,前往李漫漫落水處查看。
能坐在八角亭那正對花臺最近最佳觀景位的,必定是達官貴人。文淵猛然擡頭看去,影影綽綽瞧見亭內有持刀從者正押了一人跪伏在地。
大庭廣衆下竟敢使兵器!他猛然心間一跳:這擁有佩刀侍從之人……莫非是楚王?楚王任揚州大都督,督揚、滁、常、潤、等七州出現在這裏挺正常,很可能是趕在五月五鬥花時從京城過來看熱鬧。
那跪着的,或許就是被李漫漫點了名的楚王府長史單天恒!
聯想起之前興益信上說郭汝罡是讓衙役幫楚王妃捉貓,才一時疏忽放走了拐子朱秀娥,文淵總覺得這事兒有貓膩,也不知楚王是否知情。
思及此處,文淵立即側首瞧向跟在自己身側的大理寺小吏,囑咐道:“劉問事,八角亭那兒或許是揚州大都督楚王駕臨,咱們需得表明身份拜見尊長。我走不開,你先去看看罷。”
“楚、楚、楚王?我、我、我一個人去?!”大理寺問事劉靜岳是個心細而腼腆的年輕人,一聽說要讓他自己孤身去拜見今上的小皇叔不由縮了脖子,膽怯得極想退縮。
正當劉靜岳看向上司想要掙紮推脫一番時,李漫漫已由榮十一撈出水面放于岸邊,妍冰随即哀哭着撲了過去,文淵緊跟其後再顧不得和同僚說話。
小青年只得讪讪自己離去,硬着頭皮去拜見楚王。
“漫漫!”妍冰奔至表妹身邊,見她竟然還活着正在嗆咳湖水,不由驚喜異常。
随後又見她頸上傷口正潺潺溢血,妍冰不假思索的就跪伏在地,伸手用帕子去捂那血洞,又連聲高喊道:“有醫師在場嗎?淵哥哥,想法請醫師啊!”
妍冰見那傷口靠近氣管,血量不是噴濺狀可見并沒有傷到頸動脈,總覺得漫漫還有救。她一時情急,忘了這大齊朝沒有120、沒有普外科,喉頭上開了一個洞還怎麽能活?
文淵卻跟着資深仵作學過不少,一眼就看出李漫漫已是彌留之際,因而他只一臉悲憫的看着妻妹,默默陪在妍冰身側并未去尋醫師。
果不其然,下一刻李漫漫面色就從蒼白漸漸變為青紫,口中抑不住的吐着血沫,看得妍冰不由心沉絕望,随即,她又見表妹嘴唇微微蠕動了一下,以細不可聞的聲兒吐出了一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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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益?”妍冰只憑她嘴型與其心心念念的事兒如此猜測,而後忽然就見漫漫眼神亮了一瞬。
見自己猜對,妍冰像是承諾又像是想讓她走時能高興一些,顫着聲開口道:“漫漫你好好的啊,等回去就讓他娶你,好不好?明媒正娶,從大門兒進伯爵府!”
難不成要興益娶冥婚?聽妻子順口一說,文淵不由蹙眉卻又不好當場反對,正膈應着卻見李漫漫也是努力閉了兩次眼,仿佛并不同意的模樣。
他心念一動,俯下身在李漫漫耳邊柔聲道:“想告訴興益,你不怪他,是不是?來生再續緣,不做兄妹做夫妻,對不對?”
“……赫……嗯……”李漫漫努力從殘破的喉頭擠出一絲聲兒。
真是至情至性……文淵不由輕聲一嘆,勸道:“那你安心去吧,我們會為你好好做法事,替你布施行善積德。”
漫漫再沒能聽清他的話,只努力喘着,想再看一次人世間的月夜,卻發現眼前一片模糊。
她其實是依舊是滿懷不甘的,不甘心明明都是李家子孫,名字一并取自《楚辭》,李琰、李琬均為玉,自己卻是路漫漫其修遠兮的漫漫,也不知父親實在惦記什麽路難走。
不甘心有的人自出生起就應有盡有,自己卻時時求而不得;不甘心人人都有好姻緣,自己卻一直蹉跎,直至辦了錯事作死至今天這境地。
也罷,今生算是勉強幹幹淨淨的走了,但願來世不再是庶出,但願來世有個能心疼自己的爹……
喘不過氣又失血過多的漫漫,終究還是帶着些許眷戀,緩緩閉上了眼。
在文淵确認她沒了呼吸與心跳之後,妍冰不由木愣當場,一時間再也聽不見周圍嘈雜的各種聲響。
只覺得漫漫那長而濃黑的睫毛搭在蒼白發青的臉上格外醒目,時光仿佛于她微翹的唇角凝固,最終彙聚成一抹悵然若失的淺笑,深深印入自己心坎。
“其實在家時,我們姊妹間感情不算特別好,沒法和琬姐姐相比……”妍冰看着漫漫,含着淚呢喃低語,“你知道嗎?我此刻想要回憶與漫漫相處的過往,一時間竟找不出幾個美好畫面。”
甚至,妍冰記得最清楚的只是當初知道漫漫想攀附興益時,自己那憤怒甚至嫌棄的心情。
曾幾何時,自己竟也被嫡庶之別,貴賤之分給蒙蔽了雙眼,還滿腦子三從四德賢良淑德……
忘了人生來就應自由而平等,看不見漫漫于舞技上的驚豔才華,與那在青春期感情萌芽時生出的卑微奢望。
真是沒想到她性子竟剛烈至如此地步,為了名聲為了清白居然就這麽去了。可既然有膽果決赴死,怎麽就不能勇敢些好好活着呢?!
傻孩子,真是太傻……妍冰覺得自己也像又溺了水似的,憋得慌。先前聽聞她被拐賣,雖擔憂但也沒心疼得像此刻這般不能自已。
妍冰就這麽呆呆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約莫半炷香的時間,才總算在文淵的輕喚下回了神。随即守着李漫漫的屍身有些茫然的環顧四周。
只見有仵作與刑名書吏已經趕來,在查驗漫漫死狀填寫屍格。不遠處有主辦者正和官差争執,吵吵嚷嚷的想讓鬥花會繼續舉行。
圍觀群衆有為漫漫唏噓者也有好色的跟着青樓假母起哄,說是前頭已經投了不少絹花,後面的還沒表演,怎能半途而廢?斷在中間花魁究竟該是誰?
妍冰則只關心着自己表妹,有些無助的回首看向文淵,問丈夫接下來該怎麽辦,卻聽他回答道:“楚王讓我過去盤問單天恒,夜深了,不如叫十一郎送你回去休息?”
“那漫漫呢?”妍冰垂頭看向孤零零交手于腹躺在地面的表妹,眼中流露出百般不舍與疼惜。
文淵輕輕攬着妻子的肩,語氣冷靜的安排道:“待會兒十二郎去處理,先收殓停靈義莊,我随公文發急信回去問問,要麽棺椁跟我們一同返京,要麽等李家派人來。”
“我想多陪她一會兒,”妍冰深深嘆了一口氣,唏噓道,“她衣衫濕的還沒換呢,夜裏會冷。”
“你先回去幫她尋一套衣裙,待會兒讓十二郎找個仆婦幫忙更換。”文淵覺得妻子臉色也難看得近乎灰敗,心裏很是擔憂,因而極力勸她回驿館休息。
妍冰卻有些想親手幫漫漫梳洗更衣,正猶豫中,忽然聽見斜前方不遠處,有一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與人高談闊論。
“這貞烈女子當真是死得其所,朝廷該表彰才是……不愧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寧死也不願堕了家中名聲……幸好是去了,若是不去,有個淪落風塵的家人,她姊姊妹妹該如何是好?”
“有個不幸被拐淪落風塵的妹妹,家中姊妹會憐她、愛她、護她、替她報仇!”妍冰聽了那人的言論,氣不打一處來,湖岸邊又沒趁手的板磚可以投擲,她順手便扯下自己頭上插的石榴花束,朝那書生面部用力扔過去。
因擅長投壺而準頭不錯,一擊中的,“啪”一聲抽得書生臉上起了道紅痕。
還沒等那人怒而回罵,妍冰又再次開口狠狠噴他:“憑什麽我妹妹該死?該死的是人販子和買主!什麽叫死得其所?她就是被你們這些道貌岸然僞君子給逼死的!”
“你這小娘子好不講理!君子動手不動手好麽?”書生呲牙揉着自己臉上的一道血痕,痛得幾乎想要跳腳。
“我是女子。”妍冰冷哼一聲又像發洩似的吼道,“在你看來被拐為娼妓,這身份就成了不幸女子一輩子的恥辱?錯,大錯特錯!這是當政者的恥辱,是江都郡守的恥辱!若是被解救或贖身後不能抹去這一段經歷,成為身上永遠無法洗淨的污漬,這又該是她家人、丈夫的錯。不夠包容不夠體貼,只有愛得不夠多才會如此計較!”
書生罵不過便開始掉書袋,氣呼呼道:“《左傳》有雲:聖達節,次守節,下失節。失節為下,理應如此!”
妍冰聽他這麽一說忽的愣了愣,一時間不知該怎麽反駁。
前進士探花郎淵哥哥趕緊挺身而出,面無表情義正言辭幫忙搭白道:“兄臺,《左傳》此句的節字,是節操之意,并非指貞潔。”
……書生頓時窘得不行,趕緊連連退後,少頃便已隐藏到了茫茫人海中。
妍冰卻依舊氣不順,對着書生偷溜的方向氣呼呼道:“無辜被拐騙本就夠慘了,偏偏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僞君子,還要對無辜的她們口誅筆伐!”
這些不堪的言語與探究鄙夷的視線,逼迫着已經境地凄慘的婦人接受不堪的現實,以婦道為名,往身上一層層的上枷鎖,不斷痛苦自責。
想來漫漫就是因為這個才不想選擇茍活,或者說叫選擇堅強。她大約是沒法忍受在未來漫長的歲月中,被各式各樣的流言蜚語包圍。
她們卻忘了最該懲罰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應當是略人的、買人的,還有那些為虎作伥的官吏!
思及此處妍冰也忽然想通了,她自己一直守着漫漫根本沒有什麽卵用,還得拖累文淵陪伴左右不敢離開。
随即,她擡頭便對丈夫幹脆利落的囑咐道:“你快去問案吧,我回驿館休息,順便等你的好消息。”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哄孩子幾乎一夜未睡,今天好困,晚安各位。
順便,求花花安慰呀,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