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往事

三年前的事, 一直是他心裏的一場噩夢。

那一年,他們畢業,四年的大學青春即将過去,他是個喜歡冒險的人,他想在大學即将結束時實現自己很早就有的心願, 他想進行一場畢業旅行。

黎牧和他做了四年室友, 他和黎末又在一起這麽多年, 他們倆表面上互相看不順眼, 實則早就把彼此當家人一樣看待, 聽說他的旅行計劃,黎牧迫不及待地要和他一起。

黎末耐不住黎牧死乞白賴地乞求, 答應了。

她學的是臨床醫學五年制,大四一結束馬不停蹄地就要去醫院實習, 不能和他們同行,只能再三囑托路逍言要照顧好黎牧。

她很擔心,因為黎牧即使沒有以前那樣頻繁生病,身體抵抗力也總比常人要差。

碰巧溫浔從北京回來,他把他當成發小, 好兄弟, 溫浔想和他一起去,他爽快地答應了。

然後,他們三個人的旅行就開始了, 他選擇的目的地是川西, 那個像仙境一樣美的地方。

路逍言從小的性格就不甘于世俗, 他喜歡冒險,他想要的旅行自然是與衆不同的。

他們背上滿滿的行囊,一人一部越野自行車,沿着國道318騎行,所過之境,有綿綿白雲親吻田野,有溪水,有聖潔的雪山,還有遠處的經幡,随風輕揚,是純淨藍天下最絢爛的色彩。

他們路過了寺廟,看到了手拿轉經筒虔誠誦經的阿婆,遇見了抱着小奶狗眼神澄澈皮膚黝黑的藏族小孩,在草原上,還和勇敢呆萌的土撥鼠握手。

旅行的過程,讓他們體會到了與大都市完全不同的風土人情,翻山越嶺,踏上每一寸土地,都是慢慢的自豪感。

所以,當他們站在貢嘎山前,在那座極為險峻高聳的山峰腳下,被一路風光驚豔,難以自拔的他毅然選擇登山。

貢嘎山頂的星光最美,他脖子上挂着頂尖的相機,他想拍下一場星光盛宴,回去後送給她,一定是最有意義的畢業禮物。

溫浔試圖阻止過他,告訴他貢嘎山真正登頂的人屈指可數,實在是危險,但他當時被興奮沖昏了頭,還是選擇嘗試登山。

溫浔準備待在山腳的寺廟等他,他讓黎牧跟溫浔一起,黎牧堅定地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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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牧看着他,十分信賴的眼神。

他說:“哥,我跟你一起上。”

難得的,他聽見他這樣叫他。

“你要是有事我姐會傷心死的,我是個男人,我們可以彼此照顧。”

他當時被激動和感動沖昏了頭,忘記了黎牧不硬朗的身體狀況,答應了他陪他一起爬貢嘎山。

不想,爬到一半時,黎牧出現很強的高原反應,他把自己所帶的氧氣袋都給了他,黎牧只能維持正常的呼吸,卻依舊腿軟,沒有力氣再走下去。

他們只好在半山腰休息。

一休息,就快一天了,所帶的食物已消耗了一大半,他開始慌了,看到臉色依舊蒼白的黎牧,心想不能再這麽耗下去,對于漫漫無期的上山路,他們只能選擇後退,下山,跟溫浔會合。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他背着黎牧下山的時候,突然烏雲密布,來之前他做過攻略,知道這是惡劣天氣的前兆,加快了腳步,可是,預感在這時該死地準确,貢嘎山突然雪崩了。

他們躲在一個傾斜較大的小山洞裏,雪沒有完全溢進來,雪崩已過,他還清醒着,而黎牧卻在缺氧和寒冷中暈過去。

他把洞裏的雪往外清除,終于看到了山洞外的樣子,雪崩過後,山石滾動,山洞處在一個極為狹小陡峭的位置,要想爬出去,得攀着山上的岩石,他一個人可以,但是如果背着一個昏過去的黎牧,他的把握很小,很大可能他們兩人都會滑落山崖。

在山洞的那幾個小時,是他最痛苦的時候,他不是神,當自己與別人的生命握在自己手中時,他會慌亂,會不知所措。

他能感受到黎牧越來越虛弱,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不然兩人只有死路一條,可是,黎牧現在是他最大的包袱,他帶着他,兩人脫險的幾率很小,可是,他又不想把他一人留在山洞。

終于,他不得已做出了決定,只能他自己以最快的速度下山,尋求幫助,不然,兩人都會拖死在山上。

爬出山洞前,他把自己身上套着的最厚的羽絨服偎在了黎牧身上,把僅存的兩瓶牛奶喂他喝完,給他插上了最後一袋氧氣,在山洞門後的樹枝上系了一條藍色圍巾,自己忍着寒冷與饑餓,以最快的速度下山。

途中,他不記得自己摔過多少次,厚厚的棉褲已經磨破,膝蓋上流着血。他不記得自己多少次餓到發昏,快要一頭倒下去時只能抓起地上的一把雪往口裏咽,然後咬着牙繼續趕路。

他那時心裏想的,就是他一定要活着回去,他要找人馬上來救黎牧,那是她從小疼到大的弟弟,他一定不能讓他有事,不然他怎麽面對她?

而且,離開時,他答應了她,一定會平安歸來。

他用了生死的三個小時,總算下山,總算進入了村莊。

看到人的那一瞬間,他整個人虛脫了倒在地上,嘴裏對着來救他的人呢喃:“山洞…藍圍巾。”

“有人…快救…”

他醒過來時,已經在當地鄉鎮的醫院裏了,他的病床旁坐着很多人,爺爺不遠千裏地趕過來,黎末坐在他床前,拉着他的手,眼睛紅得像在流血,面容蒼白,很是憔悴。

見他醒來,她總算松了口氣,路爺爺劈頭蓋臉地開始罵他,她只是嘆氣。

“還好你醒過來了。”

慶幸又心疼的語氣。

他第一時間緊抓她的手,十分緊張地問:“黎牧呢?他回來沒有。”

她點頭,神色依舊帶着濃重的傷感。

“溫浔見你們這麽久沒消息,及時派人去找了,他已經找回來了。”

“只是,缺氧和受凍太久,還在重症觀察,沒有醒來。”

他松了口氣,人還活着就好,只是,她的下一個問題又讓他猝不及防地心慌。

她紅着眼睛問他:“為什麽黎牧和你一起上山,你先回來了?你們是走散了嗎?”

在她心中,他絕對不會是抛下黎牧一個人走的人,至于為什麽他先回來而黎牧還在山洞裏受凍了很久,她只能想到這個理由。

在她傷感卻對他信任的目光中,他突然發現,開口解釋一個事實是多麽困難的一件事。

他知道黎牧在她心裏有多重要,那是她的雙生弟弟,甚至,他都沒有自信自己能比過黎牧,他真的很怕,怕她不信他說的話,怕她果斷地轉身離開他。

所以,在他猶豫的那個片刻,他說了人生中代價最大,最後悔的一個謊言。

他回她:“是,我們不小心走散了。”

而她,握着他的手,對他無比信任地點頭,那個眼神,讓他十分地無地自容。

他當時沒注意,站在病床旁邊的溫浔,深深地看着他。

之後,他們回到C市,他已康複完全,黎牧卻依舊待在病房,生命體征并不危險,可他就是醒不來。

他看着黎家人守在醫院,看着黎父看他的眼神中的不歡迎,看着黎末天天守着弟弟,日漸消瘦,在他面前只能強顏歡笑,他心疼,悔恨,甚至無比厭棄自己。

很多次,他想跟她說明白,他想跟她道歉,可是,話到口邊,就是說不出來。

他厭惡自己的欺騙,卻又安慰自己,等黎牧醒來的那天吧,他當着他們姐弟的面勇敢地承認錯誤。

可是,他沒想到他沒有等到那天。

他沒想到,自己心目中的發小,會因為他的女朋友,威脅他,跟他反目成仇。

溫浔把他叫到醫院的天臺,早已沒有平日溫潤如玉的模樣,他笑,卻只達皮肉,眼底的欲望與貪戀呼之欲出。

他勾起一個勝券在握的笑容。

“路逍言,你騙了末末吧,那天你根本就是和黎牧在一起,是你抛下了他。”

他當時臉色驟然變得蒼白,身側的拳頭握緊,眼中湧上警惕。

“你怎麽知道?”

溫浔繼續笑着說:“你管我怎麽知道,我告訴你,我還有證據。”

“如果末末知道你在生死關頭抛下她弟弟選擇茍活,不知道她會怎麽想。”

他沖上去,抓住他的衣領,死死勒住他的脖子。

聲音,幾乎是聲嘶力竭。

“我沒有!我是想救他!”

“這都不重要了,事實就是當初不是你堅持要爬那座山,我們都不會有事!”

“現在黎牧躺在床上,末末天天偷偷地哭,你看着不會愧疚嗎?你怎麽還有臉出現在她身邊。”

溫浔指着他胸口說完這番話後,他像是全身被抽空了,沒有一點力氣反駁。

他不得不承認,的确是他當初盲目的自信造成這樣的後果。

這些天所有的愧疚悔恨湧上心頭,壓得他擡不起頭。

他用僅存的一點清醒問他:“你對我說這些的目的是什麽?”

溫浔笑。

“你也不笨。”

“我聽溫葇說你簽的公司讓你去韓國訓練一年,剛好她也想去。”

“就這樣,你離開一年,期間不許聯系她,我就幫你保守這個秘密。”

“而且,黎牧醒來了你該如何面對他?所以,你現在離開末末是最好的選擇。”

終于,他壓不住心裏的怒火,狠狠地一拳揍在他臉上。

“溫浔,老子把你當兄弟,你他媽把我的事弄那麽清楚,等着在這裏陰我!”

“你他媽還是人嗎?”

他不急不緩擦擦嘴角的血,理直氣壯的語氣。

“路逍言,我告訴你,我做的這一切都是應該的!”

“明明我先認識黎末,明明她從小在我家長大,憑什麽她要跟你這個纨绔子弟在一起?”

“如果不是她出人意料地留在C城讀大學,如果不是我盲目自信地去了北京,你以為你有機會?”

“你趁我不在時搶走了她,我要求你離開這一年是應該的!這樣才算公平!”

“一年,是屬于我的一個公平的機會,如果那時她還在等你,我會把這件事爛在心裏。”

“當然,如果她選擇我,你只能願賭服輸。”

“怎麽,你敢賭嗎?”

那是他人生最挫敗的時刻,每次午夜夢回,用煙酒麻痹自己時,他都很想回到那天,打死當時答應溫浔的自己。

他那時不夠成熟,想法太過簡單,他不敢面對她,面對黎牧,所以選擇了逃避,他以為,時間會抹平一切。

卻不想,時間有時只會讓一切物是人非。

他走了,走得猝不及防,登機前突然地給她發了一條告別短信,那個傻姑娘追到了機場。

他那時,已經過了安檢,他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不遠處的她,他強忍着眼睛的酸澀感,忍着自己沖過去抱住她的沖動,只是看着她,想用着短暫的時間把她的樣子完全刻入腦海。

他不敢過去跟她告別,他知道,他過去了,就不再舍得離開。

跟他一起的溫葇輕聲問他:“要上去說句再見嗎?”

他垂眸,卻搖了搖頭,聲音在顫抖。

“溫葇,拜托你,幫我跟她說一句好不好?”

“讓她等我一年,一年後我一定回來找她。”

他不敢再看她,選擇轉身離開。

如果他再看一眼,他會看到聽完溫葇的話的那個姑娘,表情有多麽悲痛欲絕。

他在國外,會打聽她的消息。

聽說黎牧終于醒來了,但昏迷過久,醒來後喪失了他們去川西的那次記憶。

溫浔嘲笑他,說老天都在幫他。

而他卻活在自責與愧疚中,他一直欠他們一句道歉。

異國他鄉,午夜夢回,他終于忍不住打電話給她,卻發現,那個號碼早已是空號。

她,狠心地斷了與他的所有聯系。

終于等到回國那天,他卻發現,他的姑娘,他已經找不到了。

***

這次,隔着電話,他終于把三年前的一切都告訴她,他緊緊握着手機,低着頭,手心裏浸滿了汗。

他像個等待淩遲的死刑犯,那樣的小心翼翼,表情,像是懷揣着世上最大的悲傷。

他願意接受她所有的責罵,甚至于,他情願她狠狠地打他一頓,把他打得半死,只要她不離開他。

這幾個月的幸福他已經戒不掉了,因為太過美好,所以他有許多跟她坦白說明三年前的事情的機會,他都放過了。

他真是個該死的人。

很久,久到他以為她挂斷電話了,那邊終于傳來她的聲音。

她說:“你知道溫葇那天跟我說的是什麽嗎?”

她還輕笑了一聲。

“她說‘你不要我了,’她說‘王子還是放棄了灰姑娘’。”

說完這句話,她喉嚨終于忍不住酸澀,眼淚噴洩而出,她捂着嘴巴,不想讓他聽到。

他還是聽到她的哭聲,所有強裝的鎮定灰飛煙滅,他慌了,就像他所處的沙漠上的一粒沙土,在這茫茫黑夜手足無措地尋找方向。

他紅着眼睛,對着電話那邊嘶吼,邊說邊狠狠甩自己的耳光。

“黎小末,對不起…對不起…你別哭好不好?”

“我是混蛋,我不該讓你傷心,我替你打我,你別哭了,你再哭我要崩潰了。”

她是怎樣堅強的姑娘,聽見她的哭聲他就像萬箭穿心。

他現在恨不得馬上到她的身邊,即使被她打被她罵,他也要緊緊抱住她。

又是很久,那邊帶着哭腔的聲音再次響起。

“路逍言,如果你當時告訴我一切,我不會怪你,我會原諒你。”

“但我容忍不了的,是你一直以來的欺騙。”

“還有,你怎麽可以在我最艱難最需要你的時候,頭也不回地跟其他女人一起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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