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所謂重逢
亭中一對男女相視半晌,全無言語。
謝斓緩過神來,蹲身行禮,并未跪拜。既然皇帝身着便裝,她也樂得裝作不知道的配合。
跪髒了裙子很讨厭的。
皇帝端詳了她一會,忽然開口道:“怎麽躲了三年,出來就不會說話了?”
謝斓一怔,心裏腹诽道:“這人果然還是那麽小心眼,記仇。”
“陛下萬福……”謝斓剛起了個頭,就見皇帝一擺手,說:“免了吧,反正你心裏肯定是在罵朕。”
謝斓無言,誰讓人家是皇帝,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她也是倒黴,怎麽出來一趟都能遇見他?皇宮那樣奢華宏偉,他好好呆着別出來多好。
下巴兀自被挑起,謝斓措防不及,撞入一雙深邃的眼眸。
雨水打在水面上,泛起陣陣細微的漣漪。來不及飛走的蜻蜓在蓮葉下躲雨,随着雨水打在葉面,沉沉浮浮。
皇帝看了片刻,驟然抽出手來。負手走到亭邊觀雨,他開口問道:“你怎知朕會去皇覺寺?”
謝斓無辜的眨了眨眼,“臣女并不知情。”
她決定裝傻。
皇帝冷哼一聲,“不是你告訴龐家小姐的嗎?”
謝斓面露訝色,繼而驚慌道:“臣女不過是同她戲言,難道她真的去了不成?”
皇帝轉回身來,鳳目微眯,端詳了她一會,緩緩說道:“你這三年都讓狗吃了,怎的不見長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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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一甩袖子,龍行虎步的離開了。
謝斓眨眨眼,心眼還是那麽小心眼,針鼻似的。
壽宴散後,在離開周府的路上,謝太太問女兒對周琅的印象。
謝斓想了想,道:“配女兒綽綽有餘。”
像他們這樣的人家嫁娶,首先一點考慮的便是門第。門當戶對了方才考慮容貌、才學和性情等問題。以周琅的條件,尚公主都使得,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謝太太喜滋滋的道:“這孩子我也喜歡得緊,品貌才學沒得挑不說,周家也是和善明理的書香門第,你嫁過去就是當家主母,日子肯定順心遂意……”
謝太太說了一大套嫁給周琅的好處,謝斓卻有些走神。已經三年了,當年還是閑散王爺的劉昱繼承了皇位,那一身的尊貴氣度必知當年仿佛像換了一個人,隐隐帶着壓迫感。
想當年,琅琊王劉信也是一身明黃的太子裝束,儒雅大度,待人親切,任誰見了都要誇一句好氣度。他現在人在琅琊,不知道是否處處被人監視。那也是個可憐人。
“……等你将來生了孩子,切記不可急着給他納妾。這女人吶,有了孩子就容易忽略丈夫。你可萬萬不能做這樣的糊塗事。那些妾侍能不納就不納,你別為了圖省事,很容易影響夫妻之情……”
謝斓一不留神,謝太太已經講到将來周琅納妾的事了。謝斓到底是沒嫁人的閨閣小姐,哪裏聽得了這個,面上一紅,忙出言制止謝太太的話茬。
“八字還沒一撇呢,母親也太心急了。”
見女兒一臉含羞的嬌态,謝太太抿嘴笑道:“一點都不急。這樣好的夫婿再不一早定下來,等過後可就被人搶走了。”
謝斓不想破壞沉浸在當丈母娘美夢中的母親,任由她安排相親的後續事宜。只是可惜沒等她和周琅第二次見面,周琅就忙了起來。
此次西北大捷,後續還有一大灘事情需要處理。封賞有功之臣,處理戰俘,戰利品是歸地方府庫還是送來京師,比例是多少,等等等等,總之是又瑣碎又棘手。周琅被委任總負責此事,每日加班加點不說,有時侯還會因為幾處官員扯皮,不得不連夜做出決斷,甚至夜宿皇宮。這些都似家常便飯。
而謝家這邊也不閑着。
謝斓看見母親房中坐了黑壓壓一屋子的生人,差點以為走錯地方了。
謝太太面上端着笑,對謝斓說道:“快來見過你這些姨娘嬸母,堂妹表妹們,看看都認不認得了。”
謝斓忙上前一一見禮。
陽夏謝氏是大族,族大人多,雜七雜八的親眷極多。除了近親之外,還有各種族親,有窮有富,長短不一。當年謝太太初嫁謝安時,新婚燕爾,正是面嫩心慈的時候,且又是初次當家,凡事戰戰兢兢,對丈夫家這些親戚盡心盡力,生怕有怠慢之處被人說道。結果就是吃力不讨好。
當時謝家老太太身體不好,正在養病;謝老太爺正一門心思研究煉丹修仙,早不管家裏的事了。謝老爺正值事業上升期,每日忙得沾枕頭就着,連吃飯都顧不上,家裏萬事只能由尚是新婦的謝太太做主。
可憐謝太太當時正懷着謝斓,為了點亂七八糟的小事,差點氣得流産。謝太太的母親得知女兒受了這樣的委屈,大罵了她一場,又跑來把女婿訓了一頓,再忙也不能不顧媳婦,不顧子嗣!
謝老爺這才上了心,謝家也漸漸的平靜了下來。
謝太太之後心就淡了,反正做到十成人家也不會感激你,還覺得你是應該的。于是把大門一關,徹底清淨了幾年。
現在下一輩都大了,開始謀劃前程,謝府門前才重又熱鬧起來。這些人現在也學精乖了,開始奉承起謝太太來。倒讓她不好直接将人拒之門外,有那能看得入眼也會親自招待一番。
她本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普通的親戚間互相走動未嘗不可。
一番認親過後,謝太太也留了幾個暫未找到落腳之處的在謝府中小住。
這日一早,謝斓來陪母親用早飯,卻見素馨在門口沖她招手。
“你不在裏面哄着母親開心,巴巴的堵在門口當門神不成?”
見謝斓打趣,素馨抿嘴一笑,輕聲道:“好姑娘,您來得正好,呆會進去可得好好勸一勸太太。”
“出什麽事了?”
“今天一大早就有人來敲府們,一問,說是謝家也不知哪一門子的親戚。攜家帶口的,說是要來京師養病,賴在門前就不走了,非讓咱們府裏花銀子給他看病。這不太太得了信,氣得連每日吃的燕窩粥都一口沒動。”
謝斓趕緊問道:“那後來是如何處理了?”
“還在門口呢。”
謝斓忙走入房中,見謝太太半倚在榻上正生悶氣呢,小幾上擺着一盞燕窩粥,原封沒動過的樣子。
謝斓走到謝太太身邊坐下,端起燕窩,笑嘻嘻的說道:“母親何必煩惱,為了這點小事就和身體過不去,豈不是得不償失?”
謝太太見了女兒那張仿佛春睡海棠般嬌美的容顏,氣已經散了一半。她嘆了口氣,端起茶先喝了一口,無奈的道:“這下你知道我為什麽對周家那樣滿意了吧!大族有大族的壞處,我為了這點小事操了一輩子的心,沒遭過大罪,只是磨心!就因為這些零零碎碎,雞毛蒜皮的事,我有一陣子都不願意見你爹,看見他就想起他那一家子不省心的親戚,氣得心肝疼。”
謝斓勸道:“我都聽素馨說了,本不是什麽大事,不過幾兩銀子就能打發了。不想讓他們進府,就讓管家給他們在外面租個院子。他想治病就引薦個大夫,也算盡了親戚情分。這對咱們都是小事,不過是花錢買個安心。”
謝太太方才不過是一時被勾起陳年舊氣來,并非不明白這些道理。聽了女兒的勸說後,她喚來管家,讓他按照女兒所說的去安排。
管事對這樣的事門清,一番恩威并施之後,對方保證絕對不會再上門耍賴了。那人也不過是窮得沒法了,仗着謝老爺在朝中做官,想着他必然在乎名聲,這才豁出去鬧一鬧,不過是圖幾兩銀子。
謝斓本意是為母分憂,只是聽到一人的耳朵中卻變了味。
謝采薇正好進來給謝太太請安,将謝斓方才的話聽了個滿耳。也不知哪一句剛好戳中了她的心窩,不覺暗恨起來。
擺明是看不起窮親戚,活該她嫁不出去!
謝采薇自那日認親之後,就随母親留在謝府小住。她比謝斓小兩歲,生父原本是謝老爺的庶弟,後來過繼給了隔房的一位叔叔。可惜他時運不佳,那一房一再衰敗。不久前,謝父身故,謝采薇就和母親趙氏趕來投親。
謝采薇總聽母親提起謝安一家,論起血緣,她可是謝安的親侄女,謝斓的親堂妹。提起這位當大官的伯父,母親的語氣總是充滿着憧憬。來京師之前,謝采薇一向自恃美貌,并不覺得自己比謝斓差什麽。她也曾聽過這位堂姐的美名,以及那隐隐流傳的前太子妃傳說。
“若你父親當年沒有過繼旁枝,或許你還能争一争。”
趙氏的一句無心之語深深刻在了謝采薇心上。
是呀,若她父親沒有過繼他人,她現在就是堂堂謝府的二姑娘,二品中書令謝安謝大人的親侄女!直到進了謝府,見到了活生生的謝斓後,她發現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場夢境。
謝斓美貌無雙,謝斓動靜從容,謝斓知事明理……
謝斓每日都要更換新衣,從沒見過她穿同樣的衣裳;謝斓又戴了新首飾,每月謝太太賞的和各家親眷故交之家送的東西都成箱成櫃,有的連看也來不及看,直接送到謝斓的私庫鎖起來。幾十兩銀子一小盒的胭脂眼都不眨的分送給姐妹們……
謝斓,謝斓,她總有花不完的銀子,數不清的華服錦緞。
謝家富貴,謝太太娘家給力,嫁妝豐厚,又只有這麽一個親生女兒,自然愛如掌上明珠。甚至連幼子謝斑都要退後一射之地。
從小到大,謝斓的吃、穿和用度從來都是最好的。平日裏幾十個人圍着她轉,打個噴嚏都要請太醫診脈……
謝采薇住得越久,看得越多,就越心驚,心裏就愈發的不平。
她本來,也可以過上同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