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叫劉昱,你呢?
庾太太望着女兒氣勢洶洶離去的背影,心說她這對兒女的性子都生反了,若能調換一下就好了。
“月娘,月娘你別走,你走了我怎麽辦?月娘……”
庾麗華趕到時,庾大郎正在發酒瘋。庾麗華看着,氣就不打一處來,劈手就奪了他的酒壺。
庾大郎忽然手下一松,發現手裏的酒壺就被人奪走了,登時大怒,喝罵道:“誰,誰這樣膽大包天,敢動爺爺的酒!”
“哥哥好大的架子!”
庾麗華沒好氣的走上前來,說道:“哥哥既然這樣喜歡那個女人,不如把親事退了,一輩子打光棍,免得将來怨恨長輩。”
庾大郎睜開朦胧醉眼,扭頭瞧見妹妹庾麗華,頓時不吭聲了。
庾麗華将酒壺丢給小丫頭,在庾大郎身邊坐下,恨鐵不成鋼的道:“你可是太後的親侄兒,不是那外三路不入流的親戚。你知不知道,萬一你與良家子私通道消息傳出去,将是什麽下場?外頭多少人都盯着咱們太後的娘家眼紅呢!”
“前些時日,庾鶴陵的事還沒給哥哥些教訓嗎?現在他還在牢裏沒出來呢,連帶着伯父也吃了挂落。你若不滿意家裏給你定的親,我就去求太後,左右讓你如願!反正今後和衆位貴夫人交際的時候,頂多讓母親忍着些風言風語,後宅的事多讓母親操些心,再請太後多給她留些體面罷了!”
小門小戶的女兒知道什麽叫主持中饋?出門交際時,旁人一問,太後親侄的媳婦娘家是開古董店的,還不讓人笑掉了大牙?哪怕是個窮酸秀才的女兒都勉強可以說出自書香門第。那個李月娘算什麽東西!
庾大郎好像霜打的茄子一般,頹唐的說道:“不必了,她昨日已經随父母回老家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既然她不在了,娶誰還不是一樣?”
庾麗華待要譏諷兩句,忽然頓住,思索了片刻。
“哥哥真的同意了家裏給你定的親事?如果讓哥哥可以自己選,又會怎麽做?”
庾大郎喃喃道:“這世上只有一個月娘,既然娶不到她,我就娶一個母親喜歡的好了。”
“原來如此。”
這就是所謂的心灰意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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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麗華若有所思,命人好生照顧哥哥,自己則回房去了,一下午沒有踏出房門。
等她再回宮時,慈安宮的諸位姑娘已經各自被指派了活計。
謝斓現在名義上掌管太後的花草,其實也就是稍微留意些,凡事有花匠在,用不着她動手。不過她還是跟着學了兩日,竟然産生了有些興趣。長日無聊,她就試着用幾種花草栽培出了一盆盆景,取了個名字,喚做“花團錦簇”,擱在暖房的角落裏。正好那日宮女過來選花,無意中挑中了這個,擡起擺到了太後窗前擺着。
太後無意中瞧見了,待問起時,謝斓說:“這芍藥、月季、牡丹、石榴都是繁盛富麗的花,本不應該擱在一處做盆景。但臣女卻覺得如果陳設合理,反而添了幾分生趣。就大膽用了些野生花草點綴其間,再用竹條編做竹籃狀,裝飾在盆邊,令整盆花看起來好像是剛采摘下的鮮花,且又可長久凋謝不敗。若在花瓣上噴些泉水,就更相似了。”
太後聽罷,笑着點點頭,私下和宮嬷嬷說:“聰明人做什麽都是一點即通,舉一反三。”
宮嬷嬷說:“這些女孩子裏有幾個确實拔尖,往常一代裏就能出一兩個,今年還真是人才濟濟呢,實在是太後和陛下的福氣。”
太後點頭道:“麗華那孩子就是個好的,資質亦屬上乘,品性大度,識大體,最适合主持中宮了。皇後還是選這樣的最妥帖。”
宮嬷嬷知道太後又犯老毛病了,笑眯眯的說道:“太後昨日才說過不幹涉這些事的。”
太後啞然。
半晌,她道:“哀家差點忘了,這不也就是咱們娘倆私下聊天嗎?”語氣中竟帶了些撒嬌般的委屈。
宮嬷嬷笑了笑。
太後性子裏其實帶着幾分天真,這麽多年都沒被磨沒。當年那些人精們連骨頭都爛沒了,太後卻還活得好好。人這一輩子,還真是難說。
宮嬷嬷有時候心情很複雜。
不遠處廢舊宮室中,一道半月形的門洞上爬滿了青藤葉脈,一個翠衣素裙的身影悄然無聲的溜了進去。
庾麗華望着眼前一臉皺紋,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宮裝,用半是疑惑,半是讨好的眼神看着她的中年宮女,微微一笑,輕聲說道:“嬷嬷是在宮裏服侍的老人了,現在雖身在冷宮伺候,卻也有過風光的時候。我有些舊事想要問一問嬷嬷,還望嬷嬷知無不言。”
說着,從袖子裏取出一個鼓鼓囊囊的玫瑰紫荷包遞了過去。
那宮女身手接過,從裏面抽出一小打銀票,一張五十兩,共有二三十張的樣子。那宮女笑了笑,将荷包掖進袖袋裏,擡了擡略顯松垮的眼皮,說道:“姑娘請問吧。”
庾麗華微微一笑。
“嬷嬷可知道當年東宮的事?”
那宮女聞言,面色微變。
自從開始掌管太後的花草,謝斓每日都要去一趟宮裏的暖房。
暖房設在慈安宮的西邊,是先帝時為一位寵妃建造的,本是設在那名妃子的宮裏。可惜紅顏薄命,寵妃故去後,先帝下旨,将愛妃居住過的整座宮室都改成了暖房,逐漸擴大了幾倍的規模。內設西洋人設計的噴泉溪流,裏面的四季花卉長開不敗,只是有些潮濕悶熱。謝斓每次去都要橫穿幾座殿宇才能到。
這日不知怎麽的,她走着走着,竟然有些轉向。東拐西拐的,等她再擡頭時,看到眼前矗立着一座熟悉的宮室,她禁不住一怔。
黑漆牌匾上書着兩個莊重的隸字,門前的麒麟瑞獸依舊猙獰氣派,殿前臺階上卻只有零星兩三個灑掃的宮人,這裏的雀鳥全不怕人,飛落在臺階上啄食,蹦蹦跳跳的叫得歡唱。
東宮猶在,只是人已遠去。
當琅琊王還是太子時,常去太皇太後處請安。
那時的太子足以令天下所有女子趨之若鹜。
太子溫文儒雅,太子俊秀随和,太子是這座端嚴冷酷的宮廷中最唯美的幻象。
一來二去,謝斓和他熟悉了幾分。偶爾若是能說上幾句話,心情都是歡暢飛揚的。
身份那樣高貴,言語又如此溫和,哪個女孩能抵擋住這樣的魅力?
後來,當父親告訴她,她将要成為太子妃時,她先是欣喜,随之而來的卻是恐懼和迷茫,害怕自己擔不起那樣的重擔。
她決心要效仿歷代賢後,賢良淑德,善待今後太子身邊的一切妃嫔,主持東宮事務,甚至承擔起将來整座後宮的重擔。因為擔心自己不能勝任,她夜裏總是睡不安穩。
想來想去,她決心去找太子。
她想問他,希望未來的太子妃怎麽做?
她不想讓他失望,讓他讨厭。只好想想他會對自己不滿,她就覺得心慌害怕。她不知怎樣鼓起的勇氣,和太子說話時,她整個人都是慌慌張張的。
太子卻用十分溫和的語氣安慰她,他說:“別怕,其實做太子妃也沒那麽難。只要滿足一個條件即可。”
她傻愣愣的問道:“什麽條件?”
太子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好看,柔柔的,像被重重陽光包裹着。
他微微低下頭,形狀優美的唇瓣離她的耳珠只有數寸距離。随着他口內溢出的溫熱氣息,她清晰的聽到他吐出幾個字:“太子妃只好喜歡太子就好了。”
那時的她懵懵懂懂,現在回想起來,她對他敬畏遠大于喜歡,就像她對這座皇宮的感覺。
她喜歡這裏的大氣雍容,卻又因它的博大複雜而心生敬畏甚至恐懼。現在想想,那時的她還太小,至少心還沒長大,而那個位置對她來說又太過沉重……
一陣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謝斓遠遠的看見臺階上露出的一小塊明黃色的袍角,吓得忙躲到樹後藏了起來。
那個明黃色的身影被衆內侍簇擁着,從臺階上緩緩步下,越來越近。
漸漸的,謝斓開始能聽清他說的話了。
“……東宮的宮室從現在開始修葺……房舍翻新即可,不必大改……原本那些花木也都要換掉,遷一株百年銀杏過來。”
皇帝步履沉穩,雖然非常年輕,但眼角眉梢已帶了上位者的威嚴尊貴氣派。
謝斓還記得當時還是明王的皇帝,五官與現在相比,尤嫌青澀稚嫩。
……他曾是那樣清秀的男孩子,白白嫩嫩的小臉上能看見淡淡的絨毛。
和太子身居東宮不同,明王雖封了王,卻還沒出宮開府,仍和其他未成年的皇子們住在偏僻的宮室。謝斓偶爾會在慈安宮遇見他。
第一次見他時,他正用彈弓打喜鵲。十幾歲的少年,太子已經開始學習理政,他卻仍在玩耍。
她記得自己開口向他求情,不要打那只喜鵲。
少年回頭,打量了她兩眼,手裏已經繃緊的彈弓忽然脫了手。銅丸所制作的彈子打偏了,重重撞在了桃樹上尚未及成人手臂粗細的纖細枝幹上,震得粉色的花瓣下雪一樣墜落,撒了她一頭一臉。
謝斓身手去擋劈頭砸來的花瓣,心裏覺得他魯莽,不知道珍惜花木。他卻歪着頭打量了她一會,笑着說:“你這樣看起來倒還不錯。”
她清楚的記得那日她穿了一身櫻粉色的衣裳,頭上梳着雙環髻,長長的粉色發帶垂在兩肩。她和其他女孩們約好,要為太皇太後獻舞,這是她們剛剛選定的舞服。
她的臉有點熱,睜大了眼睛,不服輸的問:“你是哪一宮的宮人?”
少年說:“我叫劉昱,你呢?”
在宮裏遇見的姓劉的男子,一般來說不是皇子就是宗室子弟。可是他們不都應該是像太子那樣溫文儒雅的才對嗎?
她不會把閨名随意告訴一個粗魯的人。
她微微嘟着嘴,敷衍道:“我姓謝。”
“你沒有名字嗎?”他說,唇角帶着不可一世的笑。
那時的謝斓有太皇太後寵愛,可見不得這樣如挑釁般的行為,大聲說道:“我有名字的,我單字一個‘斓’!”
“謝斓?我記住你了。別忘了你欠我一只喜鵲。”
“嗯……啊?”
少年忽然笑了起來,笑聲震蕩着胸腔,帶着少年獨有的清朗明快。
謝斓在心中腹诽,這人還真是不夠斯文有禮呢。
往事重疊,就連眼前的少年都大變了模樣。那她呢,她也變了嗎?
謝斓忽然間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