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昔時夢裏人(一)
旋轉、旋轉、抛出——
“砰!”
白衣女孩如羽毛般輕盈地離開他的掌心,卻在旋轉數周後重心偏移,重重摔落冰面。
骨骼斷裂聲、肉體撞擊擋板聲、觀衆驚呼聲……陳辭甚至覺得,那汩汩流出的鮮血,也帶着巨大的聲響,一聲一聲不肯停歇。
音樂沒有停,他滑行上前,彎腰試圖去攙扶。原本應該沉默昏迷的女孩卻轉過了頭,睜大着眼睛,凜然地看着他……
陳辭驀然驚醒,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他伸手按亮臺燈,撐着手發了半天呆,才恍然自己是做夢了。
那個女孩說,是自己把舒雪摔成了植物人。
她是他的女伴,她是在抛跳時候出的意外——他當然是第一責任人。
想起簡冰那一臉當然的憤恨和譴責,陳辭苦笑着揉了揉額頭,起身走向衛生間。
冰涼的白瓷磚地面倒映着同樣蒼白的天花板,水沖在臉上,冷得人渾身一激靈。
多久沒做這樣的夢了?
多久,沒有見到舒雪了?
陳辭有些恍惚着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拉開窗簾,外面地平線上已經透出了魚肚白。
他幹脆換了運動服,背上包,小跑着出了家門。
雖然是恢複期,每天固定的基本訓練還是要做的。冰上跳躍其實問題也不是很大了,上周訓練的時候,他還試跳了兩個難度較低的四周單跳。
甚至,還陪因為男伴退役而落單的雙人滑女選手曲瑤練了半套節目。
想到曲瑤,陳辭的腳步頓了下。
按文非凡的計劃,他這個月就應該飛出國門好好和編曲老師磨合,争取在下賽季正式開始前練好新節目。
但是……
陳辭擡眼看向已經到了眼前的基地大門,轉了個彎,跑向後面的宿舍區。
所謂的宿舍區,其實就是一棟三層小樓,三樓女生宿舍,二樓男生宿舍,一樓則是食堂。
食堂對面建了個籃球場,空蕩蕩的沒什麽人。
陳辭從食堂後門進去,溜達了一圈,果然找到了正在吃早飯的曲瑤。
“HI!”
他拿盤子裝了早餐,拉開凳子坐下來,曲瑤塞了滿嘴的食物,擡頭看到他,眼睛圓瞪,一口包子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陳辭道:“還沒找到新搭檔吧?我之前那個提議,你考慮的怎麽樣了?”
曲瑤吃力地咽下東西,連灌了兩大口溫水,才道:“小陳哥哥,你還沒死心哪?”
陳辭沒吭聲,曲瑤接着道:“教練壓根就不會同意你轉回雙人,我考慮你還不如考慮換俱樂部——你昨天那四周跳多棒,跳單人不比雙人有出息,幹嘛這麽想不開?”
陳辭低頭,拿手裏的面包去蘸碟子裏的果醬。曲瑤左右看看,欠身往他這邊湊了湊:“說實話,就是教練同意了,我也不敢啊,你們家冰迷太彪悍了,萬一成績不好,我不得被撕成碎片。而且,我的新搭檔,有眉目了。”
陳辭垂下視線,抿緊了嘴唇。
到了眼前的希望,又一次破滅了。
曲瑤自從男伴宣布退役,已經整整半年沒有參加正式比賽,平時訓練要麽練單人部分,要麽跟其他小隊員借“男伴”練習下雙人動作。
陳辭傷愈回來後,偶爾也陪她練過幾回。女方本來就是國內一線的雙人滑選手,男方則拿過雙人滑世青賽冠軍,這對臨時組合在訓練場上,還真算得上亮眼。
螺旋線、聯合旋轉、撚轉、抛跳……陳辭不得不承認,相較于更強調跳躍難度的單人滑,他還是更喜歡注重默契與配合的雙人滑。
緊跟在女伴身後繞場滑行時,恍若重返充滿懵懂而熱切的少年時代。
剛開始練雙人的時候,舒雪的滑行速度特別突出,壓步加速時,他跟着都有點吃力,更不要說做配合。
場上的他氣喘籲籲,場下的教練氣得破口大罵:“陳辭,你怎麽回事!沒吃飽還是怎麽着!”
而到了聯合旋轉的時候,挨批的就變成了舒雪。
明明是一起開始的動作,他已經換動作轉過兩周了,舒雪還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在那兀自瞎轉。
……
“我吃完了啊,”曲瑤的聲音驀然将他拉回現實,她乒乒乓乓地收拾餐盤,“您繼續,我訓練去了。”
陳辭有些茫然地點了下頭,曲瑤瞄瞄他,又瞄瞄門口,壓低聲音:“我就随口問一句,你別生氣,成不?”
陳辭點了下頭,曲瑤八卦兮兮的,往前走了一步,“你那麽惦記着轉雙人滑,到底是因為……舒雪呢,還是因為……練單人壓力太大呀?”
陳辭本來就不大好看的臉色,更加的蒼白冷峻了。
曲瑤多機靈一人,看着氣氛不對,立刻擺手表示只是自己随口問問,一溜煙跑了。
留下陳辭一個人,對着一桌子早飯發呆。
類似的話,文非凡也問過他。
男單練的好好的,為什麽想不通非得轉雙人呢?
父母、同事、教練、冰迷,都需要一個接受的理由。
舒雪之後,他不是沒有換過搭檔,成績卻一落千丈。
好不容易成功轉到男單,世錦賽冠軍也拿了,正是要沖擊冬奧會的時候……文非凡幾乎是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的申請:“就是我和俱樂部答應,國家和全國人民也不會答應。”
再冷門的項目,涉及到奧運沖擊獎牌的幾率,就不單只是一個人的事情了。
天色越來越亮,來食堂吃飯的人也越來越多。
陳辭收拾了東西,拎着包出了食堂大門。
青空無雲,只在東面地平線上懸着半個燒紅了臉的太陽。他卻一點兒溫度也感受不到,只埋頭苦走,将貼着“責任重大”、“目标高遠”标語的食堂,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沒有錯。
但是,最初走上這條路,難道不是因為喜歡嗎?
因為喜歡冰刀滑過冰面帶出的流暢輕盈;喜歡跳躍時恍如掙脫引力一般的自由無羁;喜歡與同伴一道在莽莽冰面上互相信任着挑戰一切……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他啊。
8點零4分,文非凡的電話終于還是過來了。
“怎麽遲到了?感冒了?”
陳辭握着手機,半天才擠出一句“起晚了”。
文非凡“啪”的挂了電話。
陳辭嘆氣,把手機塞回衣兜裏,垂着頭往冰場走。
文非凡的脾氣,他是知道的。
說好聽點叫殺伐決斷,說不好聽點,叫獨斷專行。
他和舒雪剛開始練花滑時,文非凡已經拿過不少獎項,是國內名副其實的男單一號種子選手了。
作為國家隊教練霍斌的大弟子,無論是教練還是冰迷,無一不認為他将載入中國男子單人滑史冊。
那個時候,四周跳還不是男單的标配,文非凡的阿克謝爾三周半就是在國際上都非常亮眼……
陳辭跳上臺階,實在不願意回想悲劇發生的那一天。與舒雪的摔倒不同,文非凡是在場外出的車禍。
一時間傳言紛飛,醉駕、闖紅燈、頂包……什麽樣的消息都有,官方出來辟謠的同時,也宣布了他退役的消息。
這一退,就是十幾年。
陳辭有時候忍不住猜想,文非凡寄托在自己身上的,除了身為教練的期許,是不是還有一點未圓滿的寄托?
***
“鄉下是怎麽了?會弄的這麽賣兒賣女的!”
“誰知道?要不怎麽說,就是條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裏嘛!”……
臺上的人販子忙着幫人賣女兒,臺下的觀衆席雅雀無聲。
簡冰窩在劇場二樓的角落裏,眼睛盯着舞臺上大半個世紀前的亂世,神思卻不知飛到了哪裏。
初夏時節,正是家鄉那個南方小城要熱鬧起來的時候。
花展可以去看了,風筝也放得很高了,就連公園裏的鴨子游艇也坐滿了人……
舒雪可不喜歡這些,她最開心的,莫過于父親同意送她北上訓練。
“北方的冰湖知道嗎?整個湖面都結成了冰,大人小孩都能在上面走來走去——當然,你穿上冰鞋,也就可以直接滑冰了。”短暫的假期裏,舒雪不遺餘力地誇贊着他鄉的冬季。
見她含着鉛筆仰着頭,舒雪便伸手來摸她胖乎乎的臉蛋。
“等你長大了,姐姐也帶你去北方,在冰湖上滑一整套節目給你看!”
“還有糖葫蘆——人家那地方的山楂長得才好,摘下了都不用放冰箱,直接往家門口一放,幾小時就凍上了。”
這位姐姐做起承諾來,更是肆無忌憚,仿佛整個北方都在她掌中一般。
而坐在一邊代姐姐幫她批改作業的陳辭,就跟什麽都沒聽到似的,将錯題一道一道劃出來。
細細長長的波浪線,紋路不深、振幅不大,卻将将攔住她那顆想要出去撒野的心。
她近乎着迷地聽完姐姐的許諾,低頭看到血淋淋的現實,忍不住抱怨:“怎麽可能都錯了呢?”
陳辭也不着急,題一道一道講,錯一個一個糾。
連舒雪都暫時忘卻了自己的偉大夢想,湊過來驚嘆:“小妹呀,1加5怎麽會等于4呢?”
……
那時候,她的夢想也有那麽大大小小幾十個。
其中最最迫切的,就是陳辭不要再上他們家吃飯了,尤其在她寫作業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