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的心上人(二)

但凡朝堂上的事情太煩憂,楚南就無心尋花問柳,在書房裏通宵達旦地秉燭夜讀。謝無憂剛來的時候會親自到廚房做一些精致糕點作為夜宵送過去,但是基本上是什麽樣子端進去,第二天去收的時候就還是什麽樣子地擺在那裏。而且書房,也不是謝無憂想呆就能呆的地方。即使是收拾,每樣東西都要按照楚南離開時的位置原封不動地放好,否則他回來後少不了又是一通臭脾氣。

女子無才便是德,書房向來不是閨閣女子的世界,但是謝無憂卻沒被禁止過,這世上所有的書房也許只有楚南的對她是重門緊閉。或許裏面真的有什麽重要的軍機秘要吧,謝無憂從前經常這麽對自己說。

嫁做人婦,最要緊的是賢惠,賢惠的首要就是有些事情如果你的夫君不想讓你知道,那你就不應該去刨根問底。

可是作為楚南的私人領地,裏面一定藏了他不想讓別人觸碰的東西。

“夫人,我們這樣做好麽?”香穗進了這裏有些緊張不安道。

“憑他好不好,只要找到我們想要的東西,不好也是好。”謝無憂毫不客氣道。

這裏也是謝無憂不願來的,她看着被收拾得纖塵不染的這裏,心情十分複雜。她的丈夫會在這裏隐藏着些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她真的能找到自己婚姻不幸的答案?也許她不該刨根問底,就算知道又能怎樣?跟尋常女子那樣一哭二鬧三上吊?倘若楚南心裏有她,興許會管用,若是沒有那更是一個笑話了。

謝無憂有一絲後悔嫁給楚南了,何時,她竟鄙俗得跟世間一般女子無異。

桌案上的一切筆墨紙硯都歸置得井井有條,上好狼毫筆根根筆挺在筆架子上。謝無憂記得,這筆杆子的取材十分不俗,乃是湘妃竹,筆杆子上斑駁的痕跡傳說是舜死後湘妃的眼淚。若是這樣,這筆多惹人傷情?一個浴血沙場的男人不該用這樣多情的筆。

否則落在宣紙上的一字一句該多麽刻骨?

謝無憂尋着厚重的墨香,翻開折疊好的張張宣紙,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是詩,卻不是鐵骨铮铮的豪放詩句,而是畫舫伶人琵琶弦上翻唱不休的哀婉詩句。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洋洋灑灑的一百來個字,一絲不茍、力透紙背得将一首《春江花月夜》盡數道來。

一旁的香穗見自家公主瞧得認真便也湊過腦袋來瞧,忍不住脫口道:“好難得的一首詠月詩,幾乎每一句都帶個月字呢,這世上恐怕再難有第二首這樣帶月字如此多的詩句了。”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也不知是他賣弄還是別具匠心,這麽多月字才使他的這首詩在諸多詠月詩篇中獨占鳌頭,流傳千古。”謝無憂道。

“如此說來,将軍倒是喜歡月亮喜歡得緊呢。”香穗無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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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麽?”謝無憂靈光一現道。

“奴婢說,将軍雖是大夏第一殺将,卻也暗地附庸賞月這般風雅的事情,否則怎會喜歡帶這麽多月字的詩?”香穗略帶嘲諷道。

謝無憂目光再次掃過宣紙,“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她怎麽沒想到,他抄錄這首詩,是因為有這麽多月字?

謝無憂下意識再往下翻看,筆力遒勁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映入眼簾,雖不是詠月詩句,卻也是嵌了一個“月”字。

再往下亦是如此,謝無憂合上滿是筆墨的宣紙,小心翼翼地安放好,疑惑不已道:“月到底對他意味着什麽,他竟這般在意?”她一邊暗自思量着這件事,一邊叫香穗将此間務必恢複得與先前絲毫不差。從書房出來,謝無憂一直若有所思地走着,壓根沒有注意仆人急匆匆地趕到自己跟前,等發現時已經驚出了一身汗,香穗正要訓斥,仆人立即跪下求饒起來,順便禀明了來意道:“宮裏頭的消息,說月夫人的河洛王今兒晌午不知怎地突然就殁了,皇上悲痛難忍沒等早朝議完就直接抛下滿朝文武百官直奔了內宮,這會子宮裏傳話讓夫人您趕緊進宮呢!”

“河洛王殁了?”謝無憂一驚未平,一驚又起,心裏頭打鼓般七上八下起來,緊接着問道,“怎麽殁的?”

“內宮之事小的怎會知道,傳話的公公連碗茶都沒來得及喝,就急匆匆地走了。”仆人低頭道。

“皇上最寵月夫人,對月夫人誕下的河洛王亦是十分看重,此刻定是悲痛難忍,公主還是趕緊入宮勸慰一下皇上吧,至于怎麽殁的進了宮就什麽都知道了。”香穗見謝無憂六神無主,忙在旁出主意道。

“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我自然要進宮一趟。”謝無憂捂着心口喘着氣道,“前些日子還跟靜妃姐姐聊起過她,才幾日就出了這樣的事情,真是飛來橫禍!”

謝無憂回房換了一身素服,将發髻上的金銀步搖也一并換成素淨的白玉簪,香穗趕緊命人備下了車馬随自家公主入宮,車馬在啓陽門下換轎攆入宮。公主出嫁後便是外戚的身份,未經傳召不得擅自入宮,此番也是走得偏門,已示公主雖還是公主卻不再是皇家的人。幸好謝無憂在這皇宮裏并未正經地呆過多久,對此處也沒有太多感情,對這些繁文缛節的更改也從未放在心上,唯一感到不妥的是,平時曲曲折折地倒也罷了,今日也這般一波三折實在是耽擱時辰。

一路上謝無憂都一言不發地坐在轎攆上,周圍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一看到轎攆立即畢恭畢敬地停下回避在旁以示尊卑,香穗跟着轎攆有些狐假虎威的感覺,但還是忍不住悄悄道:“宮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情,這些宮女太監竟還平常一樣,什麽事也沒有的樣子各忙各的呢。”

“河洛王只是個三四歲的孩子,恩寵再重也不過如此,跟他們又有何關系?當然事不關己高高挂起。”謝無憂閉着眼睛一語道破道。

“若是個儲君定不是這個光景了。”香穗悄聲道。

“若是儲君,就是國喪,要重孝天下!”謝無憂解釋道。

“天壤之別呀,難怪各個擠破了腦袋。”香穗只敢在心裏嘀咕道。

胧月閣是謝祖龍仿照西琅地域風貌獨恩賜給月夫人以解鄉愁的,這在宮裏頭是獨一無二的去處,所有建材以及盆栽樹木皆是從西琅就地采辦,如此工程甚至動用了工部、禮部官員才得以竣工。由于宮闕的建造太勞民傷財,一時間還有言官在朝野上彈劾過。當然,這皇宮裏每一物無不耗費了能工巧匠的半生心血造就,獨獨胧月閣被彈劾,其原因想想便知。

謝無憂從不羨慕宮裏的女人,但是她第一眼看到玲珑有致的胧月夜的時候不由得羨慕起來,再由羨慕生出重重的哀傷出來。再金碧輝煌的宮殿,此刻也只能淹沒在巨大的悲痛裏了。與死亡相比,人世間很多東西都顯得微不足道。

各宮的妃嫔能來的都來了,大家都跟謝無憂一樣識趣得地一身素淨,有的還在拿着絹帕擦拭着眼角的時不時淌出的淚滴,動作十分優雅細心。

從很小的時候起,謝無憂的母親就教她去學會揣摩人心,特別是在這樣的場合裏。

月夫人悲痛的哭喊聲從裏頭時不時地傳出一兩聲來,那才是真正的悲痛,一個母親失去孩子的剖心劇痛,冰冷且絕望,還有一絲絲滲人,聽的人有些害怕有些發慌,更多的則是憐惜跟同情。

其餘的都是看客罷了。

她們都是皇宮裏的人,謝無憂此刻只是一個外戚,她望着門口黑壓壓的一片人有些恍惚,不知道是進還是不該進,感覺就算進去了也不是雪中送炭,倒像是錦上添花。

“無憂妹妹。”人群裏有個聲音輕輕對她道,謝無憂看到了靜妃,她正朝着她招手,今日這種場合她依然只是靜靜地躲在人群裏不想引人注目,而且她也知道輕重地沒把自己一雙兒女帶來。

“姐姐。”謝無憂走到她身邊抓着她的手道。

“真是可憐吶!”靜妃一邊說一邊拿帕子擦着淚水道,她兩眼都紅通通的,顯然哭了好久。

“誰說不是呢。”謝無憂道,心裏慘淡慘淡的,接着問道,“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呢?”

“孩子一旦到了這個年紀,正是調皮的時候,也是最難帶的時候,一刻都馬虎不得,特別是在這宮裏,更是一點纰漏都不能有的。”靜妃想起自己一雙兒女,深有感觸道,“前些日子,禦花園裏頭好些杏樹都結了果子,近日正是熟了的時候,別的宮裏頭的孩子吃了都沒事,偏偏她的那個,吃噎死了!”

謝無憂心猛地一揪,鼻子一酸:“不過是個杏子,怎就吃噎死了?”

“誰知道呢,別的王子公主都沒事,偏偏她的就……”靜妃心腸軟,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要不要進去?”謝無憂小聲道。

“別去,不好看!”靜妃阻止道,“那孩子給活活憋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十幾個太醫連金針刺穴都用上了,可還是沒保得住!”

“我還是去看看吧,聽你這麽一說更加覺得可憐。”謝無憂道,說完她松開了靜妃緊握的手,往裏頭走去,所有的人都給她讓了一條道。她看到門口兩邊黑壓壓地跪了兩排太醫,各個耷拉着腦袋,好似天塌了一般驚恐不安,有的渾身已經汗濕透。

随着太監尖而細長的通報聲,謝無憂邁着步子恭敬步入。

她的皇兄只是淡淡的掃了她一眼,便再沒看她,朝堂上那讓朝臣又驚又怕的、伴君如伴虎的威嚴蕩然無存,謝無憂只看到一個痛失愛子的悲傷父親,失神且無能無力地看着自己幼子那已經毫無生息的小小屍體。

月夫人依然緊緊地将孩子抱在懷裏,眼睛跟死了一樣沒有一點點神采。

“皇兄節哀。”除了這一句謝無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他才四歲。”她的皇兄無力道。

“皇兄身為君父,九州疆域的子民都視你如父,不可,太過悲痛,以免傷了龍體。”謝無憂艱難組織語言道。

“他才四歲!”謝祖龍一句也聽不進去,機械地重複着。

“月夫人。”謝無憂只好将目光轉移道,她盯着月夫人懷裏那個小臉烏青的孩子,沙啞道:“夫人這樣,小王子也走不安心啊。”

月夫人親吻着孩子已經冰冷的小手,她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這個孩子的情景,他那麽小那麽柔軟地躺在她的懷裏哼哼唧唧,她在這異國他鄉的陌生國度終于有了自己的親人,她終于不再是一個人了!她看着他蹒跚學步,牙牙學語!她會用整個生命去保護他,愛護他!如今什麽都沒了!

她用自己的母語,西琅語呼喚着孩子的名字,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語言,只有他們才能彼此知道的語言。

這樣的場景,更讓謝無憂感到心痛。

“也許他在另一個世界會聽到,但是這樣只會讓他走得更不安穩。”謝無憂用西琅語對她道,楚南常年駐紮西琅邊境,是半個西琅通,一點西琅話更不在話下,謝無憂從前一時好奇纏着他教過自己一些,雖然發音有些生硬拗口,但是意思不會錯。

月夫人吃驚地望着她,就連她的皇兄也跟月夫人一樣的表情。

“你們西琅人不是相信死亡只是另一段旅程的開啓麽?”謝無憂繼續道,“就跟太陽落下月亮就跟着升起來一樣,昆侖神會指引他的道路,如果有緣你們一定還會再見!”

“你知道昆侖神,可是昆侖神在絕境之北,他到不了這裏。”月夫人無望道。

“昆侖神無處不在,只要有人祈禱無論千山萬水他都能聽到。”謝無憂繼續開解着。

“真的麽?”月夫人的眼中閃過一絲希望。

“當然是真的,難道你不相信你的昆侖神?”謝無憂反問道。

“我相信,我相信!”月夫人哭泣起來,“我每天都向他祈禱!”

“那就放手,讓昆侖神帶他走,帶他回雪域聖池,如果你們緣分未盡,他就一定會回來找你,而你現在做的就是放手!”

“我的孩子!”月夫人抱着孩子大聲哭泣起來,用大夏的語言嚎哭起來,将所有的情緒盡數宣洩出來,這個時候哭一哭反而對她是有好處的,

“你是怎麽做到的?”謝祖龍不敢置信看着自己的妹妹。

“她一直都過得很孤獨。”謝無憂悲憫道,“皇兄并不知道婚姻對女人而言意味着什麽,更何況是帝王的婚姻,她不是一個華美宮殿裏的擺設,如果不是這個孩子還有她所信仰的神,也許她早就瘋了。”

“朕對不起她。”謝祖龍眉頭深鎖,滿目愧疚。

“還來得及。”謝無憂道,這世上所有的感情只要沒有到生離死別的那一刻,就算命懸一線都值得峰回路轉,就像她和楚南,她始終堅信着。

“你今天可以不回宮麽?”謝祖龍一邊說一邊望着月夫人,謝無憂立即心領神會道,“為皇兄解憂是臣妹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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