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的心上人(三)
皇宮,陽光下的金碧輝煌,夜色裏的暗潮洶湧。
每當夜晚,一輪明月爬上皇城的上空,謝無憂會不自覺地想起,這輪明月曾照過末帝的朝代,也許在末帝絕望自盡的那個夜晚明月也是如今日這般清幽、雪白、冰冷。
蒼茫大地,芸芸衆生,有什麽是不會改變的?大約只有明月。
想到這裏,謝無憂不禁為皇兄的江山感到一絲不安,皇城裏的人來來去去,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主宰時空的那個,多麽狂妄自大呀。
她屏退了侍女,甚至是最貼心的香穗,一個人坐在石階上。
月夫人夭折的孩兒被宦官帶走了,不曾加過冠的孩子不能算人,死後也不能入陵寝,至于被帶到哪裏去,沒有人知道。也許是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悄悄埋了吧,謝無憂感到渾身一陣發冷。夭折的皇室孩子不會有葬禮,可憐月夫人都不能換上喪服為自己孩子哀痛一場。她越發不喜歡皇宮,這個皇宮盛放人世所有繁華,同樣也盛放了所有悲傷。
權力的游戲在這裏上演到了極致,能有幾斤幾兩的人情?除了殘忍就是殘酷。
坐了許久謝無憂身子有點發麻,于是便起身走走。她依着以前的記憶,找到了兒時記憶裏的那棵老松樹,這棵松樹珍稀的很,因為它結出的松子與其他的松樹不一樣,一根根像玉米棒子一樣挂在枝頭,有趣的很。因為稀奇,她小時候只要有機會進宮就一定來瞧瞧。還沒有到松子成熟的季節,謝無憂自然不會摘到玉米棒子一樣的松樹果子。但是能看到這棵松樹完好無損地屹立在這裏,她就已經很開心,年幼的時光随着手指觸碰在嶙峋粗糙的樹皮上,仿佛又都回來了。
樹影斑駁,陰風陣陣,樹葉摩挲的沙沙聲不絕于耳,在這漆黑陰森、寂靜空曠的皇宮裏,不禁叫人有些毛骨悚然。謝無憂猛地想起關于末帝死後流傳在各宮牆院落裏的古怪傳說,這些早已被她皇兄明令禁止,但是宮人們私下還會竊竊私語過,有些甚至飛出了宮牆。
他拔劍自刎的臯臺,是皇宮高大雄偉的一處建築之一,可以俯瞰整個皇城,謝祖龍登基後第一件事便以“天下民脂民膏,皆為此臺登高一覽,實在荒唐”為由勒令拆除。臯臺夷平後,建造了憫生亭,以示君心愛民如子之心。但是,憫生亭處依舊陰森肅殺,時常有宮人望見奇怪的人影,和夜半凄厲的哀哭聲。
謝無憂心慌意亂地朝四周望了望,呼呼的風聲裏竟有一絲凄楚哀怨的哭泣聲。謝無憂吓得在原地動也動不了,自己膽子的真是大啊,竟敢深更半夜地在皇宮裏瞎晃悠。她越想越覺得頭皮發麻,越埋怨自己的一時興起。
多少白頭宮女一生無寵無幸地老死在這裏,曼妙的青春年華還未綻放就枯萎老去。也許她們的哀怨就飄蕩在那些枯井裏,家裏的老嬷嬷曾經就講過,這宮裏的每一棵樹上呀,都吊死過人!
幽幽的樹影裏,哭聲一聲哀怨過一聲,謝無憂的心已經快要跳出嗓子眼來。
“紫英,大半夜的你一個人在這裏哭什麽呢?怪吓人的!”
謝天謝地,終于有一個宮女的聲音打斷道,謝無憂的心終于安放了下來。
“雲兒姐姐,我怕是活不成了!”哀怨的哭聲帶着哭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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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不是個鬼,是個人啊,謝無憂這下徹底放心道。
“呸呸呸,你胡謅些什麽呢?”那個宮女生氣道。
“反正我是個要死的人了,這些話告訴你也叫我死個明白些!”宮女擦幹了眼淚,鼓起勇氣娓娓道來,一字一句無不叫人心驚,“今兒早上,我和欣姑姑還有小張子帶着我們家王爺去摘杏子,碰巧遇上了公孫夫人,她說樹上的杏子還未熟透,酸得很,王爺吃不了,就把自己前些日子摘的給了我們。我們想我們夫人和她不曾有過紅臉的事兒,左右不過一籃子杏子罷了,加上王爺自己又饞得很就千恩萬謝地拿走了。誰知道,就出事了!這宮裏頭的杏子樹別家王爺公主吃了都好好的,我家王爺怎就說沒就沒了?我還記得,欣姑姑洗杏子的時候,那沾過杏子的水顏色都有些不大一樣,當時沒在意現在越想越蹊跷。出事後,剩下的半籃子的杏子就不翼而飛了!我去找欣姑姑,結果公孫夫人手下人說姑姑看管王爺不力,已經被拖進慎刑司打死了!還有小張子,他緊跟着也不見了!這戒備森嚴的皇宮,怎麽會丢個大活人呢?我想他已經遭遇不測了!現在只剩下了我,他們也一定不會放過我的!”
“啊?那你把這事告訴我,我豈不是也要活不成了?”聽的宮女捂着胸口毛骨悚然道。
“雲兒姐姐您是禦前的人,跟我們這些卑賤的奴才不一樣,只要我不說出去,他們自然不敢把你怎麽樣。”那個宮女道。
“那你為什麽不禀告皇上呢?”
“太醫都說我家王爺是吃杏子噎死的,我一沒有認證二沒有物證,人微言輕有誰會信?只怕這條命還沒熬到皇上跟前,就不明不白地沒了!況且夫人這麽傷心,她若知道真相還不等于逼她去死?”
“那你可怎麽辦呢?”
“能怎麽辦?人家都說,在這皇宮裏不得勢的主子命如蝼蟻,而我們這些奴才的命那更是連螞蟻都不如!”那宮女哭哭啼啼道,接着她收住了哭聲,認真叮囑道:“雲兒姐姐,我不跟你說了,說多了,怕是會連累你。日後我有不測,你出了宮,看在咱倆好過一場的份上,把我這些年攢下的積蓄帶回鄉下老家,讓我哥哥好娶上媳婦,給我爹娘養老送終,我也就算盡孝了!”說到最後宮女又是一陣泣不成聲。
謝無憂躲在樹影裏聽着那兩個宮女哭訴,心中一陣酸楚,她當然不能挺身而出,就算那個宮女所言不虛但是所有的證據都已經沒了,沒有十足的把握她的皇兄決計不會跟公孫家翻臉。只是可憐這些人的性命就這麽比水還要輕易地就流走了。她也想得通,公孫夫人為何要下此毒手,說到底還是中宮空懸,她雖有權柄在手,但後位一天不落實,她就寝食難安。沒有子嗣,是她最大的硬傷,那麽其餘有子嗣的妃嫔自然難逃她的算計。
她前幾日還讓靜妃在後位上拉月夫人一把,這後腳公孫夫人就戕害皇子去了月夫人的勢。
“公孫華陽,你有做皇後的心,卻沒有做皇後德行。試問我謝無憂怎會讓你這樣的女人安睡我皇兄的枕邊,分我謝家天下?”謝無憂躲在樹影裏暗自恨恨道。
她的身影在樹影叢中悄然無息地隐沒在皇宮的夜色中,說起來,公孫氏是幫皇兄平定天下的有功之臣,但是謝無憂清楚地記得,皇兄的旗幟在九州大地飄起之時,公孫一族一直處于觀望狀态,加上公孫羊的侄子兼着禦前侍衛的要職,他更加像只老狐貍那樣謹慎又謹慎。一直到了皇兄和楚南人馬在南郡灣地大敗了末帝的天子兵團,直指皇城之時,公孫羊才帶着自家家兵前來投誠,而他的侄子更是在千鈞一發之時率所有禦林軍反水,使皇城門戶大開,末帝四面楚歌之下絕望自盡。
這是一個叫人不可小觑的外戚,皇兄需要他的聲望來壓制起兵時許諾冊封的三大異姓王,要是恩威并濟駕馭得當,自然君臣和諧,若是一個不小心,謝祖龍難免不會步末帝的後塵。
終有一天金黃色的謝氏龍冠褪色蒙塵,大夏之名成為竹簡上油膩汗青下的一個陌生字眼。但是象征九五之尊的龍圖騰永不褪色,九州的權杖也永不腐朽,就連這個巍峨宮殿也永不空曠寂寞。只是會換一個掌旗人,和另一批權力游戲的玩家住進來而已。換了一個朝代,但游戲的本質和內容永不更換,且更加精彩絕倫,除非太陽西升東落。
沒有人在乎這一切,只有權力的頂峰人才會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