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生産
“公主,廚房的夥食賬單奴婢已經仔細查看過,并無不妥。而那月娘安胎進補的湯藥方子張太醫看過後也說,只是尋常的坐胎藥方沒什麽奇怪之處。但是抓藥的那藥房卻倒閉了,聽周圍的商鋪老板講,是那老板欠了房東好幾個月的房租,還不起就連夜卷鋪蓋跑了。”香穗将自己打聽到的一五一十道。
“就幾錢的人參,他們都能賣出幾十兩的高價來,這麽大的油水,居然還不起房東的租子錢?說出去誰信?叫人去查!”謝無憂高聲吩咐道。
“是,公主。”香穗道。
“月娘肚子裏懷的是将軍府的第一個孩子,為保萬無一失,在她生産之前本宮都會搬進她的屋子裏跟她同吃同住。”謝無憂接着吩咐道。
“這使不得,公主千金之軀怎能跟那粗鄙低賤之人同一個屋檐?”香穗不肯答應道。
“保她就是保本宮自己,有何使不得。”謝無憂道,“再吩咐下去,以後月娘的安胎藥皆從掌管着宮中禦藥房特供的靈芝堂開,并由本宮親自煎熬,除此之外的所有的安胎藥都不得入月娘的房間。”
“公主,您這樣做可真是降低自己的身份吶,您這是何苦?”春梨也看不下去道。
“身份?身份是留着人前光鮮的,人後有誰還會在乎?”謝無憂道,“以後,你們兩個不光是本宮貼身婢女,也是月娘的。”
“奴婢們本來就是服侍人的,服侍任何人都毫無怨言。只是公主,您為了将軍跟那賤婢的孩子如此委屈自己實在是不值當!到了這個時候了,奴婢只問一句,今日公主如此巴心巴肺的,來日将軍還是把您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公主可值得?”香穗跪下來哭訴道。
“值不值得這句話,早就由不得本宮去想了。”謝無憂深深嘆道,“想來我上輩子一定是欠了他的,要不然這輩子怎麽老在他身上吃盡了苦頭?”
謝無憂住進了月娘的房中看護月娘的胎後,府中仆婦無不感動她的賢惠大度,各個都客客氣氣起來。連從前那些向着将軍府,私下忌諱她是皇宮出來的仆從們也都從心裏把她真正看成了将軍府的主母,唯命是從。
一國公主竟屈尊至此,月娘除了安安靜靜地喝着謝無憂遞過去的湯藥,靜心保胎外,表面上再也不敢有別的心思。只是時不時地謝無憂也會從周圍人探聽到一些宮裏的消息,說是皇上最近念及宗親情誼大封了一位子嗣單薄的郡王。
還有一個消息讓她久久都未能平靜,那就是蠻夷部族裏朔方最近鬧得太厲害,在遞交的國書裏頭說竟要求娶一位大夏的公主做他們的大阏氏,以求兩國交好。
謝無憂心裏很清楚,這些個蠻夷部族早就和那些個不安分的異姓王蛇鼠一窩,皇兄為求朝廷內外安穩怕是要做出抉擇,但是不管他做出什麽樣的抉擇,後宮的嫔妃裏頭有人怕是要割一塊心頭肉出去,只是不知會落在誰的頭上。
果然沒幾日姜彩心來找謝無憂時透露出,皇上想要找一位熟悉朔方風土人情的妃子所□□的公主去完成和親大任。
謝無憂的心當時咯噔了一下,那就只有月夫人的支鶴公主了,先是違逆本心,失去所愛,千裏和親把自己關進一個四四方方的宮門裏,又在宮中爾虞我詐的争寵之戰中喪失自己唯一的兒子,如今自己膝下僅存的一個女兒也要成為帝王權衡內外勢力的棋子,跟自己當年一樣千裏和親。
Advertisement
“聽說月夫人在皇上的殿門口把額頭上的皮都跪磕沒了,都沒能讓皇上收回成命呢。”姜彩心自己講出來時語氣裏也滿是可憐,“據說,月夫人暈倒後被擡回宮時,那跪過的地上啊鮮紅了一片,連擦洗地磚的宮女都哭了,可是皇上還是決定讓支鶴公主遠嫁朔方。”
謝無憂心裏頗不是滋味,從前那樣羨慕過她呀,可是權力越密集的地方,越是裝不下親情、愛情。
“那她後來呢?”謝無憂接着問道。
“後來皇上體恤她,進了她宸妃的位分,但是自打支鶴公主和親後,她就再也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一句話了。”姜彩心道。
“原來也是個可憐人。”謝無憂感嘆道。
“就是呀,從前我還怪我爹娘讓我姐姐進宮沒讓我進,現在想想,我爹娘真真是疼我的。”姜彩心打心裏感激起來,接着又道了一句:“最近宮裏真是一點也不太平。”
“宮裏從來都不是個太平的地方。”謝無憂道。
“還是公主姐姐這裏好,現在全鹹安城的人都在稱贊你的賢良美德呢。”姜彩心很快又笑了道。
“女人為了男人隐忍,埋葬自己一切喜怒,愛不能愛,恨不能恨,居然成了賢良。”謝無憂嗤之以鼻道,“這個世界是男人定的,衡量一個女人好壞的定義都握在男人手裏,哪裏有女人喘息說話的份兒,即使是公主,很多事也只能不得已而為之。”
她說的時候語氣冰冷,卻又透着沉重的無可奈何,仿佛将千百年來所有女人走過的路都走了一遍,流的淚都流了一遍,方才知曉,這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所以這天下的女人們的痛苦也都是一樣的。
姜彩心瞧她這般心事重重,便道:“公主姐姐不必傷懷,不管如何你還有全天下最厲害的君王哥哥看護着你呢。我這次來之前貴妃姐姐特地從宮裏帶了一些紫金保胎丸給我,這可是她當年保胎時皇上特命武當山的國師提煉的。”
“這麽貴重,我怎麽好收。”謝無憂婉拒道。
“哎呀,貴妃姐姐說,她的心意就是皇上的心意,皇上很體恤你,可是他日理萬機又不可能親自來看護你,只好借此物聊表心意。還說,你要是把将軍的這脈子嗣看護好了,将軍日後對你自然勝似從前了!”姜彩心笑嘻嘻道,“将軍對公主姐姐好了,說不定明年公主姐姐就能為将軍生個嫡子呢!”
“亂講。”謝無憂不好再推辭,便命人收下了。
本以為月娘想借着落胎的計策将罪責栽贓給謝無憂,望着這禦賜的紫金保胎丸定是左右推脫不肯入口,誰知道她見着這藥丸後竟也乖覺地吃下去了。
謝無憂望着她聽話吃藥的樣子,一顆懸着的心才稍稍着落下來,張太醫說過有了紫金保胎丸這等聖物,這胎她想不要都難吶。如此萬無一失,看來到了八個月胎兒定能生産下來。
有謝無憂無微不至的照料,加上宮中禦醫的妙手回春,還有皇上三翻四次賞賜下來的紫金保胎丸。月娘不過是個尋常的将軍側室,隆寵竟也到了這個地步,外頭人都盛傳皇恩浩蕩,當今聖上當真器重這将軍府。
月娘的胎好不容易拖到了八個月,當謝無憂端着張太醫調配的催産藥走到月娘面前時,産房已經布置好,接生的嬷嬷們也随時待命。
月娘望着謝無憂,慢慢走近自己,突然拼了命大聲喊道:“公主,你真的要拿奴家的命來換這個孩子的命麽?”她這一喊,屋內屋外所有仆婦全都聽到了。
“興許,将軍看重奴家更甚于這個孩子呢?”月娘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道。
“你很清楚,他看重的是什麽,是你這個人,還是你這張似曾相識的臉。”謝無憂道。
“那至少我得到過,而你,什麽都沒有。”月娘笑了道,謝無憂一言不發地将藥碗遞到她面前,月娘望着冒着熱氣的那碗烏漆墨黑的東西,突然臉色一轉,對着謝無憂陰森道:“你就不恨他麽?”謝無憂一言不發,月娘繼續道:“他不得不娶你啊,他多麽害怕你皇兄啊,可是他更恨你皇兄,他有多恨你皇兄,就有多厭惡你!他寧願碰我這樣低賤的女人,也不願意碰你一下!你知道他為何要去寺廟接你回來麽?沒有你這一層□□,他怎麽敢在你皇兄眼皮子底下活下去?”
“你再不喝這碗藥,很有可能就會一屍兩命。”謝無憂望着她淡淡道。
“你好可憐,整個大夏都沒有比你更窩囊的公主了!”月娘嘲笑她道,說完她接過湯藥,喝之前不忘擡頭對着謝無憂道:“你會後悔的。”
湯藥從她的唇齒之間滑入五髒六腑,很快的她的隆起的腹部裏所有的皮肉都攪作了一團劇烈疼痛起來。
謝無憂轉過身對着所有接生的嬷嬷道:“接下來就是你們的事情了。”
月娘躺在床上疼的死去活來,接生的嬷嬷拿起人參片讓她含住,道:“夫人千萬別喊,力氣喊光了,就更沒有力氣生了!”
“哎呀,出血了,羊水沒破,先出血了可不好!”
“趕緊摁住她的肚子,把孩子頭往下順!”
房間裏亂成一團,月娘躺在床上任憑腹中的血肉疼得翻江倒海,睜着一雙痛苦的眼睛如待宰的羔羊随五大三粗的接生嬷嬷們折騰來折騰去。
經堂內,謝無憂合手跪在佛前,默念佛經。
“公主,二夫人那邊傳來的叫聲好慘,怕是不妙!”香穗慌裏慌張道。
謝無憂睜開眼睛,望着大慈大悲的佛像,虔誠道:“佛祖在上,弟子對得起天地,對得起良心,求佛祖憐憫,保佑他們母子平安,畢竟,這是楚南的第一個孩子。”說到最後,淚無聲滾落,到底她還是最在乎他的。
房中月娘生産的叫聲一聲慘過一聲,經堂裏謝無憂敲打的木魚聲一刻不停。
日頭明晃晃的光線掠過經堂最後一塊角落,又換成了明月朦胧的光輝。
突然門轟然打開,一個婢女跪倒在地,哭訴道:“公主,二夫人出血不止,接生嬷嬷們說,孩子卡在中間根本下不來,怕是不中用了。”
謝無憂猛地睜開眼睛,手中的佛珠“啪”地落地,她心中陡然升起一陣難言的絞痛,末了閉上眼睛無可奈何道了一句:“盡力了。”
她起身,朝着月娘的房中走去,一群丫鬟攔住道:“血房重地,公主千金之軀不能進啊!”
“讓開!”謝無憂一聲令下,不顧衆人阻攔沖進産房,徑直走到滿身血污的月娘面前,死死盯着床上氣若游絲的人,用盡全力吼道:“你不能死,他把我都不曾擁有的東西都給了你!你不能就這樣地死!至少,你不能帶着他的孩子去死!”
“你以為,我還會在乎這些麽?”月娘虛弱地轉過臉笑道,“你覺得,這世上能有幾個人能拿得到南佗菊跟鬼兒草給我?你要查的人,你查到了嗎?”
“你什麽意思?”謝無憂感到一陣寒意。
“放手吧公主,這件事跟你不會有任何關系,你做的一切所有人都看到了,聽到了,大家都知道了你的賢德,楚大将軍也不會怪罪于你的,他只會恨他該恨的人。”月娘虛弱道。
“你在說什麽?”謝無憂問道。
“公主,你難道不姓謝麽?你難道不是謝家的公主麽?”月娘望着她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謝無憂道,“但這是楚南的孩子,你不能帶着他的孩子一起死!”
月娘又笑了,道:“他最恨的人,居然是最愛他的人。你真是個好女人,好妻子,可惜你不是個好公主。”說完她兩腿間的鮮紅,絕了提一般汩汩流淌。
“産婆!”謝無憂望着那可怕的紅流大聲喊道,産婆們看到這一幕,紛紛跪在地上,無計可施道:“産婦血崩,閻王拿人!公主請恕老身無能為力!”
“去請太醫,去請張太醫!”謝無憂朝着周圍人大聲吼道,然後她沖到面色慘白的月娘道,“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不是我想要什麽,而是,我背後的人,他想要什麽。”月娘氣若游絲地說完這句後,頭往枕頭上一歪,便再沒了氣息。
“不,不,不……”謝無憂撫摸着她尚還隆起的腹部,隔着衣衫肚皮她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個孩子的存在,這是她費盡心力保的孩子,也是楚南對她最後的信任!再往下,手撫摸過的地方俱是一片鮮紅,她凝望着這刺目的鮮紅,鼻尖滿是血腥的氣味,顫抖道:“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淚順着臉龐滾滾而落。
“為什麽我連個孩子都保不住?”謝無憂絕望地喃喃自語,突然整個人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凄厲的悲嚎,那死的不是月娘和她的孩子,而是她和楚南最後的可能。
如果她不是一個帝國公主,而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的閨閣小姐,這一切的一切也許就不會淪落到如此慘烈。
她厭惡着這血腥的氣味,那麽殘忍,那麽無情。
一個胎死腹中的生命,像極了她和楚南沒來得及開始就草草結束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