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午後日光暖,裴筠找到一把舊藤椅,想來這座宅子原先的主人也是個會享受的。

裴筠換了一身輕便的衣裳,束袖綁腿,頭發綁了起來扔在腦後,整個人煥然一變,顯得十分幹練。

她利索地把椅子搬到院子中間,接了點水,挽起袖子擦洗。

顧青怡正坐在廳堂內,嗑着瓜子翻一本野史。

翻了有一會兒,院子裏擦洗用水的聲音淡了下去,她就閑不住地開始抱怨:“你說你怎麽想的,讓肖聘回去了,留我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這些粗活重活都得你自己做,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從沒人伺候我,肖聘也不是伺候人的人,他有自己的事情。”裴筠擡起手用袖子拭汗,端起水沖洗椅子,激起的水花在日光下顯得閃閃發光,裴筠看着水濺到自己的衣裳上,眼神溫和。

“你這樣的身份都沒人伺候?那我姐姐得在你那吃多少苦,”顧青怡咋舌:“不是有一句話說,由奢入儉難嗎?”

“由奢入儉難……”裴筠笑,拿起棉布慢慢擦着椅子上的水漬:“這句話用在顧青萱身上恐怕不合适,她既選擇逃出湖州城,便不會留戀榮華。”

“你說的是,姐姐逃得幹脆利落,甘願跟着你落草為寇也不願回家,三年不見音訊,如今卻要拉我下水。”顧青怡悻悻地嘀咕。

裴筠直起身子,看向她。

顧青怡正皺着眉盯着地面看,神色複雜,裴筠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日光正盛,把門檐上的镂雕的蝙蝠叼錢勾繪在廳前的石磚上。

蝙蝠叼錢,福財雙至,驅邪避魔的寓意。

“姐妹二人的恩怨情仇我不關心,但你需得記住,若不是湖州內應傳來消息,青萱求我救你,我想你現在怕是一抔黃土加身,死得無聲無息。”

顧青怡白眼翻了好幾個:“死了倒幹淨!現在漫天傳我堂堂顧家六小姐讓沙匪劫了壓寨。”

“說到底,你不過拿我顧家做墊腳石為你揚名,潑皮無賴。”

“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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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筠笑起來,涼薄得很,帶着十足的譏诮,她慢悠悠地進到廳裏來,一腳踩在蝙蝠叼錢的影子上。

“青怡,你原先在湖州,誰把你當顧家人?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曉得?你們姐妹二人是妓生的,在顧家日日為人欺侮,難道是日子久了,你竟感恩戴德地把這欺侮當施舍了不成?”

顧青怡眼睫一顫,讓她說得不作聲,早間那股子潑勁全然沒了,她對誰都敢撒潑,但獨身對上裴筠這人,給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口無遮攔。畢竟,當初對方領五騎人馬,在莫戈沙漠裏剿殺她數十人的送親隊伍,那可都是顧家家主親選的上等武士,就為了确保她萬無一失地嫁到昌羊去。

當裴筠除盡護衛武士,撩開她坐的軟轎轎簾時,滿手的血污染紅了簾布。

顧青怡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的手抖得握不住自裁的金簪,滾滾暑氣和濃郁的血腥味蒸得她幾步跑出轎子,昏天黑地地吐起來。

此刻,裴筠穿着再平常不過的布衣,眉目秀麗端正,十指幹淨,正端起茶碗喝水,顧青怡卻記起了她滿手是血的樣子,就是地獄裏爬出來的冷面惡鬼,握刀收繳人命來的。

顧青怡覺得氣氛壓抑,竟有些喘不上氣來。

裴筠放下茶碗,淺棕色的瞳孔直直盯着她,帶着一絲探究和警告。

“清醒點,你不過徒有一個顧字,我劫了你的送親隊伍,狠狠打了姓顧的臉,他們追着我口誅筆伐,摩拳擦掌,不過是為自己的臉面,可不是為了你。你若是出了莫戈見了太平盛世就心生退意,不願與我這樣的潑皮無賴一路,大可把我救你那日你未做完的事情做完。”

裴筠指的是瀕臨一線之際,顧青怡手裏那把方才刺破肌膚卻被她一刀挑開,沒能封喉的金簪。

“不然,就算我不殺你,青萱未必放過你。”

顧青怡驚覺自己那一點萌生的小心思讓人點破了,可她自己竟才反應過來,登時面色漲紅,坐立難安。

她灌了一口水,匆匆跑開:“我沒有!”

這邊裴筠倒是神色淡了下來,她知道顧青怡雖性子不如顧青萱那般烈,卻差不了多少,而且小心思多了些,擺在她身邊雖翻不起什麽大浪,日子久了未必不會給她制造點小麻煩,今日權當給是給個下馬威,叫她以後安穩些。

裴筠彎身拾起摔在地上的野史本子,看了看封面——《月亮夫人與燕盞山将軍》。

這倆人她都知道,月矶城北連莫戈沙漠,東連支良草原,燕盞山出身支良草原,一生為大梁守着北疆,是一代名将,而月亮夫人正是他的親生母親。

裴筠笑了笑,笑這大梁十二城的書生,連一對母子都能編排。

她随手把話本子扔在一旁,準備去後邊卧室找她的虎皮毯子,下午日光好,藤椅子幹得快,她鋪了虎皮毯子準備舒舒服服曬個太陽。

走了兩步她又折回來,玉碟子裏撿了一塊贻糖塞進口中,背着手走了。

俗話說打一巴掌給個甜棗,裴筠雖不愛這一套,但這一招對于收買小孩子心性的人來說,好用得很。于是晚間她煮了手切面,打了兩個越三娘遞來的蛋,敲開顧青怡的房門。

“今日奔波,午飯吃得匆忙,我下了面,且吃一些。”

顧青怡一臉受寵若驚,将信将疑的接過面碗。

等關了門,她一人對着一碗面,惴惴地懷疑這是一頓斷頭飯,心有戚戚然地動筷子,入口卻食指大動,不一會兒就把湯都喝完了。

放了筷子,她盯着空碗有些紅臉,呃,吃得太幹淨了。

裴筠在偏廳,撈了一筷子面條,半晌還是放下了,一口未動,她放下面碗,從懷裏掏出饴糖來吃。

她只會下面條,自己卻很不愛吃。

裴筠出廳來,虎皮藤椅讓她搬到了檐廊下。

裴筠坐下來看晚霞。

邱澤城的晚霞和莫戈的晚霞遠遠不同。

莫戈沙漠的晚霞,金陽吐焰,霞光從沙漠盡頭一路燒起來,是一場燎原的大火,看着又沉又燙,是壯闊,然後歸入灰燼,一片死寂。

邱澤的晚霞,日頭早就落下了,天還亮着,霞雲柔得像紗,蟬翼般籠在天邊,淡淡地同人做告別,輕推出夜幕,是美人的風情,裴筠想,若是在邱澤長大,果然很容易讓人沉醉在安逸中。

裴筠目不轉睛地看着天想事情。

敲門聲就是在這時候響起來的,不輕不重,伴着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音:“可有人在?我是雙禾的阿兄,娘差我送點東西來!”

裴筠一聽聲音就閉眼無聲笑起來,此行的第一個關鍵人物來了,來的真夠快的。

她起身。

越一翎拎着兩條小野豬腿敲完門,突然覺得這肉有些血淋林的,去年獵的熊血糊糊的,就把雙禾吓得不輕,今年她就躲在屋裏都沒出來看,也不曉得這家搬來的兩位姑娘家會不會害怕,但他轉念又一想,幹他何事,這裏頭住的又不是雙禾,他關心這些做什麽。

宅門內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吱呀”一聲門開了。

“我是”越一翎把目光從豬腿上擡起,剩下的話全部哽在了喉嚨裏,揚起的笑臉也悉數僵在半途中,身體快于頭腦,他緩過神來,手已經搭在了腰間的匕首上。

裴筠譏諷地看着他的手。

越一翎顫了一下,終究還是無力地把手放了下來。

晚風輕吹過他的眼睛,澀的他閉了閉眼,無數的畫面從他的腦海裏走馬燈似的滾過,定格在黃沙中一張了無生機的染血面孔上。

眼前這個人,是他兩年來日日擺脫不掉的夢魇,他已數不清有多少日夜從睡夢中驚醒,夢中滾滾風沙殺人地,他的雙手沾着血。

“你……”他退了半步,有些站不住,想落荒而逃。

裴筠此刻站在門內不動聲色地打量他,這三年探子傳來的消息都是三言兩語,直擊重點,倒沒有人同她說,他長大了許多,比起兩年前,高了一個頭,看起來也沒那麽孱弱了。

她閉了閉眼睛,把心中翻湧的嗜血情緒生生壓了下去,面上不顯山不顯水的,一派風平浪靜,只袖着手平靜地看向對方,不急不躁。

她越是這樣,越一翎心中愈發沒底。

他深呼吸了好幾次,好一會兒方才穩住心神,艱難地開口:“你就是……小竹……?”

“是我。”裴筠含起笑:“你家裏人我都見過了,雙禾很可愛,令慈也很溫柔,都是孱弱的女人。”

“不要動她們!”他像是困于自我束縛的野獸,低聲吼出來,繼而又哀哀懇求般啞聲道:“是我,是我做的事情,我求你不要動她們。”

裴筠微微揚頭,眼神冷了,語氣也有些淩厲:“我從不遷怒旁人。”

越一翎一直緊繃的情緒緩了一些,良久才道:“這麽久了,我沒想到你竟……沒有死。”

裴筠挑眉,道:“我該死?還沒說兩句話,怎麽就談到你恩将仇報的故事了?”

越一翎臉色一白,手止不住抖了抖,眼睫也垂了下去,蓋住了墨玉般的眸子。

她一步踏出,逼得他倒退了一步。

裴筠失笑:“怕什麽,要怕也當是我害怕。”

“我看你過得挺好的,可惜我一直過得不是很好。”

裴筠倚着宅門,含着笑溫聲細語同他說着話,遠遠看起來宛若閑談。

雙禾正躲在自家門口偷偷看着,見狀內心尖叫起來,激動地跺了跺腳,小臉因為憋笑皺成一團,她做賊似的蹑手蹑腳,急匆匆跑進屋裏要和娘分享。

只是雙禾沒瞧見,她家阿兄直直地跪了下去。

裴筠看着眼前的少年筆直地跪在自己跟前,并沒有阻攔。

兩人皆心知肚明,這是越一翎欠的債。就算裴筠現在殺了他,他也該一句分辯也沒有。

兩年前,越一翎北入荒漠,是同燕七沅走商,遭了劫匪,商隊的人九死一生,逃走的的人四分五散流浪在沙漠裏,他和燕七沅先後遇到裴筠搭救,但五日後,越一翎卻把匕首捅進她的身體,把她埋在了黃沙裏。

“過得不好,自然總想起那些啖我肉飲我血活下去的人,日日都恨不得将他們挫骨揚灰。”

裴筠蹲下身子直視他的眼睛。

“所以我來了,順便瞧一瞧什麽樣的好風光,能讓人迫切到泯滅良心,只是不知道現在這風景在你眼裏看起來,是不是染着血色。”

越一翎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心裏的秘密,終于讓人用刀尖揭了痂,拖出來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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