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裴筠輕飄飄一擡手,越一翎只覺得腰間讓人輕碰了一下,再看去,匕首已經沒了。

裴筠低頭看着手中的匕首發笑:“就是拿着這東西傷我的吧,還是我給你的。”

她記得這上邊原有一顆夜明珠,還鑲了七八顆寶石,如今什麽也沒有,只剩下光禿禿的刀身,刀柄換了,刀鋒雪亮,泛着冷光,殺性很大。

裴筠笑笑,并沒有追問寶石的下落,只是把匕首還給他:“見了血後,這刀真夠兇的。”

她袖手,墊了墊腳,道:“随我進去坐坐?”

越一翎驀然看向她:“……”

裴筠在笑,他恍惚記得原先她不愛笑,如今卻恰恰相反,只是這些笑在他看來反倒像是專門打造的溫柔刀。

一刻後,越一翎正襟危坐。

裴筠端給他的茶他也沒喝,他連自己究竟為什麽會走進這家宅門都不清楚,腦子裏一片清明又有些混沌。

他本該逃走的,至少不該羊入虎穴。當年能夠傷到裴筠,是因為當時對方重傷不治,奄奄一息吊着一口氣,他一直知道,就算兩年苦練,自己這樣的在裴筠跟前頂多是強身健體的等級。

越一翎忍住想要逃走的沖動,硬是坐了下來,是因為對方似乎沒有對自己動手的打算,否則不必讓他入門來。

他胡思亂想着,卻莫名心裏很靜。

“這就是你要找的人?”廳內驀然出現陌生的聲音。

越一翎吓了一跳,擡眼看見一個從未見過的姑娘進門來,心裏轉念一想,就知道是娘口中這家脾氣古怪的妹妹。

顧青怡當然也看見越一翎了,她先是眼裏湧起了莫大的興趣,興沖沖地過來看了他兩眼,緊接着有些将信将疑看向裴筠:“他是你要找的人?”

裴筠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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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怡就轉頭過來看越一翎,撫掌道:“你就是當年殺她的人?果然!高手果然都深藏不露!”

越一翎:……

裴筠抿着茶水問她:“怎麽上前廳來了?”

“日晚了,沒有光啊,我來問你蠟燭在哪裏。”

裴筠看了看周圍,恍然察覺天色已晚,然而蠟燭這種東西她又确實拿不出來,略一思忖她便開口道:“你先去隔壁家借一支。”

隔壁家的越一翎脫口而出:“我家不用蠟燭許久了,你向其他家借去。”

說完他就愣了一下。

裴筠意外地一眼瞟過去,記起對方在沙漠裏跟着她的時候,捂着水囊就像是守財奴捂着黃金袋。

這吝啬果然是他骨子裏透出來的氣質。

時隔兩年,她再次切身感受到吝啬這種品質的優秀力量。

自打越一翎坐在這已有一刻多,她沒說話,越一翎也一副憋着什麽想說的樣子,到底還是一個字沒吐出來,此刻卻因一支蠟燭開了口。

偏生顧青怡倒是滿臉佩服:“哎呀,勤儉持家的高手不多見。”

越一翎實在忍不住了,這一句句高手在裴筠跟前叫得他很是丢臉羞慚,尤其是裴筠還正兒八經地微笑,他兩只眼睛明明白白看出了裴筠在無聲而嚣張地嘲諷自己,他抱拳道:“這位姑娘取笑我了,我實在不是什麽高手,我也就打打獵的水平。”

不料顧青怡卻失心瘋似的沖他豎起了稱贊的大拇指。

“謙虛!”顧青怡捂着嘴笑:“有風骨!”

突然她就面色一變,說話的語調也變得銳利:“你真當我是在誇你?”

越一翎抿了唇看過去,對方冷冷看着自己。

“你叫越一翎吧,本姑娘對你的英雄事跡呵呵,略有耳聞。跟你透句實話,她的人沒有一個不想殺你的,就連我一個跟她不熟的,都想口誅了你。”

越一翎只覺得一把火騰地在體內燒起來,身子又冷又熱,像是遮羞布被人撕開般,他沉默着,突然吐出一直梗在喉中三個字:“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麽用?”顧青怡潑辣勁又上來了,她翻了個白眼,開始較真:“殺了個人結果她好不容易活下來,道個歉你捅的那道疤就會沒不成?你想殺她這件事可真能抹了去嗎?”

“青怡!”裴筠喝止了她,不讓她繼續說下去:“蠟燭我明日去采辦,今晚你且忍一忍,先去燒點水洗漱,早些歇息。”

“哼,給你出氣你還不高興!”顧青怡頓時不樂意了,才起了個頭,她滿肚子的貨還沒倒出來罵人呢,不由忿忿:“狗咬呂洞賓!”

“好好好,你是呂洞賓,”裴筠笑:“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顧青怡面色緩了一些,哼哼唧唧走了,把說話的空間留給二人。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裴筠口中含着糖,說起話來慢吞吞的:“我也不殺你,你的債要用你自己來還。”

“我還。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恩就不必了,但我的規矩不能破,把債還了,我們就兩清了。”

月亮終于升了起來,銀白的月輝灑下來,裴筠的身形輪廓在月光下明晰了幾分,越一翎望過去,只見她眼睫似長羽,眸光若琉璃。

他心裏頓了一下:“債要怎麽還?”

“首先,”她笑了:“我不信你。”

恩将仇報之人,如何信?

不知誰家的狗低聲吠了幾下,四周寂靜一片,過了一會兒,越一翎隐約聽見雙禾在喊阿兄。

“雙禾叫你回家呢。”

“我,”越一翎咬咬牙,飛快地問:“我要怎麽做你才信我?”

裴筠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先來做做飯吧,我廚藝不精,伺候不起方才那位大小姐。”

“……好。”他一口應承下來。

渾渾噩噩走到家門口,越一翎只覺得做了一場夢,夢裏一直拿刀要殺他的人說要給他一個機會贖罪,不過……要先從廚娘做起。

“锵锵——”一道黑影從他家門後撲出來吓他。

越一翎一個趔趄,回了神,手已經按在了匕首上。

“哈哈哈哈哈阿兄!你好傻!”黑影大笑起來,原來是雙禾。

“小胖丫頭——”越一翎展顏樂了,上前去追小姑娘:“半天沒揍你,又開始蹦噠了!”

“啊!你摸過豬腿的手,走開走開!”

雙禾小短腿跑了沒幾步,一把讓人拽着小辮子。

“臭越一翎!不許揪我頭發!”

“也行。”越一翎松開手,摸索着一把揪住她的後衣領,把人提了起來:“不揪頭發。”

“啊啊啊混球!”

越三娘披衣扶着屋門笑:“天色晚了,雙禾洗漱完了就快些歇下,別鬧了。”

“一翎你也是,好不容易松快下來,今日早些睡吧。”

兄妹兩人連忙應下。

雙禾突然慫着小鼻子四處嗅了嗅:“阿兄,好像有煙味?”

越一翎看了看夜幕籠罩的四方,不見有什麽火光,便推着雙禾進越三娘屋裏去:“誰家在燒紙錢吧,快進屋去睡覺。”

隔壁黑漆漆的大宅院。

伸手不見五指,突然亮起一簇光,照亮近在咫尺的臉,裴筠湊近火折子又吹了吹,火勢更旺。

“你幹嘛對那個越一翎這麽好!”顧青怡連忙湊過來,籠着手寶貝似的護住火苗,她在廚房搗鼓了半天想燒點熱水,可連火也沒升起來,反倒是讓滾滾濃煙弄得一臉灰撲撲:“咳咳咳……你可不是這樣心善的人,幹嘛不殺他?”

裴筠卻沒回答她,只是就事論事:“來的路上我教了你一路,你卻還是這樣,火都引不着。”

“我本就幹不了這些活。”顧青怡攤手承認得大方:“我手笨。”

“你倒是幹脆。”裴筠照了照廚房,發現實在是讓顧青怡弄得一片狼藉,很是無奈:“算了,以後你別進廚房了。”

顧青怡剛要興奮,就聽她下半句說:“我明日采辦順便給你買個小爐子,你就日日在後院練引火,着了就撲滅再來,總有一天會一引就着的。”

“……”

裴筠搗鼓了一小會兒,火就燒了起來,她坐在竈前,火光盛盛,廚房變得亮堂許多。

顧青怡一拍腦袋,竄過去蹲在她面前:“差點讓你糊弄過去,我問你呢,你為什麽對他那麽好?”

裴筠轉頭來看她,挑了挑眉。

“你有把柄在他手裏?不像啊……你不會是喜歡他吧?”顧青怡得不到回答,胡亂猜起來。

裴筠笑着添了根柴:“青萱只跟你說了前半段故事,後邊的事情你都不知道吧。”

顧青怡愣了:“你救了他,他捅了你,這故事還沒完?難不成他又回來捅了你一刀?”

“當時我給了他一把匕首,上邊有一顆夜明珠。”

“夜明珠!”顧青怡咋咋呼呼叫道:“我的天爺!你把夜明珠給他!你知不知道哪怕只有一顆指甲大的夜明珠,指甲大小!就夠買下整個湖州城的首飾胭脂!”

顧青怡瘋狂掐着手指頭給她比劃。

裴筠不在意地笑笑:“如今那顆夜明珠在一個叫呂槃花的江湖騙子手裏。”

“越一翎在快出沙漠時,就遇到了呂磐花,他把夜明珠和匕首上的所有寶石都給了這個騙子,讓他來救我,就因為這個騙子說自己能在沙漠裏來去自如。”

顧青怡奇怪道:“等等,他殺你為什麽要找人來救你?”

“要他舉起屠刀殺我的人不是他自己,另有其人,”裴筠眼中閃過殘酷:“而且真正差點要了我的命的,是毒不是刀。越一翎就是話本子裏愚蠢又良性未泯的小配角,惡人往往躲在幕後操控全局。”

“而呂槃花拿了東西後沒有辦事情,後來寫信告訴他,我死了,他就以為我真的死了,被他殺死了。”

“不是他還有……”顧青怡一怔,她從姐姐那兒聽得的故事裏,的确還有一個人與裴筠同行,是一個出身高門望族的子弟,叫燕什麽來着……

裴筠突然從懷裏掏出糖包打開:“要吃嗎?”

“你還有心情吃糖!”顧青怡瞪她:“你快講完!”

裴筠咬着糖塊沖她笑,顧青怡猛然有些心酸,顧青萱同她說過,有些人生來就能一直笑,而有些人是讓命運逼得笑起來。

不笑日子就太苦。

“我沒必要殺一個曾經的傀儡,我留他有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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