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翌日一早起了大霧,無數的白色水汽漂浮在空中,讓人看不清四野,只覺天地之大,我之渺小。

越一翎起身的時候,主屋那邊靜悄悄的,越三娘和雙禾仍未醒。

他打定主意不想讓娘和雙禾擔心,便什麽也沒說,只想悄悄把事情了結了。

于是他輕聲穿了衣物,簡單洗漱一下就往隔壁大宅院去了。

到了隔壁,他敲了有四五聲門,宅門就開了,門內裴筠一身白色的習武裝扮,頭發高高地束在身後。

裴筠開了門看了他一眼,就一聲不吭地回到院子間繼續練刀。

越一翎将門阖上,一轉頭就見她揮刀間霧氣被劈開,霧氣流水一般追逐纏繞着她的刀影,氣勢及其淩厲,招式卻十分靈巧,單手淩空斜斜地正劈下去,腰肢一擺,借助刀的去勢便能反手完成回手劈,氣貫長虹,刀在她手裏宛若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二者渾然天成。

他沒有打擾她,自己靜悄悄地去了廚房。

在裴筠沒搬過來前,這座宅子空了十餘年,一直是周邊孩子們的玩樂場,他對這座宅子的了解可比裴筠清楚多了。

越一翎本來只是不指望有什麽食材,在家抓了一把米來,又帶了一碟腌蘿蔔,打算煮一點白粥,配上腌蘿蔔就算是一頓早飯了,結果一開廚房門,他就愣住了。

廚房裏一片狼藉,地上摔了許多東西,柴也七七八八散落着,而正中間的長桌上,有一床被子拱成繭樣。

他猶豫着一步退出,還是出聲打斷了裴筠:“那個……她怎麽睡在這裏?”

裴筠聞聲頓下揮刀的動作:“誰?”

“你家妹妹。”

裴筠快走過來,經過越一翎身邊的時候帶起微風,空氣裏湧來一股淡淡的甜味,他嗅了嗅,沒聞出什麽東西,只覺得很香。

她三兩步走到廚房中央的桌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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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顧青怡裹得只露一個頭,似乎睡得不怎麽好,臉色有些難看。

“青怡?”裴筠反握着刀,用刀柄抵了抵桌上的人。

裹着被子的顧青怡翻了個身,無意識地哼了兩聲。

“青怡。”裴筠又叫道。

顧青怡又很配合地哼了兩聲,過了一會兒,她才睜開惺忪睡眼,瞪着屋梁看了幾秒,眼神聚焦了。

她支起身子,揉着眼睛,聲音啞得不行:“裴筠……早。”

“你怎麽睡在這兒?”

“啊、啊……咳咳。”顧青怡清了清嗓子,一臉難受,越一翎當即反應過來,她這是染了風寒了。

清了許久的嗓子,聲音恢複了一點,顧青怡才開口說話,臉有些扭曲:“昨夜快把我凍死了!”

“你你你今日去采辦不要忘了買火盆子!”她憤憤地脫開被子,吓得越一翎當即別過頭出門去了,就聽顧青怡說:“你瞧我!我穿了所有衣裳,裹了被子還是冷!我只好到廚房來,蹭着竈裏未熄的一點火才挨過了今夜!這南方真是要凍死人。”

裴筠:“你不是南方人嗎?”

“我……”顧青怡百口莫辯:“我又不禁凍!平日都有人做好了準備伺候我,我也沒有一個人過過,我是南方人怎麽了,南方人就要禁凍嗎,就你最北成了吧!”

“我确實是北方人。”裴筠把她的被子給她拉上,笑着說。

“整個大梁十二城的人對于你來說全是南方人。”顧青怡哼哼唧唧。

“好了,你先回屋去,待會飯做好了我去叫你,到時候到前邊來吃點熱的。”

“我聽你聲音怕是要染上風寒,今晚得喝點藥。”

一聽說要吃藥,顧青怡臉色更白了。

等她慢吞吞地回屋去了,越一翎才進了廚房,他放下了米袋子,打開水缸蓋子,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這二位生活自理能力看起來不怎麽樣的姑娘家,居然把水缸加滿了。

其實細想來這也無可厚非,就裴筠來說,常年生活在極旱之地,水對于她怕是最重要的東西之一,看重自然會下意識地在意,她恨不得身邊一切器皿都裝滿水。

越一翎洗淨了米,升起火,他在這忙忙碌碌的期間,裴筠就一直倚着廚房門,閉着眼睛抱着刀。

越一翎沒說什麽,手腳麻利地做事情,心裏卻繃得緊緊的,他想只要自己有半點可疑行為,裴筠可能就會一刀劈過來。

這樣繃了沒多久,他就覺得背後汗涔涔的,不由暗暗苦笑。

裴筠咳了一聲。

越一翎驚弓之鳥一般停下手中的動作,回頭去看她。

倚在門口的人卻并不在看他,只是眉眼間微微有些倦意。

越一翎留意到濕冷的汗水把她的頭發黏在額角,細看之下她的衣服似乎也讓霧沾濕了。

他登時明白過來,昨夜受涼的可能不止顧青怡一人,裴筠生在燥熱幹旱的北方,怕是更加不适應這兒的濕寒天氣,起這麽早練刀是為了驅寒。

裴筠正恹恹地,只覺得渾身上下氣力不足,有些難受,就聽越一翎跟她說話:“你要不要先去換件衣服?”

“不必守在這兒,我不會下毒的。”

“不用。”

她開口拒絕,結果對方很溜地接了下一句。

“那你幫我燒火吧。”越一翎道。

裴筠涼涼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對他支使自己十分不悅。

但是對方理直氣壯的拎着勺子跟她說:“我忙不過來了。”

裴筠又把眼神投向燒得旺旺的爐竈,頓了幾秒,慢吞吞走向竈前。

越一翎無聲地彎了彎唇角。

其實有什麽忙不過來的,煮個粥而已,從前雙禾小的時候,娘出去做活,越一翎一邊哄雙禾一邊做飯都能忙得過來。越一翎無非耍點小聰明,想讓她暖一暖身子。

他瞥見竈邊除了他遞來的豬腿,還有幾個蘿蔔,一個雞蛋,便先煮了雞蛋,又煮了軟乎乎的米粥,再把蛋切開,一碗放了半個,蛋是溏心的,切開以後嫩汪汪的,好看極了,他将腌蘿蔔擺上桌以後,總算是把飯做完了。

越一翎回身看向竈前支着下颌懶洋洋燒火的人,她額前的碎發讓火烘幹了,臉色也好了許多,看起來莫名有幾分乖巧。

裴筠掀起眼皮看過去:“好了?”

越一翎嗯了一聲。

裴筠看出他心情不錯,說實話,她現在心情也不賴,便點點頭:“留下來一起吃?”

越一翎讓她這假心假意的邀請逗得有些無語,面上沒敢表露,只道:“你家一共兩個碗。”

裝蘿蔔的碟子還是我從家帶來的,中午我得拿回去。

裴筠笑笑,送客的話說得溫和極了:“不送。”

越一翎回去的時候,天光大亮,驅散了好些霧氣,只剩淡淡一層宛若薄绡籠着天地。

他一推家門,就見雙禾正在院子裏漱口,含着鹽水看向他時,賊兮兮地笑得可愛極了。

雙禾仰起頭“咕嚕嚕”地漱口。

吐掉鹽水,雙禾挺起小胸脯,擡手很仗義地“空空”捶了兩下,又意味深長地笑指了一下越一翎。

阿兄放心,雖然你一大早出門不知道幹什麽偷雞摸狗傷風敗俗令人振奮的事情去了,但這事我絕不告訴娘。

越一翎:“……雙禾想吃點什麽?我剛從前邊集市回來。”

“咦,那阿兄給我買了什麽?”雙禾很配合地湊腦袋過去看他空空的兩手:“我很想吃冰糖葫蘆,還有席婆婆做的梅花糕。”

小丫頭眼裏寫滿了:我才不信你的鬼話,阿兄你就裝吧,雙禾我盡量配合。

門簾聲動,越三娘出來了。

她看着院子裏的兩個孩子,驚異道:“太陽從南邊出來了,你們兩個都起得這麽早?”

“娘!”雙禾甜笑,正要過去,卻讓越一翎一把摟了過去。

“雙禾說她夢到糖葫蘆了,饞醒了來鬧我,叫我去給她買。”

雙禾猛一擡頭,不可置信地看向她阿兄,什麽時候我哪有你騙人!

越三娘端着盆出來打了點井水,愛憐地捏了捏雙禾的小臉蛋兒,笑了:“哦呦……我家小丫頭嘴饞了,不過也好些日子沒給雙禾買些零嘴了。”

待吃了飯,雙禾細作接頭似的,用小小的手指頭戳戳越一翎的手臂,示意他該交代了。

把髒水潑給她,就算有零嘴兒,也得知道自己為什麽被友軍出賣。

雙禾拽着越一翎去他屋裏,門一阖上,越一翎喝點水壓壓驚,打算用準備好的說辭糊弄她,結果雙禾轉了兩圈,就興奮地回頭問:“一大早出門!還悄悄地,你是不是見我嫂子去了!”

越一翎喝着水一口嗆出來,咳了半天。

什麽嫂子?小閻王還差不多!

“你快說,你幹嘛去了,是不是見嫂子了?誰?我認得嗎?”

“沒有……”越一翎腦子徹底失靈,他怎麽也沒想到雙禾會提嫂子,于是他把之前吃飯時想的所有理由都忘了,說起話來口不擇言:“其實是我出去開小竈了,是我饞了,我去前邊川流塘……”

越一翎喜歡吃魚。

他經常去川流塘釣魚。

這個季節河川結冰,有個鬼魚,開什麽小竈?

雙禾睜着天真無邪的大眼睛看他。

越一翎略一沉思,痛心疾首地開口:“……鑿冰吃了。”

“……”雙禾目瞪口呆。

過了一會兒,她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阿兄啊,你吃冰圖什麽呀,冰裏的魚味兒嗎?再有一個月就開春了,你怎麽這樣急……”

越三娘的聲音傳來,打破了這有些詭異的氣氛。

“一翎你來!首飾盒裏拿點碎錢,上街去給雙禾買點零嘴兒。”

雙禾開心得一蹦三尺高,瞬間什麽也不想了。

越一翎逃也似的出了門,剛苦笑着呼了一口氣,轉頭看見了一身白襖裙的裴筠,披着黑色鶴氅關了門。

裴筠一眼朝他看過來。

“上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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