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從吃飯起裴筠就聽得隔壁雙禾叽叽喳喳的聲音,稚嫩言語倒也給一牆之隔的大宅院的清冷飯桌上添了一點溫柔。
飯後,裴筠換了衣裳準備出門去采辦,卻見方才喊着要将穿破她窗花紙的樹枝剪了的顧青怡,坐在梯子上在發呆。
裴筠在她跟前站定,仰頭用眼神探詢她怎麽了。
顧青怡指了指身後的牆,跟裴筠說:“裴筠你瞧見她家的香樟沒?”
裴筠微微揚眉,點點頭:“昨日瞧見了,隔壁地勢低,我在宅門口站着就瞧見了。”
“我才看見。”
顧青怡說:“以前我就常想,如果生在這樣的人家,出生時爹娘也會給我種一棵香樟樹,等樹過了院牆高就會有媒婆上門來說媒,到了出嫁時,樹就砍了成了嫁妝箱子,我就守着箱子跟郎君和和美美過一輩子,看着箱子就像看自己的一輩子。”
“只可惜我不是這樣人家的女兒,我連這樣一棵樹都沒有。不僅我沒有,姐姐也沒有,因為父親接我們回家的時候,我們都是大女孩兒了,要不起這樣有根有據的樹了。””
“将來我若生了女兒,我要給她種香樟樹。”
顧青怡看着霧霭薄薄的天,神色平靜如常:“沒根沒據的女孩兒,都是浮萍命。”
裴筠笑了笑,沒說話。
她想起遠隔千裏的月矶城裏的一戶落鎖十年的小院子,她曉得那裏頭有一棵香樟樹,亭亭如蓋有些年了,不知有沒有媒婆去敲過那扇絕不會打開的門。
她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麽安慰的話,安慰在有些時候沒有一點價值,蒼白無力的話她不說。
就在這時,越三娘的聲音傳了過來,讓越一翎拿錢去給雙禾買零嘴兒。
“你有什麽想吃的零嘴兒?”裴筠開口問顧青怡。
“我又不是隔壁家的小毛孩兒。”顧青怡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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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筠沖她擺擺手:“我給你帶點甜的吃食。”
“不要,我不愛吃甜的,我要吃酸的。”
“好。”
裴筠掐着點出了門,如願以償地撞上越一翎急匆匆地出門來,裴筠阖了門朝他看過去。
“上街?”
她無視對方臉上的抗拒情緒,微微笑。
“一起?”
裴筠說着,轉了轉手裏的帏帽,慢慢戴上,烏紗遮住半張臉,只露出光潔的下颌和姣好的唇。
這邊越一翎還有些沒回過神,這是他頭一次看到裴筠穿正經的女裝,在他的映象裏,裴筠是個孤離人群的出世者與殺伐者,衣裳總是麻葛棉這一套,他一直以為她就是這樣的。
卻不想裴筠穿起裙子來,就算比起榴花小姐,氣質也更出一層,但你要他說出為什麽,他也說不出,仿佛她本該如此。
他想起雙禾之前同他說:漂亮的小娘子。
越一翎清咳了一聲,找回理智:“好。”
再漂亮也是個惹不起的閻王。
他話音一落,裴筠幾步走來,從袖口裏掏出錢袋子扔給他:“你來挑東西。”
錢袋子重量不輕,越一翎只覺的手上沉得厲害:“……你家缺些什麽?”
裴筠溫和地笑了笑:“我家什麽都沒有。”
越一翎:是我多嘴了,下次說話我長點心眼。
越一翎家住在城南邊,地處偏僻,他帶着裴筠并沒有往城裏去,反倒是往城外走,出城進了樹林,他同她說,外邊有水市。
裴筠點點頭,水市,她聽說過。
大梁十二城中,邱澤城地處中間,南來北往各處商賈都在此歇息,因而造就了邱澤城的富庶,尤其是邱澤城燕家,一手掌握邱澤的大小街道,統管小商小販的經營,可謂是富可敵國。
邱澤城周邊水系發達,可謂是五十步一塘,百步一溪,千步一河,風光無限好,到了夏日,水中生荷,一片碧雲紅霞裏托出一座城,是整個大梁最美的地方。
而到了冬天,邱澤城河道水系都結了冰,冰層極厚,約有數十米,有一些逗留在邱澤的商賈因為沒有獲得燕家的經營許可,不能将東西脫手,會将大小物件沿河販賣,這樣的商賈漸漸多了起來,就形成了水市,水市不受燕家管轄,但偶爾會有巡防隊微服私訪,近幾年來查出了黑軍火,水市讓官兵肅清了幾回,老實了許多。
越一翎跟裴筠解釋說:“小娘子你初到邱澤,沒有營生,銀錢總歸要省着點用,水市裏的東西都是好的,商戶為了脫手,價格訂得較城內市面價格也要便宜許多,你這回置辦的東西多,去水市可省下一大筆錢。”
裴筠笑,她不在意銀錢,倒是越一翎這樣摳門的毛病,總也改不掉,自己不愛花錢,也看不得旁人花錢,還擔心起別人的錢袋子。
“我倒是對黑軍火的事情挺感興趣的。”
越一翎噎了一下,有一句話怎麽說的,他在心裏默默念叨,狗改不了吃屎。換上了大家閨秀的皮,差點讓他忘了人家是個貨真價實的沙匪,聽之前那個什麽青怡的話,這位小娘子怕還不是個簡單的匪,是個匪頭也說不定。
“嗯……就是有一個走私孔雀弩的……男人在接頭的時候找錯了人,碰上了微服私訪的巡防隊,讓人給抓了,結果他只是個買家,賣家沒找到,後來好像聽說那個男人在牢裏自殺了。”
他說完這些話,兩人已經鑽出了林子,手一指前方:“我們到了。”
裴筠看過去,就見白色冰河之上,人群三三兩兩,左右支着數十帳篷,隐隐還有樂聲傳來。
越一翎一腳呲溜滑下幹枯裸露出來的河床,回身朝裴筠伸出手,不知怎麽就突然笑了,露出了兩只小虎牙,格外可愛:“我們下去。”
裴筠借着他的手跳了下去。
等真的到了水市中,裴筠還是暗暗感嘆了一番,早就聽聞邱澤的繁盛,招引四方來客,她在這些商販中瞧見許多異域人。
裴筠看了一眼彎身正對着一堆碗筷細致挑揀的越一翎,擡腳四處閑逛去了。
等越一翎看完碗筷,打開裴筠給的錢袋子一看,吓得他當即捂了回去,愣了一下,他看到了金珠子,沉甸甸的全是金珠子。
幾個碗哪值一粒金珠子,怕是老板也找不開,他想問問裴筠怎麽辦。一回頭身後哪裏還有裴筠?東西已經挑好了,他也不想待會兒折回來再挑,只好肉疼地掏出自己的銅板先墊付了錢,拎着碗筷挨個帳篷去找裴筠。
最終在一個碧眼美人兒的帳篷裏找到了她。
這個碧眼美人兒越一翎認得,早些年搬來邱澤城的,不會說大梁官話,也沒人聽得懂她說什麽,只知道大家都叫她阿蘇雷烏。
阿蘇雷烏每年都會來水市,從不賣東西,只是坐着拉琴,好多人都說她是在等人。
今日,阿蘇雷烏如往常一樣頭戴金鏈,墜着瑪瑙耳環,坐在獸皮中拉着薩塔爾,見越一翎進來了,還沖他熱情地微笑,越一翎報以同樣的微笑。
“你在這做什麽?”他看向盤腿坐在獸皮毯上捧着一小杯熱酒的裴筠,有些微微惱了,他找了好半天,不辭而別的人悠哉哉地喝酒呢。
“她拉的琴好聽。”裴筠掀起眼皮子看他一眼。
這一眼看得越一翎壯着膽子燃起的那一點點小怒氣瞬間熄滅了,就像顧青怡引的火苗,撲棱幾下火翅膀,就變成一攤灰燼。
“好聽是好聽,好些人都從阿蘇雷烏的曲子裏聽出了不同的味道,有人說是思鄉,有人說是思念情人。可惜沒人聽得懂她說話,如果聽得懂,一定會問她這首曲子到底說了什麽。”
裴筠輕啜一口酒:“你覺得呢?”
“我聽不出東西來,在我耳裏,這首曲子就是只是曲子。”
裴筠笑,她放下酒杯,低聲說了句什麽,越一翎沒聽懂,他只見阿蘇雷烏颔首回了一句。
他呆了一下,快步跟着裴筠出帳篷去了。
“你聽得懂她說的話?”
裴筠背着手道:“以前遇到過一支商隊,跟着學了幾句。”
越一翎心想,這恐怕不是遇到這麽簡單吧,估計你把人家搶得褲衩都不剩,至于命就不知道了。
當然這些話只限于心裏想想,嘴上他只問道:“那她的曲子到底說的是什麽?”
裴筠站定腳步,側身看他,風卷起冰河上的琴聲,吹得遠遠的,既像鄉愁又像相思,遠遠地拉長在冬日的河道上。
裴筠說:“樂曲這種東西和話本子都一樣,你心裏有什麽就會聽到什麽,看到什麽。”
越一翎看着她慢悠悠地走向下一個帳篷,突然想問她聽到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