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越一翎哭笑不得:“那我就謝過小娘子了。”
嘴上這麽說,越一翎心裏卻在盤算着等回了家就得還了這半貫錢,當然,之前他替她墊付的碗筷錢得扣掉!
付了銀錢,店家将彩羽小鬥篷給了裴筠,她不甚在意地遞給了越一翎,隔着黑紗看着他的眼睛笑:“別想着算錢了,這是我給雙禾的禮物,我喜歡她。”
越一翎為她最後一句話有些驚異,雙禾固然惹人疼,但不過是個普通女孩子,有什麽值得她喜歡的?
腦子沒思量清楚,別有私心的話就已脫口而出:“我家妹子愚笨,實在沒什麽值得人喜愛的。”
他怕裴筠對雙禾做些什麽,哪怕她親口承諾過不會動,越一翎心裏還是有擔心的。
從心底深處來說,在重新見到裴筠的時候,哪怕她是來要他還血債的,他心裏還是慶幸的,因為對方沒有死,但同時,他并不想裴筠接觸他的家人,因為裴筠是危險的,他希望一切危險遠離他的家人。
日光盛大,水市上有風卷着細碎的的冰粒貼着冰面溜過去,直直吹入人心。
裴筠因他這一句話有些不想笑了。
她看着越一翎有些閃躲的眼神,不用去想她也知道無非是惶恐、害怕、疑惑等等。
她也突然心裏一停。
半晌,裴筠還是笑了笑道:“你怕什麽,我不會對雙禾做什麽。”
越一翎看出她笑得有些不一樣了,變得疏離了,原先從她的笑容裏越一翎還是能感受到一點溫度的。
此時他想起自己方才說的話,雖別有所指,但聽起來也沒錯,更多地是像一種謙虛,只是聰慧如裴筠,輕易地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并且越一翎敏銳地覺得,這句話傷了裴筠的心。
“對不起。”越一翎低聲說:“我沒有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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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小娘子別傷心。
這樣的話還是沒說出口。
“對不起的話,”裴筠聲音有些低沉:“就驅牛把板車上的東西替我運去吧。”
城外路不好走,越一翎牽着牛引路,裴筠坐在板車上。
二人早間略顯融洽的氣氛再次回到冰點,越一翎只怨自己嘴不好,想逗裴筠開心一些,可絞盡腦汁也不知該開口說些什麽,反倒是裴筠突然開口同他說話了,越一翎有些受寵若驚。
“你本出來為雙禾買零嘴兒,是我耽誤了你的事,剛巧我要給青怡買些酸棗糕梅子脯一類的,不知道雙禾愛吃什麽,我順路給你帶一些。”
越一翎怕拒絕了反而讓她更不開心,便回頭答道:“雙禾愛吃糖葫蘆和梅花糕。”
“小孩兒都嗜甜,只是青怡愛吃酸,”裴筠頓了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麽,她輕笑,語調有些微微上揚:“不知道這時節天心樓裏還有沒有酸梅湯。”
天心樓,酸梅湯。
這六個字一出,如同千鈞般壓在越一翎心上,也像是一把小鈎子,輕易勾出了他苦苦藏在心裏的某些甜蜜而苦澀的心情,直叫他喘不過氣來。
當初他坐在大漠餘晖裏看着篝火,興沖沖地同裴筠說:“如果您以後到邱澤,我請您吃天心樓的冰鎮梅子湯,剛熬好的梅汁往碗裏的冰塊上一澆,刺啦冒白煙,再綴兩片薄荷,可好看了。”
綴薄荷葉的酸梅湯,也曾是他最愛吃的東西,他說給裴筠聽的時候,藏了少年羞澀卑微的心事,如今想來,盡是可笑,他滿懷希望地說了許多,最後卻輪作他人棋子給她一身傷。
裴筠看着越一翎別過頭去默不作聲,心裏突然生出一絲久違的殘忍和快活。
她開口道:“這樣吧,你把東西送回去後,來天心樓找我。”
“我不去。”越一翎飛快地拒絕,語氣有些急促,像是困獸一般有些急躁。
他突然停下腳步,老牛哞哞叫了兩聲,停了步子。
越一翎轉身快步走到她跟前,逼近裴筠,一只手倏地撩起她帏帽上的黑紗,俯身直視她的眼睛。
突如其來的冒犯,突如其來的光亮都讓裴筠有些不适應,她微微眯了眯眼。
等适應了光,她看清了眼前少年郎的模樣,越一翎天生美人相,皮子白,嘴唇紅潤,鼻梁也挺,她昨日見他穿白色獵裝的時候,心裏雖沒什麽波動,但還是贊嘆了一下,不過兩年時間,他就像是春柳抽芽似的,從一團小少年長開了,再不見當初的稚氣,反多了許多英氣和堅韌。
裴筠見越一翎如今做事情也很周全,只不知為何到了她這裏,總是毛毛躁躁的,這才多久,他就炸毛了。
此刻越一翎一雙眼裏都是隐忍掙紮,還有一點不易察覺的委屈。
委屈?裴筠心裏發笑,你憑什麽委屈?
“你能不折磨我嗎?”越一翎瞧着她的眼睛,有些哀哀地說:“我不求你原諒,但我真的誠心跟你認錯,回來後我每夜都睡不着,那一刀捅在了你身上,也紮在我的良心裏,我原以為我會死也不能忘懷了,但是你又出現了,我是真的感激你沒死,想補償你也是真的。”
他笑得有些悲哀,又有些咬牙切齒:“但小娘子別總和我提以前的事情,我那時候小,看不清很多東西,我不信你看不清,你要是再總和我提,我怕遲早會出事。”
裴筠笑得一臉溫柔,淺色瞳孔裏映着冰河長空,獵獵長風,還有一個他。
這時候越一翎才恍然覺得二人靠得太近了,倉促別過頭去,有些無力地放下了撩着她遮面黑紗的手:“你別笑了。”
頓了頓,他又低聲補充道:“不想笑就別笑了。”
“我一直在想你能裝到什麽時候。”裴筠斂了笑容,水光薄薄的眼眸裏一片冷漠。
“我在天心樓等你。”
越一翎沒有回答。
“你來,我就告訴你我為什麽來。”裴筠道:“我大費周章來邱澤,怎麽可能只是為了報複一個你。”
越一翎看向她,裴筠坐在冰天雪地中的牛車上,黑羽壓身,她擡手整理帏帽,露出了一截細嫩的腕子。
越一翎有些恍惚,記起當時在大漠時,裴筠并沒有這樣白,雖然五官姣好,但是黑黑的,頭發也讓烈陽烤得發黃,不是這般烏黑,而且周身氣度也不是如今這樣雲淡風輕的內斂中暗藏殺機。
看來這兩年變的不僅僅是他。
“不是我,是燕七沅麽?”他嘲諷地笑笑,不知在諷刺誰。
“他雖把我當棋子,但傷你性命我認了,是我有錯,你又何必去招惹他?”
“燕七沅他如今執掌燕印,邱澤城內一呼千應,就算你在莫戈呼風喚雨,如今你孤身一人,帶着一個細皮嫩肉的小姑娘深入虎穴,要報複他談何容易,怕是一點風浪都不能掀起。”
“來天心樓,我什麽都告訴你。”裴筠平平無奇地說着,帶着一絲毋庸置疑的固執。
“我去,你就別再……”越一翎說:“其他任你折磨我都可以。”
“我願意還債,但小娘子,我也該有尊嚴。”
裴筠入了城,給隔壁家和自己家嗷嗷待哺的兩個妹妹分別買了零嘴兒,付錢的時候連找的銀錢都懶得核算,心裏一直在想越一翎要的尊嚴。
裴筠忍不住有些頭疼,她知道越一翎喜歡她,她在邱澤要唱的這場大戲中,這份感情舉足輕重,裴筠從沒有想以此輕視或者刺激越一翎的意思,可世事難料,她居然也有沖動的時候。
想來不僅是越一翎總在她跟前毛毛躁躁,她自己遇上越一翎的時候,情緒總是不太穩定。只因在大漠裏就因為他說了一句“家中還有幼妹望歸”,從此她總是忍不住另眼相待于他,他與她的哥哥裴闌實在太像了。
裴筠閉了閉眼睛,深呼吸一口氣,她自知有軟肋不可,但涉及裴闌的軟肋,她舍不得再扔了。
身後有人聲嘈雜,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從她身邊湧了過去,口中高聲喊着:“快走呀,燕家又散花錢了!大家快上街去!”
燕家。
裴筠冷了冷眸光,轉身往天心樓走去。
天心樓一共五層,雕檐映日,畫棟飛雲,來往人聲鼎沸,宇內清歌隐約,近處便聽一樓大堂內說書先生在講大梁十二城的由來。
她站着聽了有一會兒,就有一個眉宇間透着機靈勁兒的小夥計迎上來:“小娘子眼生,可是遠來客?頭一回到天心樓不如去樓上雅間?”
裴筠笑道:“要的,最靜的那一間。”
夥計也笑起來,說話聲音輕了下來:“好嘞!小娘子喜靜,樓上請,樓上不僅是靜,視野還廣,整個邱澤城除了燕家那一座塔,沒什麽比咱們天心樓更高的了!”
直到了第五層入了座,小夥計問裴筠要點些什麽菜品。
裴筠道,将天心樓十大招牌菜各上一份,說着給了一粒金珠子。
小夥計眼都笑彎了:“小娘子爽利人!咱天心樓的菜品包您滿意!”
夥計剛要出門去,裴筠又叫住了他。
“小娘子還有什麽吩咐?”
“我聽人說,你家有一樣綴薄荷葉的冰鎮梅湯,這時節可還有?”
小夥計愣了一下,撓撓頭道:“小娘子說笑了,天心樓從沒有這樣的菜品,酸梅湯有一樣,但從不綴薄荷葉子,是同西域送來的玫瑰花瓣一塊熬的。”
“我知道了,”裴筠突然發笑了:“待會若有一個小郎來尋我,你且将他引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