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越一翎在天心樓門前站定。

他有一種預感,今日踏進天心樓,他就會與裴筠開始真正的交易,這才是對方此行找到他的真正目的。

越一翎本是可以不來的,可還是沒能說服自己心裏的在意,不僅是在意她要怎樣讨自己這份血債,也有防備她的在意,還有的是……出于愛慕的在意。

可到了天心樓門口,他又忍不住猶豫,裴筠這混水趟進去他還能抽身否?他如果栽了,娘怎麽辦,雙禾呢?

這時,前街轉角口傳來鼓樂奏鳴,一聲鑼鼓敲罷,遠遠有脆鈴般的聲音喊道,燕公子今日與民同樂!撒花錢一千貫——

啓——

衆人歡呼,銅錢落地叮咚作響,熙攘的人聲愈行愈近。

越一翎只覺得這聲音有些眼熟,循聲望去,瞧見一輛金頂花車緩行而來,沿路百姓紛紛避讓,花車上立着五六個的妙齡女子,皆額點朱砂,一身青蘿綢緞,為首的那個裹了雪白的狐裘,生得尤為美豔動人。

這些少女從挽在腕間的小籃子裏摸出銅錢扔向花車外,引得數人跟車而走,還有許多幼童捧着撿來的銅錢雀躍着跑向前邊賣冰糖葫蘆的走販跟前。

諸多百姓伏地摸索着撿拾銅錢,口中還大呼燕公子福澤齊天,善仙下凡。

這些話到了越一翎耳裏卻成了一種別樣的污穢言語,惹得他想笑。

花車行到天心樓門口,鑼鼓敲響第二聲,意味着十貫錢散完了,撒完這千貫銅錢,這鑼共計要敲百餘下。

這時候,妙齡女子中為首的那個擡眼看到了越一翎,她停了停動作,面上浮現了真摯的笑容,突然她高聲道:“我家公子不日将從西番歸來,屆時必還有千貫花錢,諸位務必捧場!”

越一翎苦笑一聲,看着散錢花車在一片歌舞升平中步步行遠,才彎身輕作揖:“謝榴花小姐提點,望萬安。”

他在這看着,樓上的裴筠也端着一小杯茶在窗口看着,她看的不僅是這一輛小小的花車,還有這花車行進的起點也是終點——位于邱澤城正中心的拔地高塔,燕家的挽月塔。

裴筠喃喃自語道:“不知建成這樣的塔,該是收了多少錢,夠買多少條命。”

Advertisement

與此同時,門口的越一翎一步邁進了天心樓。

一個夥計迎上來:“我瞧小郎在門口徘徊多時,打尖還是找人?”

“天心樓什麽時候還有找人的業務了?”越一翎輕聲笑道。

“嗨,不瞞您說,今日有位外地來的小娘子出手闊綽,一粒金珠子包了最好的雅間,掌櫃見了合不攏嘴,又聽說小娘子在等人,這不,讓我在門口候着呢。”

出手就是金珠子,這怕是沒誰了,肯定是裴筠。一聽到她給出了一粒金珠子,越一翎覺得自己心都在滴血,一粒金珠子夠在天心樓大開宴席宴請數百人,裴筠說給就給了,簡直就是屠戶眼裏肥得流油的小豬。

夥計滿面笑容,把他往裏邊引:“客官若不是找人,我且為您找一桌坐下。”

“等等,”越一翎道:“那小娘子是否帶着黑紗帏帽?”

夥計笑一拍大腿,開了花:“哎呦!這小娘子等的便是您吶!可算候到您了,請随我來!”

走了兩步越一翎又同他說:“等我的這位小娘子她子腦子有些不清楚,花錢大手大腳,還煩請掌櫃的見諒,把找的餘錢送來。”

小夥計面上一滞,有些挂不住笑,連連道:“應該的應該的。”

他進到雅間的時候,裴筠正在往碗裏舀羹湯,她脫了大氅,摘了帏帽,只着一身月白襖裙,顯得很是溫柔。

裴筠見他進來,便笑道:“天心樓的菜品味道不錯。若不是要與你談事情,我原該帶着青怡請雙禾還有越夫人一塊來。”

“一頓飯需得用一粒金珠子?你怕是想坐吃山空。”越一翎見夥計出去了,便忍不住抱怨。

“你今日不來,我權當買了個教訓,”裴筠放下碗,笑看他:“如今你來了,我想方才你必然已開口幫我讨要剩餘的銀錢了。”

越一翎讓她這一番言語竟說得啞口無言。

“你找我來,要說什麽?”

“不先吃一些?我怕你待會兒就吃不下了。”裴筠溫文爾雅地含了一小勺羹湯。

越一翎沉默了一下,強調道:“我不是來吃飯的。”

“好,那就來說說正事。方才我問了那位小夥計,他同我說,”裴筠停下話頭,放下小羹勺,用帕子揩了揩唇,正色直視他的眼睛。

“天心樓沒有薄荷葉子點綴的酸梅湯。”

“是沒有。”越一翎破罐子破摔:“這是我娘做的。”

裴筠笑,開口便是一句:“那原先你是想請我去你家吃?”

這話說得有些暧昧,越一翎原先站得鐵骨铮铮,如今聽了這話,腿有些發軟,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心撲通撲通跳得快起來。

“……你……什麽意思?”

“既如此,那我便去你家吃上一碗如何?”幾縷碎發落在她光潔的額上,她單手輕輕扣着桌面,平靜地說:“我來這兒找你的真正目的,可不是來讨債的。

“我是來找你結親的。”

“轟”地一聲。

越一翎清楚地聽到自己的血液瘋狂湧動,心跳快得要爆炸,血液沖頂,他覺得微微耳鳴,耳垂發燙,不用看也知道他現在絕對是面紅耳赤,他一手扶着椅背,擡起另一只手捂臉的時候看見自己的指尖都紅紅的。

“等等,我,靜一靜。”

“行,我等你靜一靜。”裴筠慢條斯理,故意咬文嚼字一般說話:“你要不要先坐下來?”

越一翎還真的坐下了,他趴在桌上深呼吸,把臉埋在臂彎裏。

裴筠拈了一塊梅花燕窩酥餅,支着下颌笑着看他,這股子笑是發自內心的,她很少這樣笑,此時此刻她看着越一翎乖順害羞地模樣,竟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為了大業,還是真的動了嫁與他的心思,這無關緊要,只要她願意,只要他願意,什麽都可以。

“你為什麽要嫁給我?”越一翎似乎是平靜了許多,坐直了身子,似乎有些坐立不安:“我以前……”

他擡眼撞進一雙笑眼,頓時又有些局促地挪開了眼神,表情黯淡了下去:“我以前曾經……”

“你被騙了。”裴筠言簡意赅地說,卻注意到越一翎眼裏的光熄了,她愣了一下,笑道:“不是我騙你,我方才說的話都是真的,你被燕七沅和呂槃花騙了。”

“你那一刀不痛不癢,就算我瀕死一線,也不可能要了我的命,燕七沅他在我的藥草下的毒卻不然,那才是真正會要了我的命的東西。”

“而呂槃花,”她笑笑:“就是一個把招搖撞騙挂在腦門上的江湖騙子,只有你這種眼神不好使的才看不出來。”

區區兩句話,越一翎由茫然到釋然再到後怕,最後還是歸于茫然。

他怔怔地看着裴筠咬着酥餅,細碎的餅屑落在她的帕子上,對方耐心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他說話,他得開口說點什麽才對,可是他卻不知該說什麽,只能保持沉默。

于是裴筠直等到吃完了酥餅便主動給他解釋。

“你若是想問為什麽要與你結親,很簡單,因為你很簡單,沒什麽背景,雖不聰明,但很……勤儉也很單純,适合做我夫君,更何況你還是燕七沅的軟肋。”

她用帕子仔仔細細地擦着手指頭,語氣一如既往地平靜,宛若像在唠家常:“他對你可謂是又愛又恨,愛你這幅皮囊,貪你這個人,想要你,卻又恨你就算有把柄在他手上,也不屈于他身下,有時他還怕你想清楚在大漠裏的事情,因而時不時想殺你,你知道我的人為你擋了多少禍事?”

她每說一句,越一翎的臉就白上一分,眼裏迸濺出寒意,手攥的緊緊的:“……他還想殺我?”

“你怕他只是因為他是個挂心于你的斷袖吧,沒想到他并不是什麽正人君子,甚至還想殺你。” 裴筠笑:“我當初看他,只覺此人恐有邪念,不料他已走火入魔,徒有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不過是披着人皮的野鬼。”

“我的目标是他不錯,本來在邱澤我是有幾個人做接應的,但這件事情追根究底這是我自己的私事,因而在抵達邱澤前幾日我已經傳信遣散了他們去往別處,此時我的确孤身在邱澤。”

“我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激怒他,讓他自己來找我,你就是最狠的一劑藥。”

裴筠起身走近他,一手搭在他的椅背上,一手撐在桌子上,逼得越一翎微微向後仰視她。

“你當初捅我的那一刀,今晨一頓早飯已經還清了。”

“我是真心問你,越小郎可願與我結親?”

她看到越一翎紅得滴血的耳尖。

越一翎心裏五味雜陳。

他做了兩年的噩夢,到頭來竟是讓人騙了。

他以為沉得不行的血債,一頓飯還完了。

他此前愛慕的人,願以為因他死了,如今卻立在他跟前問他願不願意同她結親。

他可真怕這是黃粱一夢一場空,只能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人,細眉長睫水眸紅唇,細軟的頭發滑下她的肩膀,落在他的手背上。

越一翎的喉結滾了滾,心道這場夢可真是太美了。

他就像是回到了當初落日餘晖的大漠中,鼓起勇氣一廂情願地同她說,日後請她吃一碗綴了薄荷葉子的冰鎮梅子湯,而此刻她洞穿了他隐秘的心思,卻應了一聲好。

所以此刻,哪怕越一翎知道,裴筠不是出于真心,哪怕她別有用心,他還是忍不住穩住自己顫抖的聲音,鄭重地吐出一個字。

“好。”

他仍然覺得虧欠,虧欠她也虧欠自己,她說債還完了,可他的心債卻越欠越多,她要什麽,只要開口,只要她勾勾手,即便虛情假意,他都忍不住給。

越一翎看着裴筠含起的笑,知道他這輩子完了,因為他竟覺得這樣沒什麽不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