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天夜裏越一翎有些心神不寧,翻來覆去總也睡不着,他便披衣趿鞋出門透透氣。
冬天的夜晚,天空顯得極遠,少許星子孤零零地挂在夜幕上,他坐在檐廊上,借外頭的寒涼之氣驅散了幾分心中的躁郁。
越一翎舒心地呼了一口氣,把胸中濁氣盡數吐出,餘光一掃,卻瞥見隔壁屋頂上影影綽綽有一個人。
越一翎心下警覺,皺眉仔細辨認了一下,原來是裴筠。見是她,越一翎愣神之餘,展眉笑了笑。
裴筠正坐着小口抿着酒,這酒是她從漠北帶回來的,入喉辛辣,一路沸騰到胃腸,燒得人指尖都暖洋洋的。
越一翎輕手輕腳翻出了自家的圍牆。
他身手自然是靈巧敏捷,只是礙于激動忘了自己還趿着鞋子,翻出牆時便丢了一只鞋在牆內。
越一翎在牆外呆了一會兒,撓撓頭,又翻了回去。
折騰半天終于出來了。
大宅院的牆比起他家要高許多了,他尋了一棵挨了牆的樹,就着樹爬上了圍牆,慢慢挪到屋頂上,溜到裴筠身邊坐下。
“來一點?”裴筠也沒問他怎麽過來了,只順手把酒壺遞給他。
她一開口說話,濃烈的酒香中,越一翎嗅到了一絲甜甜的味道。
“你吃糖了?”他問着,接過酒壺灌了一口。
他擦了擦嘴,轉頭看見裴筠伏在自己的膝蓋上,枕着手臂笑着看他。
不知道是不是酒蒙蔽了他的眼睛,又或是月色太好,他覺得她蜷成一小團的樣子格外孩子氣,笑起來特別好看,于是嘴邊的話變得不利索起來:“怎,怎麽了?”
裴筠笑笑:“酒量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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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開口,空氣中的甜味愈重,越一翎心中斷定她是吃了糖。喝酒還吃糖,這得多嗜甜。
裴筠擡起身子向後仰去,枕着手臂,睡在了瓦片上。
“在莫戈,這樣的酒,許多男人連一口都喝不下去。”
越一翎晃了晃手中的酒壺,月華在酒中蕩漾,映出波光粼粼。
越一翎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不由露出神往的笑容:“我爹愛喝酒。我小的時候他就經常騙我喝酒,漸漸就練出來了。”
他興致勃勃地說:“小孩子喝醉了好玩,會胡天海地地唱歌,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把平時幹的壞事都吐了個幹淨。我以前喝醉了還學狗叫,硬是要和家裏養的狗睡一個窩,這事情我娘到現在還拿來笑話我,說我上輩子可能是條狗。”
完了他回頭問裴筠:“你喝醉過嗎?”
“嗯。”裴筠懶懶地應了一聲:“喝醉過,倒頭睡到天明。”
越一翎略有遺憾地轉過頭去,只覺得空氣中彌漫的糖味愈來愈重:“你喝酒愛吃糖?”
“只能吃糖。”裴筠說着,舌頭一動,攪了一下口中的糖塊,說:“最烈的酒,該配最烈的煙草。”
越一翎聽她這一句,忍不住操心:“煙草傷身,吃糖挺好的。”
裴筠低聲笑起來:“慶祝這麽好的日子,怎麽能就吃糖,不夠熱烈。”
越一翎回頭看她。
裴筠正伸手玩着月光,口中不甚經意地說:“狐貍終于回洞了,我興奮。”
越一翎心裏還是沉了一下,他頓了頓,開口問道:“燕七沅回來了?”
“嗯。再過兩個時辰左右便能入城,”裴筠笑:“明晨估計又有花車游街了。雙禾撿花錢需要的簸箕和麻袋你可準備了?”
“她連這個都同你說了?”越一翎有些沉重地扯起嘴角,笑得不那麽自然。
裴筠許久沒說話。兩人便默默無言地坐着,越一翎悶悶地喝起酒來。半瓶下肚,他覺得手腳發燙,臉也熱起來,這才發覺自己有些醉了,這酒後勁很足,且來得不知不覺。
越一翎站起身來,只覺得眼前一晃,差點腳滑摔下屋頂,卻讓裴筠一把拽住了,酒瓶滑手,咕嚕咕嚕滾下去摔在了地上,“啪”一聲,驚起了夜間一陣彼此起伏的犬吠。
“莫怕。”裴筠的氣息近在咫尺,她為了拉住他,整個人都靠了過來。
越一翎舌尖發麻。
他想說,我堂堂七尺男兒,有什麽怕的,我一點兒也不怕。
話在肺腑中纏綿地繞了百遍,未說出口就聽得裴筠低聲笑着說:“別成婚前夜,你就摔死了讓我守寡。”
成婚前夜?他覺得自己醉得重了,說不出話了,只能哼出一個字:“……嗯。”
“醉了?”裴筠将他扯回兩步,瓦塊稀裏嘩啦響了一通,越一翎老老實實地被她摁着坐穩了。
裴筠在他跟前彎下腰,似乎在細細探究他是否醉得稀爛,連話音裏帶上了笑意:“你醉了不是會學狗叫嗎?”
“……汪。”越一翎乖巧開口,目光緊緊鎖着她的臉。
裴筠卻是一頓,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越一翎拉住了她的手。
幹燥滾燙的手拉住了她的小手指。
越一翎攥着她的手指,心裏忐忑着,慢慢又平靜下來。緊接着他只覺得眼皮沉到睜不開,漸漸陷入到一片黑甜。
“你們倆有完沒完!讓我睡覺成不成!”
被吵醒後一直沒睡着的顧青怡終于忍不住了,鞋子也沒穿就沖進院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屋頂上的人,破口大罵:“能不能別在別人屋頂上卿卿我我!”
裴筠背對着她直起身子,越一翎還緊緊攥着她的手指不放。
“明天……你跟我換個卧房睡吧。”
越一翎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他只覺得腦袋一片昏沉,開嗓一片嘶啞,禁不住咳了兩聲。
還沒咳兩聲,就見雙禾急急惶惶破門進來:“阿兄你可算醒了!”
“怎麽了?”他用破碎的聲音問她,心裏仍然在細想昨日如何回來的,結果突然記起昨夜他好像牽了裴筠的手,身上頓時一陣燥熱。
“燕家王八蛋來了!就在院子裏!他還帶了個老婆婆,那老婆婆去小竹姐姐家了!”
這一句宛若驚雷,劈得他瞬間忘了那些旖旎的小心思,當即從床上跳下來,急急忙忙套靴子。
雙禾趕緊拎起桌上的茶壺給他倒了杯冷水:“阿兄,水涼的,你喝點嗎?”
待越一翎穿好衣服,端起冷茶水灌了下去,頓時冷靜了不少。
他原地走了兩步,并沒有急着出去。
“阿兄,小竹姐姐怎麽辦,”雙禾焦急地問:“她家一點動靜都沒有。你說小竹姐姐是不是因為我們家受到了牽連?”
“那老婆婆什麽樣子?”他咬着牙問,一時分不清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是裴筠說的造勢,刺激他娘的一劑猛藥,還是真的是計劃之外的突變情況。
“我瞧着是黑衣裳,看着挺兇的,但也不見得是什麽好人,頭發全白了還簪了一朵花!”
媒婆!
越一翎瞳孔一縮,他見過雙禾形容的這個老婆婆。當日去榴花小姐家裏說親的媒婆,就是這副樣子。
“阿兄,燕家的這些王八蛋想對小竹姐姐做什麽啊,”雙禾急出了哭腔:“阿兄,那個燕七沅還在院子裏呢,娘不見他,攆他走他也不走。”
越一翎的腦子飛快地轉動着。他堅信裴筠那邊不會出事情,她那樣的人一定會把那媒婆滴水不漏地打發掉。相反地,自己這邊比較棘手。他與燕七沅自打莫戈沙漠後,便再沒見過,他究竟為什麽突然過來?必然不是得知了裴筠入邱澤的消息,否則來的應該是一堆殺手,若是為了他來……
“雙禾不要罵人,姑娘家不罵人。”越一翎額上細細密密地冒出了汗,此時此刻他還是強行鎮定下來安撫雙禾:“沒事的,你在這不要出去,我出去看看。”
說罷,他轉身往外走。
“阿兄!”雙禾哭了,她拉住越一翎,越一翎以為她不想讓自己出去。
他剛要說什麽安慰她,就見雙禾開口了,她抽噎着,小聲同他說:“你把匕首帶上再出去。”
這邊裴筠百無聊賴地對着銀鬓簪花的老媒婆,聽她滔滔不絕地念叨着誰家誰家的公子哥如何如何的豐神俊朗才貌無雙,又百般好言相勸拐彎抹角地讨要她的生辰八字。
顧青怡早就跑走了。
原先她在的時候,這老媒婆連她一塊說道。顧青怡撩起袖子叉腰怒罵了幾句老不死的黃鼠狼給雞拜年雲雲,不等對方反應過來,就抱着自己的話本子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
剩下老媒婆一臉青紅對着一個油鹽不進的裴筠。她原以為這姑娘瞧着彬彬有禮,一副文弱好說話的樣子,必然三兩句就能搞定。誰知這都大半個時辰了,對方嗑了兩盤瓜子,總是認認真真地聽她說話,卻也總是四兩撥千斤地把她的問題繞過去,她磨破嘴皮子也沒得到一點有用的信息。
“你同我說說隔壁的越小郎吧,我挺喜愛他的。”終于裴筠抿了一口茶,笑意盈盈地看她。
“姑娘。”老媒婆再也沉不住氣了,臉色冷了下去。燕公子交代的事情她從沒失手過,今兒也不能失手。
“隔壁這位小郎君原是有了主的,不是姑娘可肖想的。”
裴筠笑意淡了下去,一擡眼看過去,老媒婆只覺得讓她這一眼瞧得心中一涼,似有殺機暗藏。但再仔細看過去,只見裴筠一臉平靜,溫良得很。
裴筠起身道:“小竹今日身子欠佳,今日就到這兒,您請回吧。”
隔壁。
越一翎一掀門簾,就見一位青衣袍白狐氅的青年立在他家小院裏。黑發玉冠,溫文爾雅。
可越一翎此刻見他的溫和良善模樣,只覺遍體生寒,十分可憎可怖。
“翎羽。”燕七沅見了他,風度翩翩地笑起來:“一別兩年,甚為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