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上門提親,正是合了裴筠的意思,話沒說兩句,婚事就定下了,午間就準備起來。

邱澤的嫁娶風俗極為特別,婚服都由新郎官這邊準備。紅布縧為主,彩布相間,縫制出的婚服破破爛爛地,像個大口袋,是為告知新人貧賤不相離。結親時新郎新娘需得踩着銅錢交換定情信物,意為富貴亦相知。

這天傍晚,晚霞披錦,洋洋灑灑紅了滿天,足以跟裴筠身上的嫁衣媲美。

顧青怡就站在她身後,按照湖州的規矩,作為唯一的“娘家人”為她梳頭發。按理說裴筠不必守湖州的規矩,可是顧青怡執意要做。

她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了。

難得顧青怡這麽靜地做事情,裴筠對她微微笑了笑。

鏡中人長發如瀑,眉眼娟秀,勾起唇角更是好看,怎麽看都是天生好命的模樣。可惜裴筠這一生,自十歲起再沒太平過。

“我一直以為我會給我姐姐梳頭發,沒想到是你。”顧青怡嘟着嘴道:“看你嫁人的滋味真奇怪。你就一定要嫁他嗎?”

“你大漠中的同伴這麽多,肖聘也很好,為什麽非得嫁一個這樣的。”

裴筠側頭想了一下,加深了笑容:“他很會喝酒,能陪我喝上兩杯。”

顧青怡的手不自覺一頓,提起酒她便想起第一次見裴筠真容的時候。

在她被掠回旗山嶺後,她那杳無音信的姐姐顧青萱突然出現,拉着她噓寒問暖,訴盡真情之後,提及要帶她去拜謝救命之恩。

當時的顧青怡見了姐姐,驚喜交加之餘,想起那黑衣蒙面青年,想起他的刀,想起他的眼神,吓得是連連搖頭。

顧青萱笑着叫她別怕,拉着她不由分說便走。

結果到了正堂,卻見一個女人穿着竹青的衣衫,裹着一件鴉羽大氅。皮繩編的一根頭鏈,墜着瑪瑙寶石,壓在她白皙飽滿的額間。她的長發微微發卷,順着大氅一直垂到榻上。榻上還有兩把刀,一長一短,同樣又細又長。

那就是裴筠。

Advertisement

當時裴筠挑起眼皮似笑非笑掃了她一眼,微有戲谑卻不輕佻。

好看些紮人。

她用帕子浸了酒在擦刀,溫柔專注得仿佛在為情人畫眉。

顧青怡早在沒進門前就嗅到酒味兒了。濃烈嗆人,熏得她淚汪汪的,這樣的酒,入喉可見該是怎樣的烈。

這酒和這初見,在顧青怡的記憶裏便如火烙了一般牢牢捆在了一起。

後來顧青怡聽說,裴筠喜烈酒,她喜愛的酒,烈到放眼整個旗山嶺無人可做她的酒友。

原先顧青怡只信六七分。但自從親眼見到肖聘為了陪裴筠喝上一頓,吐到肝膽俱裂,她便完全信了。

而如今裴筠卻說,越一翎能陪她喝上幾杯。

顧青怡也不知這話是真是假,正恍惚着,裴筠反手握住了她停住的手,帶着梳子往下梳:“一梳白發齊眉,二梳兒孫滿堂,三梳早生貴子,不能斷。”

顧青怡回神之餘,有些心虛,反而嘴硬地岔開話題:“本該找有福的人給你梳,最好是婆婆嬸嬸輩的。可惜了這兒只有我,也沒有熟識的長輩。唯一一個認得的越家夫人雖兒女雙全,但早早沒了丈夫,她不能給你梳頭。只好我來了。”

“你雖不是長輩,也是個有福氣的。”裴筠笑着逗她:“雖然年幼受災,但回了顧家過的小姐生活,雖不受待見,好歹是人上人,沒受太多虧待。後來被逼着遠嫁,不也是遇上了我救你,我可是你的大貴人,說來你的福氣不是一般的好。”

“你別想岔開話題哄騙我忘了你今日非要嫁這人,我都記着呢。”顧青怡翻了個白眼,道:“你今日種種,我都寫信告訴姐姐,我勸不了你珍愛自己,自然有人罵你。”

說到底,她思量幾日,最終還是不信裴筠對越一翎真的有那麽一點出于算計之外的感情。

顧青怡覺得裴筠眼中從不考慮她自己,她看着真的是哀其不幸,卻無從阻攔。

越想越生氣,她卻沒法掉頭就走,只能氣鼓鼓地按捺住,手上還輕輕柔柔地給她一梳到底。

梳完了一擡頭見鏡子中的裴筠正看着她發笑。

“你笑什麽笑!”顧青怡火氣更旺,卻不敢撒氣,只能一跺腳,扔了梳子往外跑:“我去看看轎子到沒到!”

隔壁。

越一翎難得照一次鏡子,平時都是對着水面看兩眼就行了。如今看着鏡子裏清晰可見的自己,越一翎覺得有些陌生,但也忍不住細細看看,覺得自己這模樣同裴筠站在一起應該是郎才女貌,十分相搭,心裏不由暗暗有些發甜。

他在這兒一派喜滋滋的,是因為早知道裴筠是為了嫁給自己來的,而越三娘卻不知這層內幕。

越三娘看着越一翎傻樂的樣子,心道這孩子平時心細,今日怎這樣粗心。她也不好點破,只悶頭給他整理婚服,其實滿身的布縧子,根本無從整理。

只是越三娘心裏亂得很,如今回過神來,愈發覺得對不起人家小竹姑娘。

她沒曾想自己昏了頭帶着一翎和雙禾上門去提親,還說愈早完婚愈好,最好今夜。小竹姑娘竟然答應下了。

自打小竹姑娘應下了後,越三娘就靜下心來,止不住後悔。

自己怎麽能為了兒子就虧待了別人家的姑娘?如今看起來十分像她強欺了人家寡女,畢竟她上門那架勢,想想應該是十分駭人,人家姑娘可能是吓到了。

“一翎……”她張口,從亂成麻的思緒裏挑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嗯?娘?”越一翎終于察覺他娘情緒不對,這才收起他那些小心思,正色看向越三娘。

越三娘半晌道:“你要待小竹姑娘好好的,切不可三心二意。咱們不是逢場作戲娶人家姑娘,是真心實意的。日後就算日子富裕了,你也不可尋花問柳,帶人回來欺侮她。”

越一翎讓他娘說得一臉漲紅:“我,我不會的。”

“年少心性誰知以後會不會變。”越三娘拍了他一下,眼裏閃出難得一見的憂郁:“就連你爹那樣的也曾變過心。我只是裝着不知道,其實傷透了心。只不過他最後收了心,不曾做出格的事情……”

越一翎愣住了,他從不知道自家親爹還有風流韻事。

“如今是我們做事情虧待了人家姑娘。把人家姑娘家的終身大事變得這樣潦草。你當拿一輩子去還她,好好疼愛她。”

“一翎知道了。”越一翎恭恭敬敬地沖越三娘行了個禮:“一翎必然一輩子只看一人,絕不讓她有一點傷心,不讓母親失望。”

越三娘點點頭,轉身從櫃子裏取出一個檀木盒子,打開以後,裏邊有一枚玉冠。

“這是你爹的。”越三娘笑了笑:“只在我兩人成婚的時候帶過一回,是老越家祖傳的寶貝。”

她拍拍越一翎的肩示意他坐下來,越一翎順從地坐下來。

越三娘替他戴上玉冠,覺得一翎與她那沒了好些年的死鬼有八分相似,想起他的好與壞來,一時濕了眼。

“好看,英氣。”她說着淌下了眼淚。

見到她哭了,越一翎有些慌神。

卻見越三娘突然又笑,擡手摸了摸他的臉:“我兒成家了,高興。”

“高興。”

說話間,門口傳來雙禾的腳步聲和小聲的嗚咽。

“雙禾,進來!看看你阿兄!”越三娘以為雙禾是因為阿兄要娶媳婦了有些難過,便喊了一聲叫她進屋來。

過了一會兒,就聽門輕輕響了一聲。

雙禾像霜打蔫了的小蘋果,無精打采地進來,大眼睛哭得紅通通的。她進來後站在越一翎五步開外就不動了,猶猶豫豫看着越一翎,委屈地喊着:“阿兄……”

越一翎聽出她的不開心,便問道:“怎麽了?”

雙禾搖搖頭,不說話。

越一翎出聲哄問:“我娶媳婦,你不高興?”

雙禾搖搖頭:“我高興。”

“你阿嫂是小竹姐姐,你不高興?”

雙禾搖搖頭:“我高興。”

那是怎麽了?

就連越三娘都摸不着頭腦,不知道自己的小閨女在鬧哪出。

越一翎站起來沖雙禾招招手:“過來。”

雙禾“噠噠噠”跑過來,撲進他懷裏。

“我娶媳婦,你要有阿嫂了,還哭什麽?”

雙禾哽了一下:“剛剛阿寶說,阿兄有了阿嫂,以後就不會對我好了。說我只能找他玩了。”

越一翎忍不住擡擡眉,看向越三娘。

越三娘又氣又樂:“看我不收拾這個胡說八道的小娃娃。”

話音剛落,就聽門口一陣響動,有人敲門,伴着脆脆柔柔的孩童嗓音響起來:“大禾!我娘讓我抱一盆棗來給你家,說給撒在床上!”

又聽一個婦人呵斥道:“你個小兔崽子!喊雙禾幹什麽,她一個娃娃懂什麽,喊你越姨娘!”

“這一家子,剛說到就來了。”越三娘笑起來,起身要去開門。

“姨!在家不?給我開開門!”阿寶在門口很識時務地改口。

他娘滿意地撸了一把他的頭。

越三娘快步出門:“來了來了!”

屋裏頭,雙禾聽到阿寶的聲音,從越一翎懷裏伸頭張望,一副期期艾艾又有些惱怒的樣子。

越一翎看着她的小模樣有點發笑。心道我還沒怨你女大不中留,你倒先聽那只小狐貍胡言亂語起來。

嘴上還是蜜聲哄道:“你放心好了,阿兄有了阿嫂,不過由一個人疼你變成兩個人疼你,怎麽可能不對你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