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這夜可真謂是天高月圓,星疏雲淡,河岸上樹影層層。

水市內許多人已經收了帳篷離開了,僅剩幾個孤零零的帳篷在風中伫立,帳篷外,三三倆倆的漢子女人圍着一個火盆子絮絮而語。

阿蘇雷烏将擦完的琴放在一邊,擰開水囊澆滅了火盆子,吹了燈,鑽出帳篷。

在外邊喝酒聊天的西域商人見她出來,熱情地笑着,同她打招呼。

阿蘇雷烏報以燦爛的微笑,旋着裙擺漂亮地行了個禮,贏得一陣歡呼和幾聲口哨。

罷了,她轉身沿着冰河走向黑暗裏。

同樣是一輪彎月之下,城南的大宅院裏,潛進兩個黑衣男子。

而隔壁越家,喜宴散盡,阿寶家和大牛家早都回去了,就剩一個醉倒了小睡一覺的趙志文伏在案上打鼾。待越三娘收拾完殘筵,叫醒趙志文送他出門,剛打開門她笑容怔在了臉上。

門外立着一群人,擁着一座轎子,轎上貴公子沖她輕輕笑着,光透過燈籠薄薄的紙落在他溫文爾雅的臉上,平添了幾分妖異。

讓夜風一吹清醒了七分的趙志文一步上前擋在越三娘前頭。

他素聞燕家同越一翎過不去,只是趙志文早聽聞燕七沅心狠手辣,除掉六個兄長坐上了家主位子,執掌邱澤七街十六道的大小商戶的生死,而他自己又在水市裏做生意,平日是絕不願意招惹這邱澤城呼風喚雨的主兒。

只是如今酒壯三分膽,又是越一翎的大喜日子,他不自主的把脾氣撒了出來,說話都帶了幾分氣性:“燕少爺深夜造訪有何貴幹?!”

燕七沅的眸光極冷,越過衆人落在小院內次屋的門上,滿目喜慶看得他很是厭倦,于是他眼神仿佛是淬了毒似的死死盯着門上的喜字,捏着玉扳指的手節發白。

他滿心只想把那間屋子從頭到尾燒個幹淨,連同在場的所有人一起。

越三娘拉了拉趙志文的袖角示意他別沖動。她面上一派無畏地直視燕七沅。

越三娘挺直了腰身,昂着頭看着他道:“燕少爺來的可不是時候,這會兒我兒早已同新媳歇下了,不如明日您再來恭賀我兒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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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燕七沅松開手指握住手爐,笑得雲淡風輕:“我聽說她還有個疼愛的妹子。”

越三娘心頭一緊,并不知燕七沅口中說的是“她”而不是“他”,當即大聲喊起來:“雙禾!雙禾!”

趙志文也反應過來,豎眉怒罵道:“他娘的畜生!你動女娃娃算什麽好漢!有種出來同老子打一場!”

說着他就撸起袖子沖出去,卻被一群家仆圍了起來,這些家仆與夥計不同。夥計是拿錢做事,而家仆是把命賣給家主,為之出生入死,保護家主姓命,大部分都是經過狠辣訓練的角色。

就這樣,趙志文以一敵多一點也沒在怕的。他身形本就比常人高出許多,高大魁梧,又是個練家子,一拳下去,掄倒了一個擋在眼前的家仆。這一下下去倒好,登時燕家家仆都拔出了別在後腰的刀子。

越三娘連忙把他拉住,趙志文罵罵咧咧地也沒再動手,只是退回小院裏四處翻撿,找起了“兵器”。

燕七沅又自顧自說下去:“真是欺我燕郎手軟,今日我就要諸位知道誰是這邱澤的王。”

說罷他沉下眸光,手指緊緊攥住了握着的手爐,冷笑起來。

越三娘只慌忙地喊起來,四處找起女兒:“雙禾!”

“哎!”雙禾應着,從斜對門阿寶家跑過來:“娘!你喊我!”

越三娘登即沖過去死死抱住雙禾。

“娘……怎麽了?”雙禾剛出門讓這一片刀戈相向的架勢吓到了,弱弱地在他娘懷裏掙紮着問道。

越三娘只抱着她不說話,腦子裏一片混沌,疼愛的妹子……雙禾在這……雙禾在這……

這時候她靈光一現,閃電一般看向隔壁大宅院,眼中浮現震驚和焦急:“壞了!”

他說的不是雙禾!是指小竹的妹子!

“老趙!老趙!去隔壁!”她撕心裂肺地喊道,抱着雙禾就先跑過去。

而此時的小院內,一直靜悄悄的新房打開了門。

越一翎一臉寒意凜然立着,他穿着冬獵時候才會穿的白色獵裝,腰間別着短刀,裴筠送他的短刀。

他一出現,燕七沅就坐直了身子。

與此同時,隔壁大宅院一陣瓦片窸窣,旋即宅門打開,飛出兩道黑影砸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夜風一動,空氣中血腥味彌漫開來。

越三娘抱着雙禾生生停在了半途中,立在阿寶家門口,死死捂住雙禾的眼睛不讓她看。

燕七沅眉頭一皺,手一揮,燕家一個家仆跑了過去。

幾乎同一時刻,只聽“咻——”地一道破空聲,一只孔雀翎羽箭穿過轎壁,釘在了燕七沅眼前的小窗下。

箭尾嗡嗡作響,震動好一陣才不動。

燕七沅臉色一變,衆家仆如臨大敵,紛紛圍住轎子,以身子為肉盾把轎子擋得嚴嚴實實。

那邊跑過去的家仆也臉色大變,見鬼似的往回跑。

一時間,衆人皆不知所措,心裏拿不定主意。

越一翎已經走出來了,他讓趙志文去屋裏坐着。他同趙志文解釋說這是自己的事,趙叔叔不必替他出頭。

趙志文原先不肯,越一翎便讓他想想和歌,說和歌姐姐剛生了胖娃娃,您就享享天倫,不要操心他了。

趙志文這才臉色灰敗地坐在檐廊下,半天說了一句,一翎兒你莫怪叔叔沒用。

越一翎搖搖頭,沖他笑了笑:“趙叔叔,您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他快步走出家門。

那探風回來的燕家家仆也撲倒在轎前,停停頓頓地說:“七爺……人死了……咱們的人死了,一地的血。”

那邊,阿寶家門悄悄的打開了,阿寶娘輕手輕腳地把六神無主的越三娘和雙禾拽進門去。

越一翎遙遙地沖阿寶娘感激一笑。

他反手帶上了家門。

月光輕柔明亮,照亮一地的狼藉殘紅,也照亮靜靜對峙的燕七沅和越一翎。

越一翎看着不遠處血泊裏的人,咬牙切齒地吼道:“你派兩個男人去做什麽!”

燕七沅不答話,只冷笑,低頭細細看着那只險些要了他命的羽箭,心中有些疑惑,他好像……在哪裏見過這種箭。

其實越一翎這話問了白問。

只是這麽晚派兩個男人去一個姑娘家裏能做什麽?是個人都能明白。

越一翎也終于明白裴筠之前為什麽非要顧青怡出去住了。

燕七沅卻不這麽想,他覺得沒什麽不對,是這個裴小竹先惹上他的。

原先他在外談生意時,收到埋在越家附近眼線的信報後,說越家旁邊搬來兩個姑娘,自那以後他無一日不在想這個不知來歷的裴小竹,他隐隐覺得有些危險。

提早談完了事回來後,那不知死活的小姑娘卻不像榴花,聽不懂他給的仁慈。燕七沅本想由那老媒婆派兩個玷污了那什麽裴小竹就可了。

可如今這裴小竹在他未動手時先狠狠紮了他一刀,他怎可輕易放過她。

動不了她,他便動她家妹子來達到挑撥離間的目的。

越一翎有些嫌惡地皺起眉:“下作手段。”

燕七沅哈哈大笑,整張臉透出一種瘋狂的偏執:“下作?商人不問手段髒不髒,能得到想要的東西就行。”

良久,燕七沅才開口問:“是誰?”

他問是誰動手殺了他的人。

“你認得。”越一翎冷冷答道。

“我認得?”燕七沅笑得有些扭曲。

他派出去的兩個人,有一個是整個十二城再找不出的用毒高手,他本想弄髒了那無辜的小姑娘,再在她臉上劃一刀下毒,叫她一輩子爛着一張臉,恨透她家姐姐。

可惜,他的人先死了。

“有人!”一個家仆低聲喝道:“家主!屋檐上有人!”

燕七沅幾步下轎,擡頭看向屋檐上。

大宅院的屋檐上确實有一個人,看身形似乎是一個女人。

越一翎擰着眉,悄悄把手摁倒了刀柄上。同時他仔細辨認,想看看屋檐上的是不是裴筠,若是,他得攔着燕七沅才好。

可是月光下他看到的卻不是紅衣裳,哪怕在夜色裏紅色會變暗,也是能辨認出的。

他篤定不是裴筠。

“閣下何人!”燕七沅朗聲喝到:“為何壞我的事情!”

那女子不答話。

越一翎心中緊張,暗想或許是顧青怡?可是裴筠不是叫她走了嗎?

燕七沅道:“這位小郎君說你與我相識,若是認識的人,不妨下來相見!”

“你不認得我。”軟軟糯糯的女聲在風中飄散:“但我認得你,我與燕氏血海深仇。”

她說着,幾步錯身越下屋檐,跳進大宅院內,消失在夜色了。

燕家家仆一湧而去,沖進大宅院內四處翻找,別說這個女人,宅院裏連人都沒有,他們連一根頭發絲也沒尋得。

其實那女人話音一起,越一翎就知道是誰了。他認得這聲音,冰河之上,水市之內,拉着薩塔爾琴的阿蘇雷烏。

裴筠今夜見的阿蘇雷烏。

他正垂睫想着,冷不丁聽得燕七沅一句:“你的新婦呢?”

與此同時他身後的門內傳來裴筠溫柔冷靜的聲音。

“郎君?”

這夜的後半夜,冰河上的琴聲嗚咽,在風聲裏傳出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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