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番外】大漠行2

燕七沅是淩晨醒的。

第一個知道的當然是越一翎,并且對此産生了熱烈回應,熱烈到直接就從毯子裏滾了出去。

“七……七爺,您醒了?”也不知是乍一挨風還是怎麽的,他被激得一哆嗦,伏在地上壓着聲音慌張地問,他怕吵醒裴筠。

“嗯……你救得我?”毯子裏的人吐出一句沙啞的話。

“不,不是我,是一位好心的小娘子。”

說話間,越一翎看向裴筠睡覺的地方。

“小娘子?”

晨風把他的話音吹得有些急惶無措,風中卷來大漠的飛沙還有不知哪裏傳來的蟲聲,火中斷成一截截灰燼的木頭發出粉身碎骨的噼啪聲,原來睡着人的地方什麽都沒有,只有一件大氅跌在地上。

馬也沒了。

越一翎手腳冰涼。

“怎麽,人跑了?”燕七沅看出他臉色不對,許是身體抱恙,又或者是這兒沒旁人,他說話突然刻薄起來:“我們翎哥兒眼神一如既往好使,看誰都像個好心的。”

越一翎讓他的刻薄刺得不吭聲,他沒話回,只是感覺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燕七沅向來是個溫文爾雅得體良善的人,從沒這樣說過話,對着家裏犯錯的夥計也從沒有一句重話的。

但這麽有那麽一點疑惑此時也被焦急壓得沒影了。

他只滿眼通紅地看着沙地,盼着小娘子沒走,也莫把這些話聽了去。

他四處張望,倔強地尋找蛛絲馬跡,小娘子不會一聲不吭就走的……他們都找到水了不是嗎?

但是什麽都沒有,除了那件大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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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一翎坐在一邊的殘樹上,垂着腦袋,小臉蒼白,不知道在想什麽。

“……七爺?”他試探着喊:“要不我去找……”

燕七沅此時已經完全回過神,他坐起身看了看疏林間仍然可見的無際黃沙,明白自己并沒有完全得救,只是在去見閻王的路上得了一口續命水。

“找什麽,別找了,”燕七沅又開口,聲音裏帶着冷意:“我看要不你就在這跟我在呆一輩子吧,你也不虧不是麽。”

這話一出口,越一翎的臉血色全無,他不自覺避開了燕七沅的目光,嗫嚅着說:“您身子還弱,我去找一找,我去找……小娘子可不能出事。”

燕七沅捏着虎皮小毯子,扶着遮風用的枯樹幹起身,眼底一片陰鸷,他冷笑:“成,你去找,我看八成也找不到。”

天快亮了,東方破曉,金輪吐着紅火緩慢地爬上遙遠沙漠邊緣。

燕七沅不動聲色地貪享着日出前的最後一絲涼意,目不轉睛地看着越一翎驚慌的背影消失在疏密參差的綠林中,伸手摸向自己的腿。

小腿的纏帶之下有六把雪白的貼身輕軟的薄刃,一同藏着的還有一包毒粉,這是他娘給他帶的,他原先一向厭惡這些東西。

大約是辰巳交替之時,燕七沅瞧見林間影影綽綽好像有人過來,近了才發現不是越一翎,是一個姑娘。

燕七沅見她走過來,心裏明白這大約就是越一翎要找的小娘子。

他不動聲色地掃了裴筠一眼,作了打量,須臾之間就得出了結論。

這女子身上有傷,用的是棕灰色的麻葛布做包紮,與她身上任何一處衣物都不同,是從別處得來的,麻布隐隐滲着血色,這是贏了一場惡戰。

除卻衣服有污血外,她的手和臉也很幹淨,這裏有水源。

刀未入鞘,說明她在警惕,警惕誰?餘賊?還是他燕七沅?

他想了想,決定先發制人。

于情于理于現狀,不管因為什麽,他都必須向她傳達善意,于是他撣一撣衣裳,起身作揖。

“承姑娘恩,救下燕某這條性命,燕某感激不盡,日後若有機會,定當湧泉相報。”

裴筠提着短刀,渾身上下不見一處好,血跡斑斑,此時她用來蒙頭遮臉的披肩不知丢哪裏了,整張臉都暴露在豔陽下。

聞聲她一擡睫,琉璃一般亮的眼睛看過來,陽光幾乎透過她淺棕色的瞳孔,照到人心裏去。

此刻她離他只有十步之遠,正一步邁出林子,似乎是陽光有些刺眼,裴筠對着日頭眯了眯眼睛,又半步退回樹影裏,不對他的道恩作半點反應,只是有些疲憊地問:“小家夥去哪兒了?”

燕七沅笑得溫和,文質彬彬地答道:“翎哥兒去尋姑娘您了。”

裴筠半靠着樹幹,微微側頭看着地面,皺眉輕聲罵了一句。

枝葉間漏下的日光灑在她的刀上,燕七沅一眼瞥見刀身上端莊嚴謹的篆刻:長虹。

“在下姓燕,堂前燕的燕,大梁邱澤人氏,因在家中排行第七,取名七沅,水元沅。還未請教姑娘姓氏?”

大梁貴族弟子興宋學,搞一套什麽克己複禮,有一條就是姑娘家的姓名不能貿貿然去問,因而燕七沅此時只問她姓氏。

然而裴筠對于他克己複禮的提問方式顯然不放在心上,整個人順着樹幹慢慢地滑坐到地上,阖上了眼簾,吐出兩個字:“裴筠。”

受傷明顯使她變得恹恹的,微擰着眉頭,滿臉寫着煩躁,拒人于千裏之外。

她沒有理他的意思,燕七沅卻絲毫沒有受冷遇的自覺,謹守着所謂君子風度,非禮勿視,微笑着移開眼神。

他微微颔首想那把叫長虹的短刀。

似乎在哪裏聽說過叫長虹的刀,他一時想不起來。

越一翎回的有些晚。

他在林子裏迷了一會路,拐過一棵半枯的胡楊樹時迎面看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他大叫一聲,吓得連連後退,結果絆到了樹枝狠狠摔了一跤。

起身時衣擺傳來一股力道,越一翎以為什麽人在扯他,吓得直發抖,眼淚都快抖出來了,鼓起十萬分勇氣一回頭,卻是荊棘鈎住了衣裳。

小少年一呆,驚吓之餘哽了幾下,狠狠掙開了,想踢一腳又覺得好丢人,心情複雜地站了一會,跑開了。

沒走多久,他就迎來了今天的第二次驚吓,直接闖進了大型屠殺現場的核心區。

遍地是血,橫七豎八倒了十幾個人,都沒了氣,有一個死得忒慘,硬是讓四根短箭釘死在樹上,死的不能再透了,那短箭沒入血肉,染紅了末端雪白的箭羽,羽尾處是一簇孔雀翎。

孔雀翎寓意吉祥如意,百無禁忌,很少用作殺器的裝飾,這種孔雀翎作箭羽的短箭雖在他國沒有,但在大梁很常見。

大梁開國杜芳桂将軍馬放南山前的最後一役,曾用一種強弩擊殺過敵國将帥,該弩小巧精致卻殺傷力極強,箭羽用的便是孔雀翎,東平之役後,杜芳國将軍卸甲歸田,孔雀翎短箭在大梁曾風行一時,不少王孫貴胃東施效颦,為取孔雀翎羽,大梁的孔雀驟減,一度難覓蹤跡。

這些都是越一翎小時候的事情了,他認出這短箭的一瞬間就覺得天靈蓋冒煙,說書先生講過,這種弩殺人于百步之外,穿身而過,由于殺傷力過大,早就被禁用了。

他此時瞧見這物,什麽也顧不的了,哪怕這回他直接連動都不敢動了,兩條小腿都在哆嗦。

身體想立刻想就跑,但他卻咬着牙不動。

因為他怕小娘子可能就在這些人裏面。

他默默淌着驚吓的眼淚,抖着心髒挨個翻地上的屍體,生怕在某個死人下邊翻到一張熟悉的臉,身上刺這短箭。

但是沒有,幸好沒有。

幹完這些,他才恍然發現自己方才翻了好些死屍,又吐了半天,心有餘悸地跑走了。

過了正午有些餓了,越一翎才垂頭喪氣地往回走。

他沒找到小娘子,一邊走一邊淌眼淚,心裏還在默默想:為什麽來了莫戈沙漠以後我這麽愛哭,止都止不住,跟越雙禾似的。

真是越想越傷心。

結果沒到昨兒駐紮的地方,遠遠瞧見了兩個人影,他頓時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起來,一顆心也踏踏實實落回原地,擡腿就跑過去。

“小娘子!”他眼角挂着淚珠,眼裏卻閃着光。

下一刻又垮了眉毛。

他看見了,裴筠遍體的傷。

腳下疾疾生風,他差點沒在她跟前停住腳,着急地撲到她跟前,就見她擡眼看自己,沒說話。

“您怎麽了,有沒有帶藥?”

他又看向坐得有些遠的燕七沅。

“七爺您有藥嗎?”越一翎慌裏慌張地開口,有些慌不擇路,他們撿到燕七沅的時候,對方什麽也沒有。

“不知什麽時候丢了,”燕七沅說着,又面有愧色地低頭道:“姑娘救了燕某,我卻幫不什麽忙,真是羞愧。”

越一翎沒有留神對方的語氣與剛醒時的區別,因為這樣的燕七沅是邱澤人都知曉的燕七爺,宋儒風範。

越一翎擡手探向裴筠的額頭。

燙,整張臉都沒有血色。

“小娘子,你好像發燒了。”越一翎急得昏了頭,忘了自己還在沙漠裏頭,熱是常事,更別提此刻裴筠沒點遮擋,只能由着氣溫蒸着臉。

“翎哥兒,也可能是熱的。”燕七沅提醒他:“你莫慌。”

越一翎讓他說得窘迫起來,幸好天熱,他臉本就紅着,看不出什麽端倪。

一直沒說話的裴筠終于開口了,她好像是緩過神一般開口,聲音有些虛弱:“扶着我走,裏頭有屋子,屋子裏應該有藥,外邊也長着藥草,找找便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剛剛瞧見了。”越一翎連連點頭,輕手輕腳去扶她。

他确實瞧見了,那一大批橫七豎八的屍體邊上,有一戶小屋,門窗都打爛了,碗碟碎了一地,他偷摸着看過,一個人也沒有。

他想接過裴筠手裏的短刀。

她卻沒松手,也沒有想給他的意思。

“我背您吧。”他誠懇地看向她。

“不如我來。”燕七沅站起身來:“燕某雖是書生,卻還是有點力氣的。”

越一翎瞧了瞧自己的小身板子,又看看燕七沅人高馬大的,相比之下還是燕七沅比較穩妥,于是他點點頭說好的,他也不想摔了小娘子。

“還請姑娘不嫌棄在下這一身泥灰。”燕七沅背對着裴筠蹲下身子。

裴筠身子晃了一下,僵持了有幾秒,越一翎都以為她要拂了燕七沅的面子,就見她将刀入鞘,橫在自己和燕七沅之間,動作利索地爬上了他的背。

“小家夥你待會幫我上藥,背上有傷。”她閉着眼睛說話。

越一翎正在把地上的行頭卷成一團往身上背,聽到這句,倏忽之間瞪圓了眼睛:“我……我嗎?”

在燕七沅和越一翎之間選一個人給她上藥,越一翎的确更合适些,年紀小,伺候過人,只是她似乎忘了越一翎手上有傷。

“嗯。”對方嗓子眼裏發出一個單音節,似乎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越一翎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心,之前的刀傷不是特別深……就一直沒包紮,此刻已有些炎症,腫了起來,這時候他才發覺痛,龇牙咧嘴地吹了吹。

他一擡頭瞧見陽光照在裴筠臉上,她擰起細細的眉毛,越一翎連忙把燕七沅往樹蔭下引了引,解下自己的外衫,脫出裏邊一件,遞給裴筠。

“幹淨的。”

裴筠自然地接過他的衣服,入手軟滑,是上乘的緞料,市面上也得值十多錠銀子。

“這衣服是七爺給的,有一回我把跌進池子裏,七爺見我可憐,給我買的,我洗得可幹淨了。”越一翎看着裴筠把自己圍得嚴嚴實實,微微仰頭和她說話。

燕七沅側頭看了一眼,笑了笑。

裴筠思忖着,這燕七沅走商必帶了有多少寶貝。也不知是哪位耳朵靈的捷足先登,搶了這批寶貨,只是他走這趟貨連旗山嶺都沒收到的消息,怕不僅是耳朵靈。

“走吧。”她說着把那件衣服披在頭上,聲音略顯疲憊。

“七爺,您跟着我,我給您探路。”越一翎這會兒想起自己的正主子,适宜地狗腿了一下,有一點臊,聲音小小的。

半個時辰左右,一行三人到了裴筠說的那間屋子。

經過那片那殘屍遍地的打殺場,燕七沅明顯面色不虞,走走停停。

越一翎已經吐過一回了,仍然不敢去看,眼神躲躲閃閃,但他時不時關注一下自家主子別摔了人,分神許多,也就不那麽緊張了。

唯有燕七沅背上的人看到那釘在樹上的死人,突然擡手指了一下:“他是戚子山。”

她是故意的,為了逗一逗這慌裏慌張的良家子。

果然,越一翎受驚慢了步子,擡頭望去,一分神,腳下不察讓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卻沒摔成。

裴筠從燕七沅背上探身扯住了他的後衣領,越一翎瞧見他要摔去的地方,一具屍體上露着一截明晃晃的刀尖,心裏頭一陣發怵,竟忘了動彈。

一縷發絲落到他臉上,有些癢,他伸手扒拉一下,卻發現是裴筠的頭發。

“……”他慌忙縮回手指,感覺自己手指發燙,臉也發燙,一定是臉紅了。

“翎哥兒,小心些。”燕七沅舒了口氣,笑了笑,語氣有些嚴厲地提醒他:“莫怕死人,要看路。”

越一翎忙站穩身子,老實地回了一句好。

見人站穩了,裴筠立刻松了手:“看路。”

這木屋從外頭瞧着的确不大,進去了卻別有一番洞天,落地罩隔斷了房間,将屋子一分為四,各挂牌匾“燒 ”、“殺”、“搶”、“掠”,落印“戚子山。”

越一翎默默咽了咽口水,光看字就覺得心驚肉跳。

燕七沅皮笑肉不笑:“此人真是志向明确。”

越一翎按照裴筠的指示在“搶”字間找到了暗門,推開暗門,偌大的庭院赫然出現,嶙峋怪石,水流錯落,檐廊下十幾個房間,門上各挂一鈴,風吹不動,啓門即響。

燕七沅把裴筠放在檐廊石階上,叫越一翎陪着她,自己先去粗略檢查一下房間。

一刻後燕七沅面有不虞地回到他二人所在的地方。

“西邊第三間有女人的屍體。”說着,他嫌惡地皺眉:“這些盜匪真是罄竹難書,枉做一世人。”

裴筠擡頭看了眼他說的那間房,沉默地移開眼。

戚子山虐殺女子,不把女子當人看這件事情她早有耳聞。

她阖上眼睛,心裏冷冷想,還不是死在女人手上。

燕七沅要先去找找傷藥,囑咐越一翎收拾兩間屋子出來。

越一翎即刻撒開腿跑進了最近的一間屋子,一進屋就讓刺鼻的汗臭味熏得屏住呼吸。

他打開門窗通風散味,将床上的褥子卷了卷,又在床底下搜羅出幾雙臭烘烘的鞋襪,櫃子裏的衣服,牆上的骨頭挂飾……全都扔到了院子裏,動作利索極了。

期間他搜出一把鑲着瑪瑙的匕首,捧着跑到裴筠跟前:“小娘子小娘子!你瞧!”

裴筠将匕首拿在手裏掂了掂,左右仔細看了看。

沒有官制印,也不是什麽稀奇樣式,唯一不普通的是,刀柄上除了瑪瑙,還鑲了別的物件,裴筠看着中間那塊特別的石頭,眼睛驟然亮了一下。

她将匕首遞還給他。

“你找到的,歸你。”

“……我的?”

“這東西已無主,是你的了。”她用手指了指他們來的方向,提醒他這東西的主子就躺在外頭腐爛。

“送給你家妹子。兄長出門一趟,總歸要帶點禮物,女娃娃都喜歡這種珠子寶石。”她說這話時,眼裏有一閃而過的溫柔,卻叫越一翎猝不及防地看了個正着,他微微恍惚一下,很快就回神笑起來,只覺得這荒涼大漠的熱風也帶了一點涼意。

他原先還猶豫着,畢竟跟在燕七沅後邊聽慣了“不食嗟來之食”、“不義之財不可留”這類訓誡,叫他收下這把匕首,心裏總歸有些膈應。

而此時聽了裴筠的話,他看着燕七沅沒有回來,迅速把匕首揣進袖管裏,用纏帶結結實實地和小臂綁在一起。

他用氣聲悄悄對裴筠說:“小娘子,請您莫要告訴我家七爺,他會生氣。”

裴筠笑了笑:“燕七沅是個貴族學子吧,學着宋學那一套恪守禮教。”

她說:“但世上有些地方沒有禮教的立足之地。”

越一翎對她說的話似懂非懂,卻讀懂了裴筠眼眉間的譏诮。

眼睫輕振,唇角一彎,生動極了。

越一翎想:小娘子不發脾氣,靜靜坐着說話當真好看。

屋子裏的氣味散得差不多了,越一翎不甚滿意地嗅了嗅,恨不得再點一支香熏一熏,奈何環境艱苦,他忍了。

小少年彎身撲拉撲拉床板,把自己的虎皮小毯子鋪了上去,又将裴筠扶到床上去。

這時候,去了有半個時辰的燕七沅抱着一罐酒,拿着幾株大薊和十萬錯進屋來:“裴姑娘你看我有沒有拿錯,我瞧院後的馬棚邊上培了許多草藥,你看……”

“馬棚裏可有馬?”

燕七沅讓她問得愣了愣:“……有兩匹。”

忙活着找水盆的越一翎也愣了愣,想起之前他們也有一匹馬,便随口問到:“小娘子你的馬呢?”

“昨夜跑了。”裴筠說着,接過燕七沅遞過來的藥草辨認了一下:“沒錯,你懂醫理?”

“一點點。”燕七沅笑了笑,彎身從她手上拿回藥草。

“七爺會的可多啦!”越一翎大聲說着,墊起腳從櫃子上拽下一個缺口的木盆,洋洋灑灑扯出許多灰塵,落了他滿頭滿肩。

他眯着眼直後退,絆着凳子一屁股坐下,抱着木盆直咳嗽:“咳咳咳……小娘子,阿嚏——院子裏的水可用麽?”

燕七沅直接讓他逗樂了,連裴筠都忍不住笑了笑。

“可,是地下河引上來的活水。”

“燕某人将草藥杵爛了待會兒遞過來,姑娘且将傷口清理幹淨,用酒擦一擦傷口。”

燕七沅将酒壇放在桌子上,出招呼一下越一翎:“你待會要為裴姑娘上藥,先把手上的傷處理幹淨,再打點水給姑娘用。”

越一翎點點頭,抱着缺口的木盆跟着燕七沅出門去了,就着院子裏的水池子打了點水。

自小長在遍處河川的邱澤,此時越一翎看着清亮亮的水,就像見到親人似的,心裏蠢蠢欲動,忍不住撩了點水撲到臉上,自己皮了一下就心滿意足地笑開了。

一擡頭見燕七沅沖他笑着擺一下手,示意他趕緊做事情,越一翎連忙收了玩心,老老實實洗手。

水一浸入傷口,小少年疼得五官都皺成一團,即刻将手從水裏拿出來,撅着嘴對着傷口吹一吹,挑出沙粒又繼續洗。

洗完他覺得手都不是自己的了,手指直哆嗦,他只好顫顫巍巍地用胳膊抱着一盆水進屋去了。

待把水盆放在床邊的凳子上,他用手背擦了擦額角的汗,有些洩氣的說:“小娘子,我手抖得厲害,待會為您上藥……”

“無妨。”裴筠扶着帏柱坐起身來,把越一翎之前脫給她的中衣割下一條布來作手巾用。

“慢一些即可。”

她指了指桌上的酒壇,越一翎會意,抱了來,放到凳子上。

就見裴筠手腕一翻,直接削平了半邊酒壇子,酒水撒了一地,切破口整齊無比。

越一翎吓了一跳,滿臉震驚,慌忙躲開濺出的酒水,他從不知道這把刀這樣鋒利。

也有可能是小娘子太兇殘,他想起門外頭的屍橫遍野,臉色白了白,當時若裴筠執意要殺燕七沅,憑他一雙手,怎麽能攔下這樣的刀。

“伸手。”

越一翎正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亂想裏,聽到她的話就乖乖地伸出手來。

裴筠抓住他的手直接摁到了酒壇裏。

血液沖頂。

疼痛從手掌心随着筋脈直彙到頭頂,疼的他小腦仁一抽一抽的,靈臺一片清明。

越一翎叫得很凄涼,力氣都被這份疼痛卸得一幹二淨,就別提掙開原本就力氣大的裴筠,而且就算他有這個力,也沒這個膽。

良久,裴筠把小少年哆哆嗦嗦的兩只小爪子拎出來。

“你先出去,我待會叫你。”

手掌像挨了火燒一般,燙極了,越一翎神志不清地出去了。

燕七沅原就在木屋檐廊下杵藥草,四處彌漫着苦澀的草汁氣味。

越一翎出來的時候,燕七沅正拿着藥杵在笑,沒有一點風度可言,還故意逗他:“翎哥兒,疼不疼?”

“忒……疼……”越一翎說話都不利索了,委屈巴巴。

燕七沅哈哈笑起來:“我可算知道咱們家這麽多做活的夥計,為什麽娘就偏愛你了!有趣!”

越一翎不理他,蔫了吧唧地,像霜打的小黃花似的,頹喪地蹲在門口,心疼地呼着他的傷口。

好在沒過多久,手上的知覺就恢複了許多。

這時候,裴筠的聲音也響起來:“換盆水來,再拿點酒。”

越一翎一聽到她的聲音,一蹦三尺高,敏捷得堪比小兔子:“來了!”

他先抱了酒來,又把水盆端出去換水,等他再進屋時愣了愣,臉上倏忽飛起紅霞。

裴筠坐在桌邊,擦幹淨身子後,只攏了件單衣,一把細軟的頭發搭在肩上,許是因為日曬過狠的原因,發尾微有發黃。

越一翎一進來,她一掀眼睫,露出淺棕色瞳仁來,那雙眼睛一如往常,無端明亮,自帶靈氣。

越一翎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掏出自己懷裏的小匕首,割開她的衣服。

他割開衣服時就愣住了,心裏那些忸怩全沒了。

裴筠背上的傷自後腰斜斜切入右側肋骨,皮肉外翻,一動就要出血。

越一翎雖是個拿着月例伺候人的,在歌舞升平的邱澤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

他不知道一個姑娘家的背該是什麽樣子,但總歸不該是這樣,除卻這道新傷,還有許多七七八八錯落的舊疤,甚至有一道就在後心口。

他甚至說不出都是些什麽東西弄出的傷口。

越一翎手上的動作停下了。

裴筠手撐着桌面,閉上眼說了句:“出去哭。”

越一翎乖乖出去了,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垂着頭,手裏還握着要給裴筠擦傷口的絹布。

“怎麽了?”燕七沅瞥見他怏怏的模樣,便放慢了手中的活,開口問道:“難過什麽?”

越一翎舉起他中的絹布,紅着眼眶讪笑:“沾了烈酒,手傷還是好疼。”

他吸了吸鼻子,再次敲了敲門。

裴筠略顯虛弱的聲音響起來:“進來。”

越一翎端着水盆進進出出換水,臉上跟傍晚的火燒雲似的,燕七沅瞧着,逐漸含起了笑。

越一翎垂着頭乖巧地點了兩下,小臉紅撲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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