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先聲奪人

兩害相較取其輕,雖說葉賢嘉想着要平息這場風波,最好的法子也就唯有讓葉明月一個人來承擔這所有的罪責。但即便他理智上曉得是如此,情感上卻又止不住的開始心疼葉明月。

她畢竟只是一個還不到十四歲的小女孩,卻因為他的緣故,要她來受這份罪。

于是他想了想,便吩咐着黃鹂趕緊的回泠雪軒取一雙護膝過來,再拿一件衣裳來。

昨日剛下了一場雨,地氣還是涼的。祠堂那裏又常年陰冷,在那裏跪一晚上,不說寒氣侵骨,可總歸還是會有幾分涼飕飕的。有了護膝,再多加一件衣裳,自然是會好一些。

等葉賢嘉和葉明月到了鐘翠堂,便見正房裏通火通明。

老太太蔣氏沉着臉,坐在正面的羅漢床上,手裏拈着一串琥珀念珠。大太太林氏和三太太虞氏分坐在左手邊和右手邊的第一張玫瑰椅中,錢夫子坐在了右手邊的第二張玫瑰椅中,而葉明玉則是坐在了蔣氏身旁的一只繡墩上。

見着葉明月進了屋子,葉明玉擡了頭,望着她得意一笑。

白日裏她沒能成功的讓葉明月觸黴頭,現下她可要親眼見見祖母是如何責罰葉明月的。

而葉賢嘉一進了屋子,也不待蔣氏先發話,當先就轉身對着葉明月喝叫了一聲:“逆女,還不跪下。”

因着來時的路上葉賢嘉已經和她分析了其中的利害,所以當下葉明月聽了葉賢嘉的喝叫,毫不猶豫的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葉賢嘉這樣的先聲奪人,反倒将蔣氏等人給打了個措手不及。

蔣氏原本是想拿着這事好好的大作一番文章,最好是将二房裏的所有人都給繞進去一個不尊師重道,不孝不悌的名聲,可沒想到這葉賢嘉不過兩只腳剛站在了她這鐘翠堂的地面上,當先就喝叫着葉明月跪了下去。

蔣氏懵了一懵,随後反應過來,便說着:“老二,今兒你女兒......”

只是她一語未了,早被葉賢嘉給接過了話頭去。

“母親,今日的事我已是悉數都知曉的了。”

說到這裏,他又轉頭喝叫着葉明月:“逆女,誰給了你膽量,讓你敢同錢夫子比試的?咱們葉家的家規,頭一條便是要尊師重道,錢夫子說着你兩句便如何?不管她說你什麽,你做學生的,都得老老實實的受着。可你竟然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敢去同自己的夫子比試,僥幸贏了,還一定要夫子信守自己許下的承諾。這如何是你一個做學生的該對夫子說的話,做的事?還不快過去,對錢夫子賠不是,請她原諒你年幼不懂事犯下的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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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明月聽了,忙轉身對着錢夫子的方向彎了彎身子,低眉順眼的說着:“是學生年幼不懂事,沖撞了夫子,還請夫子原諒學生。”

他們父女兩個這樣唱雙簧,聽在錢夫子的耳朵裏,只覺得面上火辣辣的一片發燙。

葉賢嘉說的那番話,明面上是責怪着葉明月,可暗地裏其實也将她給繞了進去。

什麽叫不管她說什麽,你做學生的,都得老老實實的受着?最後還有那個,便是你僥幸贏了,還一定要夫子信守自己許下的承諾,這話裏話外的,可不也有說她的不是?且後來他們父女兩個都只說着葉明月年幼不懂事,但自己可已經是三十多歲的年紀了,還這樣的同一個不到十四歲的少女計較,那自己成了個什麽樣小肚雞腸的人?

錢夫子通紅了一張臉,慌忙從椅中站了起來,面向蔣氏說着:“老太太,五姑娘行這樣大的禮,我不敢受。”

蔣氏的面色十分的難看。

葉賢嘉現下已是牢牢的将這事的主動權握在了他手中,反倒是讓她沒什麽話可說的了。

于是當下她便沉聲的說着:“有什麽不敢受的?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做了月姐兒這許久的夫子,受她這樣的一禮算得什麽?只管安安心心的坐下便是。”

錢夫子聽了,便扭扭捏捏的複又坐回了椅中去。

而這時葉賢嘉又在喝叫着葉明月:“為了你這樣的一點小事,竟然是勞煩到了祖母,讓她老人家操心。這麽晚了,都巴巴兒的叫了你過來,就是想着要教你做人的道理。你自己說,你這樣勞煩到了你祖母,是不是不孝之極?還不快過去對你祖母磕頭認錯,請祖母原諒你。”

葉明月聽了,忙又轉身對着蔣氏的方向,且又伏下身子去磕了個頭,只低聲的說着:“祖母原諒,是孫女做差了。倒連累祖母還要為孫女操心,是孫女不孝啊。還請祖母一定要原諒孫女啊,不然孫女就長跪不起了。”

說到後來,她竟然是伏在地上,嘤嘤嘤嘤的哭了起來。

她原就生的身形瘦弱,且夏日的衣裳也單薄,更何況她穿的又是這樣素淡之極的衣裙,又這般的伏在地上痛哭,肩背都在顫在不住。不過是一個還未及笄的女孩兒罷了,誰還能真的因着這件小事同她計較呢?

蔣氏的臉上只陰沉的都快要滴出水來一般。

這和她設想裏的場景完全不一樣。

難道這事葉明月不該誓不認錯的麽?薛氏不該據理力争的麽?葉賢嘉和葉明齊多少也是個文官,讀聖賢書的,不該是一身傲骨,誓不低頭的麽?可怎麽現下這父女兩個一進來就讓葉賢嘉上演了這樣一出當面教女的戲碼?且現下葉明月還伏在地上哭的這樣傷心,讓旁人見了,豈不會以為她是在苛責虐待這個不是自己嫡親的孫女兒?

想到這裏,她就察覺出了不對勁來。

薛氏和葉明齊怎麽沒來?薛氏慣常是個炮筒子,一點火就要炸的。且她又護女心切,若是見着自己話裏話外的為難葉明月,勢必是會忍不住,跳起來和她講道理。到時自己才能拿了婆婆的名頭來壓她,然後再将葉明月不孝不悌的名頭扯到薛氏等人的頭上去,這戲方才是正确的唱法啊。可現下最容易惹火的主角沒來,只來了葉賢嘉和葉明月這兩個滑溜的跟泥鳅一樣的父女,這戲還怎麽唱?

蔣氏張了嘴,正要問着葉賢嘉,薛氏和葉明齊怎麽沒來?先時她讓冬梅去東小院傳話,不是叫着你們四個人都過來的麽?怎麽現下就敢這樣違逆我的話了?

只是她方才張了口,話還沒來得及說出來,便見旁邊坐在繡墩上的葉明玉跳了起來。

葉明玉原是坐在那裏等着看葉明月笑話的,可後來她看這形勢不對啊。再怎麽發展下去,不說看不到葉明月的笑話,倒搞的她葉明月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于是她忙從繡墩上跳了起來,伸手指着葉明月,轉頭對蔣氏急道:“祖母,您不要被她給騙了。先前她在水榭裏仗着自己的繡工比錢夫子的好,可耀武揚威了。現下她倒是會在您面前裝可憐。您不要信她。”

蔣氏幹咳了一聲。

葉明月和錢夫子的這事,若真論起來,那還是錢夫子和葉明玉挑的事,葉明月不過是怒而應對罷了。便是葉明月有錯,那也只占了三成,錢夫子和葉明玉倒是占了七成。原本蔣氏要拿着葉明月這三成的錯為由頭去借機生二房的事就已經夠難的了,可現下葉明玉還偏偏要跳了出來說葉明月的繡工比錢夫子好的事。

這當口還扯這個做什麽?再扯下去這事豈不還有的說了?

于是蔣氏就虎了一張臉,裝作沒聽見葉明玉的話,只對葉賢嘉說着:“老二,怎麽你媳婦和齊哥兒沒來?難不成是冬梅傳錯了話?還是我老婆子的話不中用了,讓着你們一家子都來,最後卻只來了你和月姐兒兩個?”

葉賢嘉聞言,就氣憤憤的指着葉明月說着:“都是因為這個逆女。先前她母親知曉了這逆女在水榭裏頂撞錢夫子的事之後,只氣的當場便心口發疼,躺在床上再也起不來。我和齊哥兒散值回來,聽到了這事,說了月姐兒一頓,随後也是想一家子一起來給母親賠罪的。只是臨來的時候,她母親無論如何也是掙紮不起來,所以兒子沒法子,就讓齊哥兒留下陪她,自己帶了月姐兒來您這裏,請您發落。”

葉賢嘉自然也是曉得,他這裏越表現的對葉明月氣憤,那邊蔣氏就越不會對葉明月如何,所以他這才一口一個逆女的叫着。

而葉明月聽了葉賢嘉的話之後,伏在地上越發的哭的傷心了,到後來都是哭的無語凝噎了,真是聞着傷心,聽者落淚啊。

這時就聽得林氏的聲音在說着:“二叔這是要将所有的事都推在月姐兒的身上啊。可俗話說的好,子不教,父之過,月姐兒之所以今日膽敢頂撞夫子,頂撞幾位姐姐,這還不是二叔平日裏沒有教好的緣故?論理,這個教女不嚴的名頭二叔可摘不過去。”

蔣氏聽了這話,轉頭贊賞的看了她一眼。

她素來不喜這個大兒媳婦,但林氏這幾句話卻是說到了點子上去了。

于是她立時便沉了臉,說道:“你大嫂這話說的不錯。老二,你可有什麽要說的?”

葉賢嘉是伸手一撩袍子下擺,直接就對着她跪了下去。

随後他也是伏了身子下去,只說着:“是兒子教女無方,還請母親責罰。”

蔣氏啞火了。

這葉賢嘉也承認的太快了吧?

她原是想說,老二你是不是瞧着你們二房現下有了一個戶部郎中,又有了一個翰林院庶吉士,便将我老婆子和你大哥三弟都不放在眼裏了?這整個武安伯府就都要看着你的臉色行事了?這還了得?當今天子最是尊師重道,也最重孝道的,像你這樣縱女違逆夫子,頂撞長姐的人,內裏必然也是個不尊師重道,不孝不悌的人。你這樣的人,哪裏還好意思做什麽臣子?趕明兒老婆子就找人好好的說道說道這個理兒。

蔣氏是想着,這樣的一頂大帽子扣了下來,葉賢嘉勢必是要氣矮幾分。往後見着她,還有大房和三房自然得是要客客氣氣的。

但是沒想到葉賢嘉直接就是跪下來認了錯,這話還讓她怎麽說?

蔣氏頓了頓,最後覺得她這些已經想好的說辭還是要說的。

于是她輕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就待要義正言辭的将這些話都說出來,但忽然就聽得跪在地上的葉明月哭聲大了起來。

随後又見她膝行幾步上前,一把抱住了蔣氏的腿,眼淚鼻涕蹭了她一裙子,哭道:“祖母,都是孫女一時豬油蒙了心,頂撞了錢夫子和姐姐們,惹的祖母不高興,祖母您罰我吧。”

說罷她哭聲又大了起來。且一邊哭,一邊又說着:“孫女還違背了祖宗尊師重道的規矩,孫女對不起祖宗們,情願去祠堂,當着祖宗們的牌位跪着反思自己犯的錯,還請祖母能恩準。”

蔣氏身上的這條裙子是姜黃底子馬面裙。那馬面卻是赤金撒花緞面做成的,很是貴重。蔣氏極是喜愛這條裙子,到現下統共也不過才上身三次,可是現下就被葉明月這樣大哭着蹭了一馬面的鼻涕眼淚水。

雖然她心中極是嫌棄,可衆目睽睽之下,又沒法子做出一腳踢開葉明月的事來,那樣實在是顯得她太不慈愛了。

所以沒法子,她也只得權且忍了下來,聽着葉明月說話。

可聽到後來,她只覺得頭痛不已。

她原是以為着,今日的這事,葉明月和葉賢嘉等人是絕不會輕易認錯的,到時她就只拿着不尊師重道,不孝不悌這兩個名頭死死的拿捏住葉賢嘉,讓他不得不低頭。可誰成想現下這父女兩個倒是一個比一個認錯積極,葉明月還自求着要去跪祠堂,對着祖宗的牌位反思忏悔,這可不就牢牢的堵住了她腹中的那許多說辭?

而現下那些未能說出來的話就在她的腹內不住的發酵膨大,只脹的她胸腔裏的一顆心都在突突的狂跳個不住,兩側太陽穴也是同樣突突的狂跳個不住。

她側了側身子,右胳膊肘支在了炕桌上,右手無力的按着自己的右太陽穴。

偏偏葉明月還在那裏哭個不住,只求着她讓她去跪祠堂,葉明玉又在旁邊氣急敗壞的跳個不住,只讓她一定要責罰葉明月,到後來蔣氏只被她們兩個給吵的腦仁都快要炸出來了一般。

于是她一個沒忍住,便喝叫着:“都吵吵什麽?月姐兒今日頂撞了夫子和長姐,是該罰。便去祠堂當着祖宗的牌位跪着反思一宿。可玉姐兒今日言語之間也略顯刻薄了些,差了做姐姐該有的寬容度量,回去抄十遍《女誡》。”

葉明月罰跪祠堂這事她原就是做好了心理準備,所以當下聽了蔣氏的這話,她倒沒有覺得有多驚訝。可葉明玉卻是怔愣在了原地。

她原是想着來看葉明月受罰的啊,可末了怎麽祖母連她也一起罰了起來?雖然說她只是要抄

十遍《女誡》而已,比不得葉明月要在那陰森森的祠堂跪一宿,可到底也失了臉面不是?

這一切都是葉明月引起的。

想到這裏,葉明玉便側了頭,狠狠的剜了葉明月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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