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叫什麽名兒啊?多大了?”
花绫子拿着鐵鉗撥了撥爐子裏的炭火,随口問了一句。說話間,門板被吹開,雪花卷在疾風裏飒飒往屋裏鑽,遇着寒氣,爐子裏冒出來的火苗似乎都黯淡了些,小店裏冷熱交替,花绫子麻利起身,幹脆将大門闩上,搓搓手,回頭朝着狼吞虎咽的小叫花子嘆一句,“今兒可真夠冷的,得虧碰見我花绫子,不然你到今晚上肯定變成冰柱子了!”
才入冬,就下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入眼白茫茫一片。雖是晌午,天色微昏,路上看不見行人,街邊花家包子鋪裏空蕩蕩的,沒有來客,就只有掌櫃花绫子,和她剛撿回來的小乞丐。
爐子上面坐着壺,壺裏的水咕嘟嘟冒着熱氣,眼前氤氲缭繞,她隔着淡霧,看到對面坐着的小叫花子蓬頭垢面,端着今日剩下的最後兩盤熱包子吃得正歡,也不曾擡頭看她一眼。這孩子從頭到腳一片狼藉,衣裳破破爛爛的,又黑又髒,很是可憐。
花绫子眼中的叫花子正是陸錦。半個月前,他還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京城貴公子,可現在呢?他餓瘋了,兩手齊上,可勁兒往嘴裏塞,吃的太急,嘴裏全是包子皮和包子餡兒,香味充斥着口腔和感官,仿佛這是世上最美的味道,讓人流連忘返,回味無窮,哪裏還顧得上搭話。
“哎…問你呢?小叫花,叫什麽名字啊?今年有…十五了吧?”
花绫子覺得好笑,搖搖頭,又問道。陸錦還是沒法回應,兩大盤肉包很快一掃而光,連個渣都沒剩下。花绫子看着對方鼓囊囊的腮幫子,噎地喘不過氣來,就着壺倒了碗熱水給他,關切道:“慢着點喂,…飽了麽?”
陸錦差點熱淚盈眶:誰說這世道險惡?人心不古?!他那些大家公子的範兒自暈倒在花家包子鋪門口之前就已經丢幹淨了,如今填飽肚子,倒将往日的教養撿回來幾分,下意識端正了身子,朝着花绫子腼腆一笑。
他平時不會對着姑娘們微笑,因為他母親說他笑起來太迷人,會讓姑娘們喜歡他,然後得相思病,他年少,以為母親所言非常有道理,所以很謹慎。
但現在不一樣了,對面坐的是他的救命恩人,面色紅潤,是看着十分和善的女掌櫃花绫子,投之以桃,報之以李,花掌櫃沖他笑,很好,他就笑回去。當然他還需要用微笑博得她的認同和好感,然後規劃後續的溫飽問題。
可惜現在形象邋遢,他這笑裏難免帶着許多的不好意思,畢竟這是七天以來第一頓真正的飯,掩着手打了個飽嗝兒,嗓子眼裏全是吃食,塞得滿滿當當,沒地方往下咽,連說話都騰不出餘地來。
陸錦猶豫片刻,還是決定看着她救他一命的份兒上,将姓名年齡據實相告。沒錯,這世上有的是騙子,可是直覺告訴他,對面這個端莊大氣的姑娘是他完全可以信賴的,遂在柏木桌上拿根筷子就着湯碗沾了水在桌面上慢慢寫下“陸錦,十六”四個字。
“.陸…..綿?”花绫子猶豫了一下,大聲念了出來。“原來你叫陸綿啊,好名字!那我以後叫你綿綿吧!”。
陸錦眼角一抽,噎的更厲害了。咕嘟咕嘟喝下一大碗熱水,仿佛才活過來一般,舒舒服服出口氣,忍饑挨餓這幾日,過得實在恓惶,冰天雪地裏,要不是花绫子看見他,将他帶進來,可能他真的就上西天見如來佛祖了。
不過,她喊錯了他的名字,看着花掌櫃得意洋洋自以為很有學識的表情,陸錦心裏嘀咕一番:萍水相逢而已,念錯..就念錯罷,沒有什麽糾正的必要。
所以,陸錦點頭默認花掌櫃給他新起的這個名字。他吃飽喝足,拽着自己破破爛爛的衣角,心中還在掙紮:好不容易遇上了善良的人,是不是可以在這裏多逗留幾日,緩緩氣力。如今所在的地方,叫做秦州,按說離京城夠遠的了,估計他爹陸遠的手再長,一時半會兒也伸不到這裏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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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出走半個月,錦裘駿馬出的門,不到八天,被騙子從頭到尾騙了個幹淨,之後的七天風餐露宿,嘗盡人間辛酸疾苦,現在一下子有了熱飯,有了暖屋,還碰見了熱心友善的女掌櫃,和外面的冰天雪地相對比,他還真舍不得離開呢。
“好心的姐姐,我…我吃了你的包子,可是…我身無分文。”他臉皮有些薄,低了頭,小聲道, “我….改日有了錢,一定..加倍還你!”
說最後一句的時候,他加重了語氣,似乎想獲得花绫子的信任。他身無分文,無路可行,好不容易抓住救命的稻草,哪能輕易就這麽松開?所以現在不光是想蹭吃,還想蹭住,….要是能跟花掌櫃借點錢繼續跑路,…那樣…也…是不錯的。等他度過人生最艱難的這些日子,還花掌櫃的恩情易如反掌。
陸錦将自己的小心思整理了一遍,嗫喏道,“…..我…還想——”
“別改日啊,就現在還了罷!我也正有此意,反正你沒地方去,不如就待我跟前,嘿嘿,這就是傳說中的‘以身相許’!”
花绫子似乎知道陸綿綿要說什麽,接了他的話,且笑的十分自在。唇角揚起,兩邊還有梨渦微漾,滿臉得意洋洋,好像這就是你情我願,只剩下脫口而出了。
陸錦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他還是太單純!為什麽看到人家溫暖的眼神就覺得這人一定是好人呢!人和人之間,難道真的一點信任都沒有了麽??
他張口結舌,臉上髒兮兮的,那雙眼睛,明澈如玉,此刻卻透着愕然驚恐的神情。花绫子掠過他的表情,頗不以為然,又笑道,“怎麽,綿綿你不願意吶?我花绫子做的小本買賣,真當這兩籠包子不要錢麽?就是扔給狗,它還沖我汪兩聲呢!”
“可是….你說……什麽以…身……..…….”
哼,不說以身相許,本公子還願意拉低身段和你做朋友!
陸錦十分不痛快,全數寫在臉上了:不過就是兩籠包子而已,代價也太大了些吧!都說西北地的民風彪悍粗狂,果不其然。一個姑娘大大咧咧,對着爺們兒張口就來個以、身、相、許!也不害臊,連含蓄一下都不曾,這…這..還是女人麽??…他今天算是開眼界了!
頃刻間,他對花绫子的幾分好感蕩然無存,還生出了一種在山中遇到女強盜女大王之後束手就擒的挫敗,垂了眼眸,在心裏飛速盤算:跑吧,出去凍死在外面算了!可是力氣尚未恢複,奪門而去花绫子一定不會放過他,跟女人鬥勝之不武,況且..吃了人家的嘴軟,呃,…..不如先穩着她,然後再想其他辦法……
花绫子無法洞悉對方的內心,倒是很無所謂, “對啊,別看那就是兩籠包子,關鍵時刻它可救了你的命,救命的包子嘛,那可就值錢了!我瞧你眼下也沒有落腳的地兒,留在包子鋪,也好過在外挨餓受凍,被人欺負。考慮一下呗。”
花掌櫃對人情世故的琢磨顯然要比陸錦高上許些,她也必不猜陸綿綿想什麽,但篤定綿綿一定會答應,畢竟像她這樣和善的掌櫃實在是太少了。
無家可歸的乞丐嘛,有個落腳的地,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呢!賞她口飯吃,你情我願,何樂而不為?如今花家包子鋪才有個奔頭,另雇人手于銀錢上也有些緊張,當然她有點摳門也是一方面原因,不如用這救命之恩拿下陸綿綿,等生意火起來,另雇他人,打發她離開也無不可。
花绫子又添了幾塊炭進去,爐火燒的旺,将些微圓潤的臉蛋映得紅彤彤的,“賣身一年,在鋪子裏打雜做小工,可不就是以身相許麽?”
陸錦總算是轉過彎來了,一顆心落在了實處,對花绫子的自以為是哭笑不得:大姐哎!沒文化就別顯擺,“以身相許”不能這麽用好嗎!
他在心裏奚落一番,連忙撫平自己身上剛起來的雞皮疙瘩,暗地裏開始計較:眼下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世态炎涼,他去哪兒都不如待在這裏,姑且答應她,待上幾個月,等過了冬,緩過這口氣,再回了京城,到時候送她兩間鋪子也算很對得起她了!
想清楚了,陸錦鄭重點頭,一副視死如歸,聽天由命的架勢:“好,我聽花姐姐的。”
“別垂喪着臉,高興點!”雙方達成口頭協議,花绫子很熱情,伸手過來拉他,陸錦小小受驚,連忙避開了,雖說出門在外沒那麽多計較,可男女畢竟授受不親啊。
花绫子不知陸綿綿心裏的小九九,她只是想套近乎,見對方不領情,鼻孔裏出氣,哼道“我說綿綿吶,姐姐也不是壞人,也真是覺得和你有眼緣呢,才想對你好點!再說了,吃飯付錢,付不起就出力幹活,天經地義啊,…姐姐也要養家糊口的不是?好妹妹,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花绫子窮苦出身,知道人活着都不容易,也絕不會像那些大戶家的財主老爺,專門壓榨仆子下人…..”
“你叫我什麽?…妹妹…”花绫子說了一籮筐的話,唯有那兩個字戳到了陸錦。
他實在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也跟着抽抽起來。他長得好看不假,從前在京城,還有個四公子之一的名號,別人有時候打趣他,說陸小公子美若天仙吶,要換上女兒裝,一準賽過京城所有的姑娘。他對這種諷刺挖苦不過置之一笑,畢竟人家都是說說而已,誰也不會真将他陸錦當姑娘看,…可現在……,姓花的是眼花了,還是沒見過男人怎麽的?
花绫子在邊上絮絮叨叨的,也不嫌棄他身上髒污,看他連躲帶閃,似乎還有些發怵,拽着他的胳膊無奈道,“好好好!我這人吧,自來熟,拿你當自己人才喊你一聲妹妹,…..綿綿啊,你別和我見外,處久了就知道我其實和誰都能合得來。”
她清清嗓子,語重心長道,“說真的,我也不是誰都救,就沖着你個姑娘家家的,不忍你在外頭受凍挨餓,你要是個男的,四肢齊全還混吃等死,別說你能進我家門,連包子都不會給你!!!我即便想找個幹活的夥計,上哪兒找不到呢!…。”
陸錦才想着要為自己的性別辯解兩句,聽她這麽一說,當下一個激靈,連忙将嘴巴閉緊了。原來,她從開始到現在一直把他當女孩兒看,才肯收留他,才對他這麽友好,…..親近。
他渾渾噩噩跟着花绫子進了後院,入了西屋,心裏不停地在掙紮,花绫子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忙碌着,她已經在大木桶裏倒好了熱騰騰的水,而且從箱子裏撿了自己的兩件厚實棉衣拿過來,催促他,“綿綿別愣着了,趁熱洗罷,瞧瞧都髒成什麽樣兒了,虱子都不願搭理你!”
花掌櫃很熱心,一邊說,一邊靠過來幫陸錦解衣裳。陸錦開始手足無措,連連後退,靠在牆角兒不敢動彈,死命護着自己僅存不多的破爛串串和披在身上的,也不知在哪兒撿的粗麻布袋,護着身軀不肯撒手:
“別!別啊姐姐,….不行…不…不…不….能…這樣….”。
作者有話要說: 1.新坑開張,随機發送晉江小紅包喽,感謝不離不棄一路相随的你們,感謝新入坑支持珂安的你們。
2.有點存稿,所以每天早上八點準時更新,其他時間段捉蟲。熱烈歡迎各路英雄好漢收藏支持本故事,這樣作者才有動力将日更堅持到最後啦。 麽麽噠。
3.嘿嘿,珂安喜歡看到大家的評論,存稿速成,難免有憾,求捉。謝謝大家,珂安出差中,愛你們。(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