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熱水源源不斷砸在肩頭,彎成幾股細流沿脊背腰線蜿蜒至腿根。
地面上的積水漣漣蕩開,卷進了排水孔裏,聶嬈最後抹了層護發素,關掉花灑,展開浴巾裹在身上,趿拉着人字拖進了桑拿房。
木屋裏白霧缭繞,潮濕的空氣吸進鼻腔裏有灼熱的窒息感,她脫下鞋,赤足踏在滾燙的鵝卵石上,步履艱難。
周圍熱氣氤氲,依稀只看得見人影,她來到長凳前,拽緊了浴巾坐下,額上的汗滴在了唇間。
對面嬌俏妩媚的女人翹起腿,用手上的白毛巾擦了擦脖頸上的汗,展開毛巾搭在膝上,慢條斯理地說:“你這回可夠憋屈的,背了個大鍋,去帶一個過氣藝人。不過你也別灰心,指不定哪天又翻身了。”
高溫蒸汽熏得雙目幹澀,汗液粘附在睫毛上,聶嬈将手遮在眼睛上面,不言語。
展顏是和她同一層級的總監,這些年一直眼紅聶嬈跟在杜家太子爺跟前,不僅手底下出了不少炙手可熱的藝人,還掌管着香港總部七八十號老員工,一直在私底下打小報告,對聶嬈倒是在表面上還維系着看似平靜的關系。
老實說,聶嬈不願和這種兩面三刀的人打交道,但因為工作裏需要接洽的事情一檔接一檔,撕破臉實在不值當。況且這圈子裏,沒幾個是真心換真心的。
在公司內部有個算不上秘密的秘密:商影分兩派,一派是老派,杜家長公主手底下的鷹爪,一派是聶嬈這樣的新派,替太子爺做事的得力幹将。
說起這杜家長公主杜绮婷,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手腕出了名的狠辣殘忍,久經沙場的老滑頭都得讓着她三分。
如果一個血氣方剛的壯年男人殺伐果斷、了無牽挂可以說怕被限制利用,那麽一個女人孤身奮戰,不擇手段、不留餘地,用來描述的便只剩下一句“最毒婦人心”了。
杜绮婷三十二歲還沒結婚生子,杜家掌權人死後變本加厲,單槍匹馬打得兩個哥哥傷重落馬。一個落荒而逃,終日和洋妞厮混,另一個浪漫多情,背着單反拍星月極光,三百天都不回一次家,眼下整個家族裏就只剩下多年韬光養晦、并不惹眼的杜澤臨。
杜家這個最小的兒子從出生起就是病弱胚子,杜家主母信佛,見孩子體虛便虔誠進藏探訪喇嘛。車開到海拔三千米的時候人就有些昏沉,夜間發起燒來,連綿雪山在望,卻突發心髒病客死他鄉。
杜家人從遺物中尋到一方佛龛,裏面存着雕刻精巧的玉佛和圓潤讨喜的念珠,杜父為圓孀妻遺願去西藏開了光,将那佛雕挂在幼子脖子上,那份缺失母愛的虧欠便成了厚愛。
按理說老頭兒生前最得青眼的小子最遭人嫉妒才對,可杜澤臨宿疾在身,反倒因禍得福,最後才被對付。
杜绮婷先是打着進修的旗號把剛成年的弟弟送到了毗鄰的異國首都莫斯科,這個位于俄羅斯平原中部的城市是顯著的大陸性氣候,平均年積雪期近五個月,最低氣溫曾達零下四十三攝氏度,冬季長,天氣陰暗,根本不适合身體單薄的人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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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真如名字般福澤深厚,杜澤臨竟然安然無恙地活到今天,反而因為紮根異國數年,結識不少才思敏捷的朋友。
六年前他回國,悄無聲息地虜獲了人心,搏得了一席之地卻無一絲血腥氣。從此商影娛樂的員工都記着了,天不是杜绮婷一只手能遮得住的,杜家還有個兒子叫杜澤臨。
不多時,商影易主。
六年的相安無事,終于迎來了波濤洶湧的今天。一夜之間天翻地覆,當紅小天王吸毒嫌疑被坐實,各大媒體口誅筆伐,将商影娛樂貶了又貶,程勢爵數年累積的人氣頃刻間化為泡沫。
商影娛樂在業內的威名是響當當的,憑着杜家根深蒂固的基業和殷實的家底與香港媒體相交甚密,平常照片報導都能輕松壓下,近乎包攬了大半個影視銀幕。
如此疏漏從未有過,聶嬈作為藝人的經紀人,又管理着相關事宜,這樣一來,總監的位置是做不下去了。盡管人人皆知,這鍋,她背得冤。
新聞的殺傷力不在于描述得天花亂墜,而在于不管輿論導向偏向哪邊,觸犯到原則和法律,總得有人來為後果負責。她從那個位置上下來,并不是很想回去,只不過她認得清,自己只是個辦事的人,由不得自己做主。
這件事本可以等到采訪到本人做出專題片播報,公司雖然做不了多的事,卻也能妥當回應。不知哪路人越過藝人直接采訪了警察,消息出來後矛頭直指公司,怎麽解釋都像辯白。商影當今少東杜澤臨今早剛下班機,要是親自坐鎮都不能化解這次危機,家族長老定有微詞。
說是巧合,而明眼人都已心知肚明,這是要變天了。
任憑展顏怎麽奚落,聶嬈一言不發地把在老房子那邊沾染的異味蒸盡,一個人出了桑拿房。
每面鏡子前都配了把風筒,她推開開關,從發根掃向發梢,耳邊一片轟鳴。
頭發快幹時她從鏡子裏看到了扭着腰從桑拿房出來的展顏,旋即關掉發燙的風筒,神色冷然地掉頭。
展顏卻在身後叫住她,嗤笑裏帶着不少陰柔快意。
“喂,知道什麽叫痛打落水狗嗎?你如今的地位不就靠着攀着主子才得來的嗎?他一倒,管你道行再深床技再好,也逃不脫悲慘的下場。我勸你對我客氣點,免得日後吃苦頭。”
風騷到不分性別跪舔的人說這話,挺諷刺的。
之前沒掐起來有一方面是因為展顏收斂着,現在話說開了,聶嬈也不是好惹的。
“我落魄了你能得到什麽好處,我死了至少有人收屍,你知道了那麽多不該知道的,想想那人用不着你的時候自己會被剁成幾截。”
她冷若冰霜地看着她,語氣平和卻鋒芒畢露。
展顏聞言臉色刷地一下白了,氣得不輕。
聶嬈回頭,連看她一眼都覺得惡心。
今天是杜澤臨班師回朝的洗塵宴,能在場子裏活動的人,若非政要名媛就是掉鞅商場的頭面人物。
富麗堂皇的廳室裏流光璀璨,雖不是冬季,卻仍舊開着空調,恒溫二十五度。
杜家多年對外宣稱三少爺身體羸弱常年謝客,起初說什麽的都有,但凡提及無不哂笑,可自從他揚名立了威,想在灣仔、九龍,甚至維多利亞港兩岸混的大亨都得給他幾分薄面。
現在他這個主人翁說要休息,自然沒人敢問他在哪。
相對于正廳裏的熱鬧非凡,走廊裏似乎過于清靜,精致的手工地毯落步綿軟,将腳步聲悉數隐匿,牆布用的隔音材質,表面褶皺不平,昏黃的壁燈照出幾重人影。
通道盡頭是一個包廂,服務生将聶嬈帶到門前,鞠躬打了個手勢:“杜先生就在裏面。”
她聲音平靜地道謝。
服務生漸漸走遠,她輕叩了兩下門,在聽到溫潤的一聲“進來”後推開了門。
長相斯文的男人坐在兩米長沙發一端,身旁站着他的助理。兩個保镖皆着黑色西裝,面孔嚴肅地站在一邊。
紅木茶幾上端端正正擺着本書,咖啡勺倒過來插在其中一頁,看樣子剛才還在翻,封面上燙金的正楷力道遒勁、入木三分,看上去像是哪本古書的孤本。
杜澤臨恐怕是兩岸大鱷裏最清俊儒雅的商人了。聶嬈是他納入麾下的第一個女性,在商影六年有餘,擺平了不少人事,做起事來幹淨利落,叫人找不出破綻,可昨天在杜澤臨回來之前卻栽了個大跟頭。
杜澤臨是她中學時代的舊友,體弱多病的緣故,常年行蹤不定,也正因為這分神秘色彩備受矚目,聶嬈卻在窮困潦倒之際接受過他兩萬塊錢的救助,心裏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那時聶嬈第一次從大陸飛香港,為了參加恩人的葬禮,起飛以後機艙裏多數旅客都打開了前座椅背上的屏幕,她卻傾身過去拉上遮光板,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眼罩戴上。
睡了一個小時後,遇亂流颠簸,她突然驚醒,口幹舌燥地摘掉眼罩,準備找空乘要杯果汁,卻看到了身旁文質彬彬的男人,問她願不願意來他這裏做事。
當時聶嬈不過是個明星助理,整天跟在藝人身後被呼來喝去,奔忙間生殺大權全然攥在別人手心裏,生計都難以維持,一張打折的飛機票花費了她半年的積蓄,就怕沒人給恩人善後。最困窘的時候杜澤臨給了她飯碗,把她一層層提拔上來,無異于一個重生的機會。
聶嬈雖然身世平平,受得卻是正統的教育,明白無功不受祿的道理。任人擺布還是茍延殘喘,都是一個選擇。她自己做的決定,無論怎樣都不會後悔。
杜澤臨見她進來以後一直不發一言,氣定神閑地從茶壺裏倒了一股,推給她:“對你的處理你不要放在心上,讓你去帶何齊銳也是有目的的,我希望你能把當年事情的始末查清楚,給我一個交代。”
她十八歲入行,今年二十六歲,在圈裏工作八年,而何齊銳十六歲出道,風雲六年,雪藏六年,被雪藏的時候正好是六年前公司易主,她來商影工作。
推算下來他們交集甚少,事情調查起來很有難度,而如今的形勢卻容不得她拒絕。
她沉默片刻,了當地開口:“給我多長時間?”
杜澤臨看向她:“四個月,最多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