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班後同事都鬧哄哄的吵着去KTV,聶嬈急需補眠,遂推辭了。
華燈初上,熱鬧的小街上人聲鼎沸,她累得不行,把車停在路邊,進了家面館,正挑着面條,手機突然狂振起來。
她拿出來看了眼屏幕,接通道:“哥。”
聶遠風看完天氣預報,打電話來提醒她:“臺風要登陸了,香港那邊天氣不好,你記得加件衣服。”
她拿筷子戳着碗裏的滑溜溜的肥腸:“我這陣子不在香港,在內地這邊的分公司帶藝人,”一不小心挑了半根面條到桌上,她夾着整根面條拖出來,問,“上次跟你說的你想好了嗎?”
她說的是要聶遠風別打工的事,可每當說起,聶遠風的語氣就不平和了,口不擇言地厲聲道:“你現在有錢,不意味着着輩子都有錢,再怎麽說我也是男人,打份工到時候也有個照應。”
聶嬈不想點破他廉價的勞動力以及微薄的薪水在關鍵時刻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但聽着他的語氣,眼下也不想跟他理論,只好揉着太陽穴繳械投降:“嫂子還好嗎?”
聶遠風也覺得這話說重了,語氣稍緩:“你嫂子懷孕好幾個月了,你什麽時候也帶個男朋友回家?”聶嬈還沒來得及回答,那邊又說,“轉眼就二十六了,連個戀愛都不談,你又不是明星,工作重要還是人生大事重要?”
女人的肋骨拆下來能變成男人嗎?如果可以,她就不愁。
聶遠風見她半天不答話,心知肚明:“你自己看着辦吧。”
聶嬈那“好自為之”的語氣嘆了口氣,起身付了錢,掀開塑料簾子出了門。
父母病逝後她一直在外面飄,什麽苦都肯吃,什麽活都肯幹,但她仍然記得聶木成離世前,拉着她的手,安詳地說的那些話。
聶木成年事不高,卻已知天命,笑着對她說:“這混蛋啊,分兩種,一種是做事的法子混,心不混,霸道,卻不橫行。一種那心肝脾胃都混透了,一邊無視法度,一邊奔向貪婪,連自己都沒法控制自己。世上好東西太多了,可惜都有代價。潦倒永遠不會把人逼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可碰到了快樂邊緣的堕落,那才真的萬劫不複,百死難贖。你要記着知足常樂。記着!”
她忘不了。
當初她答應杜澤臨來商影,大部分原因都因為聶木成的病,肺癌晚期,要錢治,明明知道該走的人終究要走,卻以後半生為代價挽留。
她茫然,惶惑,卻從未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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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聶遠風是個俗氣的男人,強勢,無能,看不起女人。
每當聶嬈被他氣得抓心撓肝的時候都會想起好脾氣的父親。
他的老伴走得早,當時患的乳腺癌,兩半□□都切掉了,還是晚了。他臨死前躺在床上都是笑的,說可以體會到她那時的滋味了,到了那頭,他們團聚,他再也不會讓人欺負她。
聶嬈記得母親病重時暴躁不安,變着法地折騰,有回她陪聶木成去街上買早餐,大清早起床,眼睛都睜不大開,好奇地問他你後悔娶這個女人嗎?
聶木成只是笑着說,她畢竟是你媽媽。
那時聶嬈便懂了。和什麽樣的人在一起看人意,好人能不能一直好靠命數,身世背景看運勢,如何對待親人憑良心。
***
回去以後她用姜汁煮了梨,泡了澡,好好睡了一覺,可第二天起來喉嚨幹澀難忍,險些起不來,強撐病體去敲何齊銳家的門,這次沒等到半分鐘他就開了門。
她進門的瞬間還以為自己進錯了,仔細瞧了兩眼門牌才又來到他身邊。
這個能把外賣盒子堆成山的男人居然在做飯,端着平底鍋問她:“吃過沒有?”
“沒有。”她回神,把給他配着車鑰匙放在桌上, “你會做飯?”
何齊銳對上了她的視線,投給她“我看起來不會做飯”的眼神,回過頭往鍋裏打了個蛋。
“怎麽想起自己做飯了?”
“心情好。”
聶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幫他把熱好的牛奶倒出來,指了指桌上的鑰匙:“你的車,待會到公司你可以自己開車回來,停在B組32號,平常會有車接你,沒工作的時候你可以自己開。”
何齊銳沒聽見似的,操着鍋鏟問她:“加鹽加糖?”
聶嬈下意識回答:“鹽。”
“我喜歡加糖。”他自說自話,控着量加了少許。
聶嬈自覺地保持沉默。
他瞄她一眼,然後無視了她的目光,轉身進廚房端出了主食:蘋果炖肉,利落地把鍋架在隔熱墊上,一本正經地說:“降血脂,對胃沒傷害。”
半小時後,她錯誤估計了他的廚藝水平,一頓飯吃完連滾帶爬的從餐桌上下來,臉綠得跟上了漆一樣,可嗓子裏總卡着的那口痰好像沒了。
之後她負責收拾殘局,把他趕進卧室換衣服,可把餐桌收拾幹淨了他都還沒出來。
路過客廳的時候不經意瞟見了玻璃茶幾上的幾張紙,十行多簡譜工整地寫在左邊,右邊則是劃得橫七豎八的歌詞。他覺得不好就塗掉再換上新詞,抄了好幾遍,都是換行重寫,也不換張紙,她也就只能認出個大概。
估摸着他快收拾好了,她心不在焉地轉身,卻被身後的男人驚得一顫。
還差十公分就撞進他懷裏了。
何齊銳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她身後,低頭不悅地扯着繃得緊緊的衣服,不知道是因為她看了他的東西還是被西裝勒的。
她定了定心神,将手繞到他的頸後,幫他翻出折在裏面的領子,等做完這些才發現似乎更暧昧,臉上燒起一片緋紅:“下次讓設計師量了跟裁縫說一聲,平時大部分時間都會穿戲服,參加節目制作方也會提供,可能穿不了幾次。”
何齊銳沒有說什麽,身子壓過來。
她警惕地往後仰了仰,他卻只是伸手拿起幾張紙,不動聲色地疊了起來。
她咽了咽口水,若無其事地走進卧室,推開衣櫥,蹲身拉出最下層的抽屜,挑了條更合适的褲子,留他一個人換,可沒過一分鐘他就在裏面喊:“經紀人。”
聶嬈聞聲趕緊跑過去,推門而入:“怎麽了?”
何齊銳雙手撐進褲子與腰間的縫隙,朝她這邊看過來:“大了。”
聶嬈別過臉,走近衣櫃挑了根皮帶扔給他,背對着他深呼吸,皮帶的金屬管被他弄得叮鈴作響,她克制着窘迫,補上昨天沒來得及說的自我介紹:“我叫聶嬈,大家都叫我Bonnie。”
他眼裏閃過一絲玩味:“為什麽大家都叫你幫我?”
聶嬈吸了口氣,放大聲音字正腔圓地念:“Bonnie。”
“Bonnie。”不輕不重相當标準的吐音,隐約還融着厚重的笑意,硬生生被他清越的嗓音念出幾縷性感。
她腦海裏嗡得一響,當機了。
***
到樓下取完車,她越過操縱杆掀開副駕前小箱子的蓋子,從裏面拿出一副墨鏡遞給剛打開副駕駛車門的何齊銳,示意他坐到後面去,冷着臉不太好惹的樣子。
何齊銳拉開後門,擡腿便直接坐到了後座正中間,帶上門,他從後視鏡裏和她對視一眼,一聲不吭地戴上了墨鏡。
聶嬈彎腰把底下的腳墊挪到應在的位置,系好安全帶,扭動鑰匙松了剎車。
公司門口蹲着幾個得到小道消息的娛記,正抱着相機聊天打發時間,這群人大概都把目标放在房車上,這邊有人過來都沒注意到。
眼尖的明明看到了戴着女式墨鏡的何齊銳,拿他說笑,對面的夥計循聲看去,笑容驟然僵在臉上,忽然反應過來,拍了下那人的肩。
幾個人連忙追上去,被門口的保安攔住了。
上樓後聶嬈喊了開着五六個文檔,正敲着鍵盤的胡舒元,把何齊銳托付給她,說:“以後你就跟着他打下手吧。”
胡舒元擡眼,猝不及防撞進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捂着嘴難以置信地驚叫出聲:“活的何齊銳啊!”
聶嬈見怪不怪地扭頭對他說:“你等一會,我把合同拿來給你簽一下。”然後把他撇在這就走了。
何齊銳望着她,連背影也不放過。
胡舒元見到偶像情難自禁,忙不疊給他端茶倒水,殷殷勤勤伺候着,侍奉祖宗一樣把他請到沙發上坐,何齊銳不動聲色,瞟了眼眼裏噴火的迷妹,有意無意保持了一段距離,跟保住了清白似的。
正值蟑螂肆虐的災難季,一只豆莢大的蟑螂經過他腳邊,他擡腳踩下去,垂死掙紮的蟑螂還在蹬着腿,觸須左右搖擺着。
他漠然拎着弱小生物的胡須無情地丢進了滾燙的茶水裏,不動聲色蓋上蓋子,又放回了桌上。
胡舒元先去交了之前一直在整理的報表,回來的時候看他橫着屏幕在玩游戲,上前把茶杯遞給他,問他渴不渴,何齊銳偏過臉一臉淡定地問她:“有垃圾桶嗎?”
“有啊!”心甘情願被使喚的少女腳踩着好幾厘米的高跟鞋仍然健步如飛,不一會就拿來了一個廢紙簍。
何齊銳揭開杯蓋,當着她的面把蟑螂撈出來丢了進去。
胡舒元目瞪口呆目睹了全程,尴尬得手忙腳亂:“我剛才倒水的時候真沒這東西啊……”
心裏懷着愧疚,那簇小火苗,輕爆了一聲就熄滅了,少女神色恹恹,熱情收斂了許多,偷偷觀察着他,偶爾對上他的目光,眼神也是躲閃的。
***
聶嬈離開了一個小時,印好合同過來,就見何齊銳和內地分公司的老板董權躍聊到了一起。
董權躍六年前才上任,是個虛僞又迂腐的老狐貍,這回調過來也非她所願,她心裏膈應着,此刻看到這兩個人共處一室覺得莫名違和。
何齊銳不知道說了什麽哄得董權躍笑得開懷,喝下他遞過來的一盞茶,眉宇間卻有種說不出的神色。有諷刺,有厭惡,似乎還有更暴烈的情緒。
想當年商影簽約藝人裏出衆的并不多,公司花了大本錢把他捧紅的,封殺他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那天她看到何齊銳的資料,無論專業素養還是能力都屬一流,這顆巨星的隕落卻連絲毫征兆都沒有。
聶嬈在旁邊站了有一會,走過去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把紙筆都攤在他面前。
何齊銳拿起筆扯開筆蓋,不久已經在每份協議上都簽上了名字,讨論的整個過程,自始至終,他都緊抿着唇接受着一切,這一整天都不是很高興。
下午聶嬈和他讨論上午他簽的合約。
何齊銳坐在她辦公室裏,胳膊撐在桌上,手掌抵着脖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翻劇本。
這部戲的男二是女主的青梅竹馬,觊觎女主多年沒狠下心出手,一路陪跑二十年,片方聽說他有加入的意圖,抛出高薪。唯一不足的是,劇情進行到一半就炸成炮灰了。
劇本還有修改的機會,可何齊銳對此卻并不關心,那天在電話裏也只是說只要簽的到戲又用不着演吻戲他就答應。
她入行這麽多年,見過形形色.色的藝人,有端架子難伺候的,有甩掉包袱平易近人的,但在戲份上總希望自己能在鏡頭前多呆幾秒。從沒見過他這麽不挑食的,戲份都不去争取。
你說不拍吻戲,同樣有沒有吻戲的男一號可以演。演什麽和播出時的熱度挂鈎,他卻對自己目前的處境和今後的前途半點不上心,态度敷衍。
如果說之前搜集他的資料為了完成任務,現在對他的明察暗訪都是自發自願的,聶嬈拿腔拿調地端了半天,忍不住開了口:“你昨天是不是出門了?”
何齊銳默不作聲地望着她,平靜得很。
她不避不讓地對上他的目光,解釋道:“有網友拍到你照片放到網上了。”
他悶不吭聲,啞巴似的,在她耐心快耗盡的時候才慢悠悠地問:“不能出門?”
神色、語氣,都是淡淡的,看得人心亂如麻。
她和他對峙半晌,鬥不過他:“不是不能出門,是想跟你說以後過街不要那麽招搖,容易被粉絲圍困,稍微不注意就上了新聞。”
她說到這裏換了口氣,“還有,你的私生活我不會過問,但你和公司簽了約的,協議期間不能談戀愛,談了也別公開。”
何齊銳沒有馬上表态,漫不經心卷着腳本頁腳,一下一下,不急不緩:“還有其他要求嗎?”
聶嬈想想保守地回複:“暫時沒有了。”
他擡眼望着她。
她喝了口水,為了找回自己的氣場,慢條斯理地問他:“是不是不适應?”
“非常。”
“非常非常——”她拖長了尾音,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報複似的回敬,“那又怎麽樣?不讓你做的,就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