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點多的時候聶嬈入住了劇組所在的酒店,房間就在何齊銳隔壁。
她這些年閱人無數,從沒見過何齊銳這款。你說他淡漠,他卻有情有義,肝膽相照。你說他不通世故,對付起各式各樣的人,進退自如。你說他熱心,他不管閑事,每天收工回家,絕不逗留,你說他正氣浩然,他那肚裏妙招連連,鬼主意整得人無話可說。
在人情世故裏困得越久,越不能琢磨那些人心醜事,幾年下來,沒什麽不能忍的。
她在商影集團一直是這樣一個存在:能耐心傾聽,給予相似經歷的人同等尊重,卻總能有邏輯的反駁,當用理智的眼光從容震場的時候,總會讓人心甘情願地接受她的決定。
可在何齊銳那裏她不知道吃了多少癟。她需要事來做噱頭,卻不是非得用他,這麽固執圖的無非是方便、雙收。
她從不走捷徑,也不願多走彎路。
晚上還有夜場的戲要拍,聶嬈把頭發吹幹,換了身衣服準備去探班。
剛出門就撞見一個風風火火的姑娘,興高采烈向她讨簽名。
“Bonnie姐我可喜歡你了!能給我簽個名嗎?”
她難得笑,接過來邊簽邊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何齊柔眼盯着她龍飛鳳舞的簽名喜滋滋地嗔笑:“我哥說的。”
“你哥?”
“何齊銳。”
小姑娘笑,心滿意足地把明信片裝進信封,用指甲刮了兩遍封口,“本來想瞞着他來見你的,沒想到被他抓住訓了一頓。他說我不該一個人偷跑過來,還逃學。但我真的可想當演員了,他就是不準。”
聶嬈雖然沒讀過大學,但也知道好好讀書的重要性:“為什麽想當演員?”
何齊柔笑得燦爛耀眼:“生活太枯燥了,不好玩,當演員多有意思,每天都可以經歷不同的事,演一部戲就像過了一輩子,天天看着顏值那麽高的人在面前晃多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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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嬈語重心長:“你現在十幾歲,到了二十幾歲、三十幾歲,還會把這當做你的最喜歡做的事嗎?現在演戲對你來說是有誘惑力的事。但如果你選擇了它,它将會是你的工作和事業,你要對它負責,不高興的時候要笑,開心的時候要哭。”
林文嬌就是因為放蕩不羁要自由才演不好劇裏的角色。受逼迫,所以被人批評演技差,得罪人,所以被人吐槽情商低。
“一個演員要成名,需要心力努力和過期不候的機遇。沒有相當的名氣就不能選擇自己想演的角色,一樣會因為生活所迫放棄初心,你因為羨慕別人的生活選擇了你的人生,可觀衆依然是因為作品的魅力捎帶關注你。他們關注你,卻不關心你。這行最大的限制不是閑言碎語,而是不能随心所欲地支配自己的時間,會有各種各樣的事件影響你對是非黑白的判斷,如果你不能堅持自己的想法,每天都不好過。而你所謂的刺激的生活都是假的,到時候你必須要從別人的人生裏走出來,可那時候就不是你不想幹了就可以不幹了,你能保證遇到更有誘惑的東西不會改變自己的志向嗎?”
她不在相貌上予以打擊,也不在特長上提出要求,只是把前路上的困難一一羅列,就已經讓起初興致勃勃的何齊柔望而怯步了。
何齊柔心虛地摸摸鼻子,嘴上犯嘀咕:“那我還能當演員嗎?”
聶嬈沉默了。
憑良心講,何齊銳他受到打壓還能把妹妹保護得這麽好,能夠纖塵不染地保持對演藝事業的向往,不是容易的事。當初林文嬌死活不願涉足的時候是自己把她生拉硬拽逼進了圈子,現在又對一個把演員當做理想、熱血沸騰的姑娘吓得心有懼意,她心裏也不好受。
她沒有說別的:“你想當哪種演員?是把一部爛戲拍賺錢的演員,還是總能拍出好戲卻一窮二白的演員?”
何齊柔詫異地看着她:“總拍好戲還能一窮二白?”
聶嬈心知何齊銳就是那樣:“有的人做什麽都是順的,所以一生都是順的,有的人命運多舛,再亮也會被風沙埋住。人的成熟不僅在于準确地判斷自己的位置,而是明知道世上有那麽多艱難險阻、無可奈何、與人的差距,依然朝着想要到達的高度不懈努力。你不知道自己今後能不能成為一名理想中的演員,但你其他路上的順遂如意一定會給你的夢想帶來幫助。”
何齊柔大概覺得可笑,挑起娟秀的眉毛:“為了讓我的演藝事業順心好好準備第二次高考?”
聶嬈沒開玩笑,認真看着她,用陳述的語調重複道:“為了讓你的演藝事業順心,好好準備高考。”
***
劇組的工作人員忙着收拾道具,把機器設備裝箱扛到一輛依維柯上,外面臨時搭的帳篷也被拆了幾頂,準備轉移到室內拍攝。
剛演完一場纏鬥的戲,何齊銳畫着傷妝,沒人發現他胳膊肘真的擦破了皮,在一邊休息。
胡舒元幫忙把要簽名的紙一張張收好,來到他身邊。
她這幾天神經繃得比他還緊,把半夜接到的騷擾電話當成了鬧鐘,四點鐘就把他吵了起來,他兩點鐘才睡下,這時被吵醒便再也睡不着了。
知道他剛拍完戲累得不行,她猶豫了半天才冒昧地打擾,何齊銳好不容易睡着,眼皮底下是一層惹人心疼的烏青,聲線慵懶地說不簽。
胡舒元可憐巴巴地望着他:“可是我收都收了,到時候她們把別的明星簽名拿到手,只有你不給簽,傳出去又要上新聞了,要是Bonnie姐在這,該說了。”
何齊銳慢慢睜眼,洞穿世事般深邃,盯着她,最終扯過來劃拉了兩筆。
平時他都不吃這套,胡舒元頓時喜笑顏開,趁熱打鐵地說:“剛才于導讓我通知你,編劇來了,讓你有時間去認識一下。”
她總覺得用來片場探班的粉絲的愛叫醒他,比這行業裏虛僞的交際要溫情許多。
何齊銳那點零星的睡意徹底被她攪沒了,惺忪地抹了抹臉,站起來問:“人在哪?”
胡舒元雀躍:“在那邊的帳篷裏,于導說一會收工了一起吃個飯。”
***
編劇是個挺着啤酒肚長相十分憨厚的中年男人,長期從事創作事業腦袋頂上寸草不生,發型像染了色的富士山。
臺灣人,普通話不是很标準,對着監視器贊嘆:“于導操刀果然必出精品!”
于江慶素來低調謙虛,物色演員的眼光一向好,鏡頭講解也認真,對這樣的誇獎已經習以為常,把功勞都推到了何齊銳身上,何齊銳掀着帳篷簾子進來,正好聽到這番話,卻因為沒睡好覺,臉上沒有一絲高興的情緒。
他走到監視器旁看自己戲份的回放,編劇湊上來熱情地握住他的手:“這回見到真人了,後生可畏啊,于導培養出來的人就是不一樣。”
可何齊銳不是後生,他出道的時候影視行業還沒這麽發達,是這部劇裏資歷最深的男演員,只不過被雪藏多年早已過,現在站在人前也沒幾個人認識,懂的人聽起來自然是另一番滋味。
胡舒元在他背後握拳:我愛豆可是很厲害的!不就是編劇嗎!我們粉絲裏還有編審呢!
這裏的人都知道,編劇來路不正,仗着那點背景搜刮底下小編劇的膏脂,混吃等死的主,偏偏制片要用他。于江慶置之一笑,他卻似乎急于積累談資,笑呵呵地說:“有微博嗎?互個粉吧。”
誰都沒想到,何齊銳卻問:“什麽是微博?”
編劇錯愕一瞬,顯然不信:“你沒微博?開玩笑吧?我這個老古董可都有啊。”
胡舒元貼在他耳邊小聲提醒:“我好像看到你屏幕主界面上有微博的APP啊?”
那是聶嬈給他下的。
何齊銳沉吟片刻,不恥下問:“怎麽用?”
胡舒元對待偶像十分有耐心,翻開自己的微博把號退出來,指着界面說:“你可以用郵箱或者手機號注冊,把昵稱改成自己的名字,公司會替你找客服把占用閑置的帳戶注銷。平時你可以随便發點生活動态,配上圖片表情,會顯示在關注你的粉絲的首頁,她們可以點贊、轉發和評論,你也可以看別人的微博,只需要點這個放大鏡搜索,打開他的主頁加關注,這樣他每次發的動态你都能見。”
她怕人誤會何齊銳耍大牌,故意說得大聲,編劇就在旁邊看着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很是尴尬,讪讪笑着說:“那等你有再說吧。”
話題止于此。沒人注意到何齊銳一直盯着微博界面,仿佛被勾起了興趣。
晚上聚餐,導演編劇制片人都在,一桌坐的都是明星大腕,何齊銳卻趁去洗手的功夫在裏面刷起了微博。
他按胡舒元說的注冊了帳號,在搜索頁輸進了聶嬈的名字,點進了她的主頁。
她極少發布哪個藝人的動态和合照,其他都是轉載的獲獎明星的消息并且發表祝福,少量是自己的近況。
除了程勢爵被風沙後她發的那條微博有一千條評論,其他都只有兩三百,最近一條是她拍的一碗熱湯面,文字是:最累的時候還是吃碗面最實在。
當初他第一次見到她她還是個十九歲的女孩,在給人做助理,跟着的是和他同年出道的影星王致寧。那時他們參加出道後首場晚宴,別人都穿着禮服,王致寧卻因為沒有經驗地穿着普普通通的襯衣,她卻沖出會場去周邊給他搭配了全身,不到一刻鐘就趕了回來。
十九歲的聶嬈就開始千裏走單騎,四海為家,那時他演了陣容強大的巨制《曠世交鋒》,當做道具的望遠鏡被他帶回了辦公室,所在的角度相當适合俯瞰,時不時就能看到她來去匆匆拼命的樣子,像一朵遺世獨立的芍藥花……